望着那位身材高大,如山聳峙,如淵寧定的年輕天師,荊襄方族族老方度一時無言。
他很快定了定神,壓低聲音道:“衆望所歸,不過不止其本人聲望,還有許元貞和元墨白的聲望,也一併落在他身上,方有如今氣象……”
許元貞,眼下人甚至不在大典現場,但卻是當前天師府修爲境界最高的修士,也是大唐人間道家符籙派修爲境界最高的人。
許、唐、雷三人中她最爲年長,同時也成名最早。
只是因爲種種原因,她多年來始終同天師之位擦身而過。
但不管是在大唐人間還是在天師府內部,其存在感之強烈,沒有任何人敢忽視。
許元貞沒有親傳弟子。
而事實上,如果按照從古至今多年來道家收徒傳度的慣例,新近前後兩任天師唐曉棠與雷俊,本都該是她親傳弟子。
許元貞本人過天師殿而不入。
其聲望和影響力,或多或少,由唐曉棠、雷俊先後分擔。
而雷俊本人正式的度師元墨白,雖然少有顯山露水,但在天師府內外同樣有極高人望。
尤其是當年李外大戰前後時,世所公認,元墨白是雙方都能接受的天師人選。
天師之位長期懸而未決時,元墨白甚至代爲執掌萬法宗壇。
惟其出身特殊,也同天師之位擦身而過。
但因爲後來接任掌門位置的唐天師行事作風緣故,府內日常大小事務,多數時候依舊由元墨白主持。
直到近些年來,相關擔子才漸漸轉移到雷俊身上。
相應地,元墨白多年人望,也隨之加持在雷俊身上。
雷俊除自己本身名望外,或多或少,平添更多光環。
甚至,因爲前任某天師一些行事作風的緣故,如今換上明顯更幹練沉穩的雷天師,令大家更多幾分期許。
雖說,唐天師在位時,很多決策也並非全出自她個人。
但現在更靠譜的人正式上位執掌乾坤,唐天師遜位轉爲高功長老,對天師府未來決策帶來的正面影響,同樣代表人們的另一番期許。
龍虎山天師府經歷此前重重磨難後,眼看復興氣象越來越濃,衆人期望自也越來越高,共同造就最近成百上千年來,最受期待的新任天師。
蘇州楚族族老楚朋同意方度的看法,不過他接口說道:
“如此期待,這位雷天師多半受得起,擔得住。”
方度聞言默然,然後輕輕頷首。
楚朋說一句後,同樣沒有多言。
兩位名門世家的族老,看着眼前聲勢隆重的大典場面,一時間都沉默。
“終究,還是比許元貞、唐曉棠好一些,不至於癲狂無忌。”
方度輕聲道:“希望,能再多給我們一些時間。”
說罷,他亦朗聲開口:“九天玄元,九淵歸真,鬥姆參虛,玄霄普化,通天應元護法真人。”
一旁神色各異的荊襄方族子弟聞言,紛紛端正神色,隨方度一同行禮。
楚朋隨後開口:“九天玄元,九淵歸真,鬥姆參虛,玄霄普化,通天應元護法真人。”
蘇州楚族子弟,亦是相同動作。
遠方楚羽神情平靜,目不斜視。
天師府幾位紫袍高功長老當中,楚昆回望一眼,然後收回視線。
觀禮嘉賓內,一位看上去外貌年輕,似乎比他身旁迴天堂主人於誠還要小上幾歲的中年男子,含笑看着眼前場面。
