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泛白, 遙遠的天際伶仃地掛着幾粒寒星。
大營外已經有人來回走動, 兵士們身上的甲冑聲、操練聲漸次入耳。應旭手中的茶盞停頓了幾息, 垂下眼眸道,“我在朝廷的邸報上看到過此人,好似叫傅滿倉是吧!這名字倒是起的吉祥,聽着就叫人心裡舒坦,怎麼他也是你們青州本地人嗎?”
魏勉怕這位皇子多疑, 說他任人唯親,連忙站起身撇清關係, “卑下和他也只是一面之緣,卻看得出這人的確是個能吏,陛下都稱許過的人肯定錯不了。他爲廣州府扒拉了那麼多銀兩, 礙於不是正經科班出身, 至今還只是個小小的七品巡檢。若是能爲我青州左衛所用, 就是恩蔭些他官位也是值當的!”
案上的遊記翻開,應旭的眼睛恰巧盯着那句“健若沒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 不由想起雲山腳下那位執了枯枝靜靜把玩的少女, 與倭人對峙時搭弓射箭時的颯爽英姿, 靜止許久的心頭不知爲什麼有些熱辣了起來。
“好,只要是能吏幹吏,都要不拘一格地招攬納用。我這就親筆所書向吏部要人, 你派人快馬送去京城, 到時給他安排一個六品武德將軍的官職就是了!”應旭爲掩先前的失神, 特特端正顏面肅聲說道。
倒是魏勉一時間有些驚愕,沒想到事情一說就成了,那傅滿倉倒是有幾分好運道。心想等傅家人在青州安頓下來,自己可要記得向裴青好好討一杯謝媒酒喝纔是!
茶水喝了好幾遍,魏勉見這位殿下絲毫不見疲態,自是不敢叫苦。全程小心陪着將青州左衛的佈防細細推敲,務必要讓每處的軍事設施和兵力都佈置妥當。這時外間有人細聲稟道是否用早飯,應旭才恍然天已然大亮了。
到了外間,有衛士端過雜役送來的早飯,不過是小米粥並幾樣精細些的點心和鹹菜,當着衆人的面拿銀針細細驗過之後才送上案桌。看着魏勉的滿臉不自在,應旭哈哈大笑:“我都習慣了這番作派,倒是忘了你也在這兒了,乾脆就陪我用一下吧!”
魏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擦了額上的汗道:“都怪卑下無用,那個真正奸細始終沒有尋到,讓王爺也一直跟着懸心!”
應旭大度地搖手,“你們已然盡心了,只是那奸細既敢如此猖獗,定然是心思縝密有所憑仗。越是這般時候越要鎮定,不怕那奸細不伸手,伸手必定剁手。這回捉不捉得住他,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魏勉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內室被布幔遮得嚴嚴實實的沙盤,心頭驀地一動,知道秦王是想讓他拿最新的海防圖做餌——引蛇出動。
吃完飯後,秦王便帶着衛士們策馬而去,同行的還有青州常知縣一行。
他此去是要了解一下青州的民生,順便敲打一下這些地方官員。到時候軍中劃撥下來修建各處軍事設施的錢款就要經他們的手,有些醜話是要說在前頭的。常知縣自是不知道這些,有貴人同行,讓這個一縣父母喜得一路合不攏嘴。
青州城本就不大,東西不過數裡,常知縣仔細尋思後覺得只有後宅的梅園尚且能得貴人一顧。連忙吩咐夫人杜氏將她的外甥女徐玉芝挪出來,又換了全新的被褥鋪陳,點上新近高價購置的沉水香,緊趕慢趕能見人後,才恭敬地請貴人進屋歇腳。
精心挑選的兩個丫頭正準備上前服侍,一箇中等個面白無鬚的侍者攔住了人,冷哼道:“哪兒邊涼快哪兒呆着去,咱主子跟前哪容得下這些粗人,出去!出去!這裡自有咱家服侍!”
常知縣這才知道這人竟是一個太監,能跟着隨身服侍的定然是貴人的心腹之人,心裡暗悔馬屁拍在了馬腿上,連忙吩咐兩個丫頭下去,又堆滿笑意親自將洗漱用的熱水盆遞到那位曹總管手上,此事纔算作罷。
秦王卻是平易近人,端了盞太平猴魁慢慢地詢問青州府的諸般事宜。常知縣強捺下心頭的激動,老老實實地回答起來。人口多少?稅負幾何?縣衙裡可有積壓案件?一一細緻回答起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不知不覺大半個時辰過去,常知縣偷眼窺去,只見堂上的貴人面上越發和煦,心中才漸定了下來。卻聽貴人仿若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離此地不遠有個高柳鎮,有位傅門翁氏老孺人是朝廷新近敇封的吧?”
常知縣不知話題怎麼忽然轉到這邊來了,但還是低了頭回稟道:“是,這位老孺人不過三十就開始守節,整整守了三十餘年。而今兩個兒子都是朝廷的命官,周圍的鄉鄰都稱許不已,這才下旨彰表一二。”
貴人輕嗯了一聲,良久才道:“我聽說這傅家二房的女兒端莊賢淑,知禮大方,原來是這樣有德行的節義夫人教導出來的呀!難怪,難怪!我府中的王妃最是喜歡這樣的女子,你到高柳傅家走一趟,就說秦王妃請傅家二房的姑娘到京城王府裡陪陪她說說話。辦好這件事,本王重重有賞!”
