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百善帶了荔枝和蓮霧沿着光孝寺佈滿青苔的石階慢慢地走着, 寺院氣勢雄偉古樹參天,殿宇結構威嚴壯麗。大雄寶殿作爲光孝寺最主要的建築, 構築在高高的臺基上,鍾、鼓二樓分建在殿之左右。
殿內是新修建的三尊大佛像, 中爲釋迦牟尼佛,左右分別是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 三尊佛像合稱爲"華嚴三聖", 寶殿臺基左右兩側還有一對石法幢。大殿爲東晉隆安五年曇摩耶舍始建, 歷代均有重修,面寬七間進深五間,重檐歇山頂, 屋檐斗拱層層向外延伸,十分雄偉巍峨。
瘞發塔高近三丈呈八角形七層,每層有八個神龕。唐高宗儀鳳元年, 六祖惠能在菩提樹下剃髮爲僧後,當時的住持法師印宗把惠能的頭髮埋在這裡,後建塔以資紀念。
東西鐵塔是南漢皇帝劉鋹的太監龔澄樞與他的女弟子鄧氏三十三娘聯名鑄造,四方形共七層, 塔基爲石刻須彌座。塔身上鑄有九百餘個佛龕, 每龕都有工藝精緻的小佛像。初成時全身貼金,有“塗金千佛塔”之稱。
細細觀看了寺中的碑刻、佛像,又在六祖慧能悟道的菩提樹下坐了一回, 傅百善一擡頭卻看見前面的漢白玉觀音睡佛殿前對聯, 上聯是似睡非睡色是空空是色;下聯是真醒假醒天連水水連天。雖然不是很懂, 卻依舊老實地在菩薩面前磕頭上香。
衆人正要離去時,卻見大殿右邊的廂房門半開着,風吹得那門不住地晃盪。傅百善走過去想將門重新拉好,卻又見那廂房的角落裡好似有燭火一閃。走近一看卻是一盞忽明忽暗的長明燈,已經快要熄滅了。想是寺裡的僧人沒有注意按時添加燈油,加上廂房門半開,致使這燈幾要湮滅。
傅百善上前將燈油重新添置好,又剪了燈芯,廂房裡頓時光明大盛。一轉身就看見案几上供奉着一個黃牌位,上面只寥寥幾個字:先妣裴母孺人閨名眀蘭生西之蓮位。
傅百善忽然間就觸動了昔年的一樁舊事,心裡莫名生出一股酸楚的痛意。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她的靈位被孤寂地放在這裡,旁邊只有一盞銀鏨花的長明燈陪伴。那立靈位的人又在哪裡呢?那黃牌靈位上陽上人的位置竟然是空白的,這裡面有些什麼不能讓人知曉的緣故呢?
傅百善掩飾住眼中淚意,回頭吩咐蓮霧在外面請來一個小沙彌,又給他拿了五十兩白銀,讓他們多多照應一下這廂房裡的長明燈。那小沙彌忙雙手合十道:“不敢收女施主的銀子,這盞長明燈寺裡是大師傅特意吩咐了的,想是照管的人沒有經心,我這就去重新置換新的燈油。”
傅百善想了一下笑道:“那風吹開房門,好像特意引我來到此處,想來興許是前世裡這位夫人跟我有夙緣。再者就是我看到這靈位上的裴字很親切,我有個相熟之人恰好也姓裴。這銀子還請小師傅照舊收下,另外爲這位夫人時時供奉些鮮花蔬果,也不枉我到此地一場!”
那小沙彌年紀小心思單純沒有想太多,接過銀兩後道:“請您放心,小僧一定親自爲您做好這件事。這位逝去的夫人如果知道有善心人如此對她,定會結得因果早日入輪迴。“
傅百善聽他年歲不大卻老氣橫秋地說得頭頭是道,便問道:“你是哪位大師的座下,我來過光孝寺也有幾回了,怎麼從未見過你?”
小沙彌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不敢當施主的問,小僧懷炳是隨了棲霞山德清大師三個月前遊歷到此處的,世尊曾說彼施善者所得福聚,無量無邊不可算數,唯有如來乃能了知。”說完躬身一稽首後甩着袍袖走了。
蓮霧一頓腳道:“這小和尚開始還好言好語的,怎麼銀子一收就不客氣了?”
傅百善心頭卻有些訕訕,自己本來是一番好心,最後卻不該多事問這小沙彌的名字,好像不相信人家似的。也難怪人家生氣了,不過這話卻不好拿來解釋。正好前頭有人過來請衆人前去用素齋,此事就只好揭過。
走出廂房時,傅百善回頭看了一眼,那長明燈明亮的燭火正正映在那裴夫人的靈位上,恍惚間竟有種溫暖之意。
馬車緩緩地行在路上,曾姑姑撫着傅百善的頭髮笑道:“怎麼累了嗎?難得看見你出門一趟卻這般沒有精神?”