他亦起身,朗聲道:“九天玄元,九淵歸真,鬥姆參虛,玄霄普化,通天應元護法真人。”
聽他開腔,周圍其他賓客,視線不禁一同聚集過來。
孫明景。
大唐人間當前武道醫者一脈傳承,最負盛名的神醫、藥王。
他的動作和表態,牽動更多人心。
孫明景本人神情如常。
一旁,他的弟子於誠,同樣淡定,起身後隨師父一同行禮。
新任天師雷俊立在天師殿前,向祝賀他的衆人還禮。
次日,一月十六。
雷俊再次前往萬法宗壇。
藺山緊隨其後。
本次大典上,雷俊親自爲藺山主持加籙。
對方修成道家符籙派七重天的通天境界,第四次加籙,加升《上清三洞經籙》,授二品道職,換着紫袍,成爲龍虎山天師府新一位高功長老。
爲藺山加籙之後,則是同樣與此番天師傳位大典合併的另一場盛典,正式召開。
即三年一屆,今朝又至的天師府傳度大典。
這一屆,也是雷俊接掌天師之位後,主持的第一次傳度。
本次傳度同樣特殊,影響深遠。
因爲,在本次傳度中,早先離開龍虎山自立的黃天道,將正式歸宗。
回到龍虎山的黃天道弟子,當前大都年輕。
乍一看,份量似乎有些不足。
但黃天道海外、川西兩大宗壇先後被破,縱有死硬分子尚流落在外,也已經不成氣候。
黃天道,在大唐人間,確實將成爲歷史。
如此,自不會有人以爲天師府當前舉動是自娛自樂,自欺欺人。
相反,這裡給了那些年輕的黃天道徒一個機會。
辛北原等原屬於黃天道的弟子,同龍虎山今年合規的道童們站在一起,皆着灰色的道袍,看起來別無二致。
經傳度正式入府,大家自此便都是龍虎山天師府真傳。
而府裡,並沒有安排他們轉拜其他度師。
辛北原等人,大都在黃天道各有宗承。
只是黃天道風雨飄搖下,大部分人的長輩都已不在。
但黃天道本是源自天師府。
向上追溯多代,自然都有宗承。
於是天師府方面爲辛北原等人上溯,敬告早年的前輩祖師,接承傳續。
當初,唐天師便是如此處理自己的師承。
眼下,依樣葫蘆。
辛北原等人不改師承,但也不必擔心無人教導。
既然代前輩祖師收了徒子徒孫,平日裡自然也會有人代爲教導。
雷天師親自過問,府中其他長老分工安排,接下來爲辛北原等人傳道授法。
一如方簡平時指點教導徐瑞一般。
而隨着本次傳度順利結束,今年這場持續多日的盛典,終於正式落下帷幕。
衆觀禮嘉賓,開始陸續踏上歸程。
來自南菩提的如遠和尚告辭下了龍虎山後,行了一程,停下腳步回望。
看着已經成功脫離谷底的龍虎山,如遠和尚雙掌合十一禮。
希望,自家菩提寺能如龍虎山一樣,重新崛起。
天龍寺的妙空長老、法明和尚等人,也相繼告辭離開。
雷俊目送他們下山,視線不禁轉向自家大師兄王歸元。
王歸元當着妙空長老等天龍寺宿老的面,神情如常,混無所覺。
倒是已經卸任的老天師唐曉棠想起同時佛門傳承一脈的嘉盛上人,先前不等觀禮就離開,於是問雷俊:“早先忘了問,你跟他說什麼了?”