常知縣冷不丁地抖了一個激靈,忙低下頭恭謹應諾。
出了屋子,外面的寒風陡然吹來,激得常知縣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回頭看見那位曹太監亦步亦趨地跟着,連忙從袖子裡摸出一塊劉海戲蟾羊脂玉把件塞過去道:“公公莫送了,小的自去就是了。只是剛纔殿下到底是什麼意思,怎麼讓我把傅家二房的姑娘送到王府裡去陪王妃娘娘?”
曹太監恨鐵不成鋼地望過來一眼,翹着食指小聲罵道:“看你是個聰明人,實際是個榆木腦袋。那傅家二房的姑娘交了大運道,前些日子讓咱們王爺瞧上了。老上心了,這才特特繞道到你們青州縣衙裡走的這一遭。你把這件事辦利落了,王爺高興,那位傅家姑娘也高興。貴人們一高興,咱們這些底下人就高興!“
常知縣倒抽一口涼氣,半天才吶吶言道:“聽說這傅家二房的姑娘自小生在廣州,第一次回老家,怎麼就讓王爺瞧見了的?”
曹太監得意道:“這就是戲本子上說的有緣千里來相會,天時地利與人和,再巧也沒有的事了。只是走了個對臉,王爺就掉了魂,還沒口子的讚道這姑娘生得大氣。悄聲跟你透露一句,咱家從未見過王爺對哪個女人如此上心,你千萬別給辦砸嘍!”
看到常知縣噤若寒蟬,曹二格斜瞥了一眼,心想這件事到底要着落在這人身上,稍緩和了語氣後終於悄悄透了個底,“要知道,咱們秦~王府的王妃娘娘到現在膝下都沒有子嗣,這位傅姑娘是正經的官家姑娘,進了門起碼是個側妃吧。要是有遭一日生下個龍子鳳孫,日後的造化可是不可限量的,到時候你的官途只怕也要一飛沖天了!“
等常知縣渾渾噩噩地忙完一切回到主屋內室時,已是丑時了。杜氏看着丈夫溝壑縱橫疲累的老臉,心疼得直打哆嗦,迭聲吩咐婆子將熬好的蔘湯端出來。常知縣一氣兒喝了,這才緩過神來,將丫頭婆子全都趕出去後,低聲問道:”咱們往高柳傅家送的禮都拿回來了嗎?“
杜氏有些莫名其妙,狐疑道:“他家本來就沒有收,我不拿回來,難道放在外面吹風啊?”
常知縣探頭左右看了一下又低聲問道:“都有誰知道咱家向傅家提親之事?”
杜氏更是莫不着頭腦,“怕是許多人都知道此事吧!你不是說要讓人知道咱們家的誠意嗎?畢竟是咱們家的玉芝得罪了他們,那傅家兩兄弟都是朝廷官員,傅家二房的宋氏背後可是站着京城的壽寧侯府。”
常知縣悚然一驚,雙拳一擊自以爲通曉了其中的內情,“那壽寧侯府上下兩代人都是鎮守九邊的封疆大吏,秦王殿下原來是想搭上這條線,還說什麼對人家姑娘一見鍾情,我呸!”
“秦王殿下,你說秦王殿下,是住在梅園裡的那位貴人嗎?你不是說是哪位大戶人家的公子爺嗎?他進門時,我遠遠看到一眼,那行跡看着就不是一般人。你也是,都老夫老妻了連我也瞞着,要是讓那秦王殿下提點一下咱家柏哥兒,那可是受用不盡了!“杜氏喜滋滋地嗔怪道。
常知縣呵道:“胡說什麼?千萬莫讓柏哥兒到秦王殿下跟前去!唉,我跟你說實話吧,秦王殿下看中了傅家二房的姑娘,明裡是讓王妃娘娘接她去做伴,暗地裡卻是想納那位百善姑娘當側妃。他日要是知道咱家柏哥兒曾經肖想過秦~王府的側妃,還去提過親,那真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呢!“
杜氏大驚,“那這事不就變成柏哥兒的把柄了嗎?要是日後考中進士入了仕途,豈不是人人都可以拿這事來要挾於他?”
兩口子一氣兒想得又遠又長,常知縣連連頓足懊悔道:“就是這個話,就是這個話,當時秦王殿下說看中了傅家的二姑娘,我後背上就起了一層白毛汗。要是讓人知道此事,不管是誰的錯,只怕咱家柏哥兒的前程就到頭了。”
杜氏幾乎委頓在地,顫聲道:“這是怎麼說的?我的柏哥兒怎麼莫名其妙裹纏在這種事情當中,那傅家姑娘也不是跳脫的性子,看起來穩重得很,怎麼會招惹到那位貴人呢?”
常知縣眼珠一轉,遲疑道:“會不是從那時起傅家就起了心思另攀了高門,纔不願讓咱們柏哥兒……。不對,那傅滿倉看起來是個耿直脾氣,要是女兒另許了人,他應該不會藏着掖着纔是!”
夫妻倆坐在窗下東猜西想,卻總是不得要領,就沒注意到外間屋子落地帷幔後,一個身影微微挪動了一下腳尖。繡了綠萼梅枝的裙角悄無聲息地掠過,幾個錯步後就不見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