傅百善搖搖頭垂首道:“不知怎麼心裡頭總覺得堵得慌,先前在那寺裡看見一位夫人的牌位孤零零地放在那裡,只供奉了一盞長明燈,就在想她不知道有沒有後人,生前有經歷過什麼事情?逝去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曾姑姑心裡卻是猛地想起了小姑娘的生母——壽寧侯府的鄭璃,當年斯人逝去時心中必定是憤懣和極度不甘的吧?那樣花樣年紀的女子被丈夫一把推進泥潭裡,哪怕是再大度的人也難以釋懷吧!眼前這孩子雖然什麼都不知道,但是看到寺裡的景象大概也是物傷其類。
耳邊又響起德清大師說這姑娘生來有股戾氣,曾姑姑心下不由憐惜大勝,“大師是得道的高僧,給你的這串十八子手珠定要時時佩戴,回去後我再在手串中加入正身立命的佛教七寶,那硨磲、瑪瑙、水晶、珊瑚、琥珀、珍珠、玉髓對女子的身體都是有好處的!”
正在細細囑咐間,就見馬車忽地停了下來,曾姑姑掀開簾子往外面望去,卻見城門口圍了裡三圈外三圈的人,間或傳來幾聲女人的叫罵聲。得了吩咐的蓮霧打了個招呼,三兩下就如魚得水般擠進了人羣。
過得一會兒工夫,就見她滿臉興奮地走過來說道:“是城裡瓦壺巷子的曾姑娘和一個舉子逛街,不想卻碰到了那舉子的鄉下娘子尋了過來,一下子打得不可開交呢!“
傅百善奇道:“這個瓦壺巷子的曾姑娘是什麼人,難不成不知道那男子有家室嗎?”
蓮霧喜滋滋地笑道:“這曾姑娘可是廣州城裡有名的美人兒,今個我可見着真人了!那土裡土氣的鄉下娘子可比不上,難怪那舉子會見異思遷。”
荔枝瞪了口無遮攔的蓮霧一眼,低聲解釋道:“您不要聽這些亂七八糟的話,那瓦壺巷子的女子都不是什麼正經人家出來的,看一眼都嫌髒眼睛,我們別理這事了,先把車子趕在一邊等會人散了我們再過去也就是了!“
曾姑姑點點頭,讚許地看了荔枝一眼,正要說話時,就聽前面的人羣一陣驚呼,呼啦一下分開一條縫隙。一個穿了丁香色納百蝶雙喜褙子的年輕女子急急跑了過來,一雙玉手緊抓在馬車的車轅上,一對似蹙非蹙的眼眸直直望着,雪白的臉頰上還掛着幾顆淚珠。
那女子看見如此挺闊的馬車裡全是女人先是一怔,然後眼睛在裡面年長之人身上的穿戴極快地一掃後,立刻雙膝一跪,也不管地上泥濘髒污大哭道:“求夫人救救我,小女是冤枉的,小女不知道那李舉子家裡有妻室,他從未與我說過,小女本是想同他白頭到老的,誰想他竟會騙我,小女也是受害人吶!請夫人看在同爲女子的份上憐惜一二!”
這時城門口跑來幾個官差,爲首的漢子壓着頭上的青色小帽,走進仔細一看笑道:“原來是傅巡檢家的女眷,幾個小子快過來,把這些閒雜人等拉開,莫驚擾了他府上的人!”
那地上的女子見勢哭得更加大聲,“善心的夫人救救我啊!”
這時從人羣當中又出來一個穿着樸實的婦人,手裡還拉了一個高瘦的拿袖子遮面的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跪在地上,胡亂抹了臉哭道:“夫人吶,我在他們李家當牛做馬,全家節衣縮食好容易供出一個舉人,結果這麼個下賤的什麼瓦壺巷子的曾姑娘想截我的胡,鬧騰得我男人這幾個月連家都不願意回去,今個我拼了這條性命也要給這個賤人一個好看!”
那個曾姑娘也不分辨拿了帕子哭得更加哀哀,一旁的人卻是指指點點不已。
曾姑姑轉頭對蓮霧說了幾句話,蓮霧點頭應了,從車裡的包袱裡取出一錠十兩的白銀交到那鄉下婦人的手上,笑嘻嘻地道:”我家主人說了你要是還想跟這男人過日子就別鬧了,拿了銀子趕緊回家去,日後把他看緊一些,一分銀子也莫給他就行了。要是不想跟他過,就叫人護送你回孃家,這點銀子也夠你過上三兩月了!“
那婦人擡頭左右逡巡了幾眼,一咬牙拿過銀子扯起地上的高瘦男人,頭也不回地撥開人羣裡走了。幾個官差又拿了腰刀驅散了看熱鬧的人,城門口這才漸恢復了平靜。
一個梳着雙環髻的丫頭這才抱着一個鬆鬆散散的大包袱,哭哭唧唧地走過來道:“大姐兒怎麼辦啊?剛剛那個鄉下婆子把你纔打的金髮箍,金戒指都收羅走了,回去媽媽會打死我們的!”
“閉嘴——!"
見人羣盡散了,地上的女子站了起來低聲呵道,又細心拂去裙子上的髒污,這才端正行了福禮後笑道:“曾香姑見過夫人,謝過夫人的解圍之恩,前面就有家酒坊,可容香姑擺下酒席以作謝禮如何呢?”
此時儘管她臉上身上尚帶着剛纔被抓扯的痕跡,可是不得不公允地說這確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