“之前在海外,把宗措和那兩個大明修士一起解決後,注意力主要都用來檢視那兩個大明修士的東西,前陣子才顧上檢查那個西域和尚隨身一些東西,對西域那邊的情況多瞭解了些。”
雷俊:“不過,並不深入,所以這趟也沒對方多談,只是當着楚居士、潯安王的面淺談幾句。”
對西域佛門多了些瞭解。
也讓雷俊對他們的印象,更差。
“師父,唐師伯。”卓抱節這時上前:“有部分賓客想要多留幾日,分別提及想要跟師父您詳談。”
雷俊:“無妨,來者是客。”
東宮屬官上官正清,受太子張徽所命,向雷俊發出邀請,希望天師有朝一日再臨帝京時,可以至東宮做客。
雷俊淡然應下。
雖然雷俊和天師府沒有因此主動邀請太子殿下也來龍虎山做客,但只要雷俊沒有表現出全然抗拒或無視東宮的態度便足矣。
如今大唐皇朝內外,天師府都聲勢隆重。
到了今時今日,他們的存在,令唐廷帝室每每做決定時,都要更慎重考慮天師府的態度。
於東宮而言,能得到雷天師的支持自然最好。
至不濟,不能被雷天師反對。 上官正清告退離開後,不巧正遇見來自北地趙王府的大將,江淵。
二人相遇,目光皆是一閃。
上官正清神色平和,面帶微笑,彬彬有禮,主動問好:“將軍。”
江淵還禮。
雙方並未多言,很快錯開而行。
上官正清表現出的輕鬆姿態,則令江淵對自己此行的成果,感到不樂觀。
他穩了穩心境,前往便見新任天師雷俊。
北地趙王這些年的變化,有目共睹。
雖然沒有明面上的動作,但老趙王打什麼主意,部分人心中已有猜測。
那麼他眼下就面臨和東宮一樣的問題。
天師府同唐廷帝室正朔,準確說,同當朝女皇陛下之間,聯絡較多。
趙王張騰和太子張徽在這方面已經落後。
如今情況,不指望雷天師和天師府能直接改弦更張,但至不濟,需要他們儘可能保持中立。
天師府扶保大唐,乃是美談。
如果能不介入皇室內部之爭,便更好不過了。
當然,觀目前局勢,這有很大難度。
少許變數,反而正在此番天師之位變動。
相較於行事隨心所欲且張揚的前任天師唐曉棠而言,新任天師雷俊則偏向於淡漠寧和。
除天師府自身相關事及人間道國這般存在外,這些年來他少有主動介入外間事,絕大多時候都在山上靜心修行或打理府中日常事務。
雖然看上去淡漠到近乎冷漠,但對趙王來說,這比天師對朝廷事充滿熱情要好得多。
雷天師和天師府保持中立,不介入皇權爭鬥,便是最理想的情況。
“卓道長已有大家之風,天師門下,名師出高徒。”江淵讚道。
雷俊:“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是華節自己修行勤勉用功。”
江淵:“天師實在太過謙了,不論現在還是將來,這都將是一段佳話。
說起來,北地幽州一帶雖然苦寒,但新近有非常適合修行道家傳承的好苗子涌現。
幽州之地,缺少道門大家,留在那裡,難免埋沒,趙王殿下知情後,有意資助他們南下來龍虎山求道。
但在此之前,自然要先問過天師的意思。”
雷俊知道對方的潛臺詞,在於他這位新科天師,有無再收親傳弟子的打算。
這些年來,關注此問題者,趙王張騰不是第一個。
包括潯安王張穆、上官一族的上官勝等人,同樣關注這方面的問題。
尤其是雷俊接掌龍虎山祖庭門戶的今天。
如果說以前還有人惦記雷道長的姻緣之事,那隨着雷俊年齡、修爲漸長,已經無人再敢多打聽這方面的事。
有心者開始盯上雷俊親傳弟子的位置。
如今天師親傳弟子,更是意義和待遇皆非凡。
一如當年上上任天師李清風在世之時收徒,每每吸引人眼球。
當中一些選擇,更是耐人尋味。
許元貞、唐曉棠門下一直無傳人。
雷俊門下則好歹有個卓抱節。
既然開了先例,大家便都惦記上了。
“本派接引向道之人回山,首重緣法,素無強求。”
面對江淵,雷俊平靜言道:“有天才俊傑主動來龍虎山求道,同樣是一重緣法,自無不可,趙王殿下有心了。”
江淵聞言,暗中鬆了口氣。
不同於當年李清風那時。
如今想要成爲雷俊親傳弟子,家世看來起不了作用,必須本人能入雷天師法眼才行。
不過,雷俊並不排斥來自北地幽州的人前來龍虎山尋仙問道。
至少,他沒對趙王殿下流露出明顯的惡感。
有這一點,江淵一直懸着的心,頓時便放下大半。
畢竟趙王當前同幽州林族、滄州葉族之間常有走動,而這兩家曾同天師府交惡。
好在,雷天師疏淡平和,不似許元貞、唐曉棠那般尖銳……
江淵再同雷俊談幾句,不好多留,主動起身告辭。
他出來後,遠遠望見兩個書生正在交談。
一個是先他一步出來的上官正清。
另一個則是同樣做過太子伴讀的孟少傑。
但就江淵所知,孟少傑很早以前便離開東宮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少傑厚積薄發,如今沖天之勢已成,可喜可賀。”
上官正清同孟少傑寒暄,此刻亦驚訝不已。
因爲對方赫然同他一樣,已經是六重天修爲境界。
曾幾何時,幾位太子伴讀中,孟少傑修爲最低,進步亦慢,不斷苦學,但被甩的連上官正清等幾人的影子都看不見。
不想,對方一飛沖天,眼下境界居然已經追上他上官正清。
“多有賴蕭先生和方祭酒指點。”
孟少傑面色平和:“同樣要感謝雷天師的點撥。”
他面上露出微笑:
“這趟來拜山觀禮,一來是恭賀雷天師,二來也是有些學問,想要向天師請教。”
孟少傑當初在龍虎山上昏迷,後得雷俊相救之事,上官正清自是知情,當初他也在山上。
之後雷俊遊歷帝京洛陽期間,孟少傑登門拜訪之事,上官正清亦有所耳聞。
但孟少傑同新科天師雷俊之間的熟悉,仍然有些超乎上官正清預料。
他面上同孟少傑天南地北閒談,心中則有諸多念頭閃過:
有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此前只盯着天師府中和新天師雷俊相關的人,多少存在疏忽,府外同樣有需要重點關注的對象。
好在,孟少傑同蕭春暉相熟的同時,和太子張徽同樣熟悉,不至於令那邊爭取雷天師態度傾向多一條路數。
二人聊了片刻後,孟少傑告辭離去,上官正清目送對方背影消失。
他面上笑容亦隨之消失。
時局變化無常,當前的環境下,新任天師雷真人和天師府越發舉足輕重,和他們相關的一分一毫都不能忽視啊……上官正清心道。
返回自己下榻處,他遇見自家族叔上官勝已經等在那裡。
“族叔。”上官正清上前同對方見禮。
上官勝平靜看着自己的族侄:“你們心意已決,決定寄希望於太子殿下?”
上官正清嘆息了一聲:“族叔,我們,其實沒有多少選擇。
當今陛下行事……比前任天師唐真人還要更加飄忽。
她太過關注市井之輩。
天師府乃一派道家聖地也就罷了,神策軍越來越不成話了。”
上官正清眉頭緊鎖:“沈去病八重天了,另一個名叫金刀武的兵擊修士,被陛下諭旨快速在神策軍中提拔者,如今也已經七重天修爲了。
反觀我們和盧家等開國勳貴,幾次大戰中受損巨大,長此以往,後果不堪設想。
如果陛下迷途知返,這一切自然不再成問題,但現在來看,我們不得不早做另一番準備。”
上官勝:“大將軍不會樂意看到你們這麼做。”
上官正清:“當今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姓張。”
上官勝離去:“你們好自爲之,牢記一點,有些事想想可以,不可宣之於口,更莫要付諸實際,否則我等自會討伐亂臣賊子。”
上官正清:“分而備之,有備無患。”
上官叔侄對峙期間,雷俊見過孟少傑,點撥對方几句。
晚些時候,孟少傑再次同雷俊的親傳弟子卓抱節切磋較量。
雷俊本人,則前往府內大丹房。
在那裡,他同時邀請四批客人。
藥王孫明景和其弟子迴天堂主人於誠。
唐廷帝室方面的蕭春暉和潯安王張穆。
來自蜀山派的章太岡和紀川。
以及,天師府自家宗支玄機觀的觀主聶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