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前夕皇帝下了一道恩旨, 允許駐守九邊重鎮的大將輪番回京探望父母妻兒。這是本朝建始之初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大臣們私下裡議論, 這位皇帝越老倒是越有人情味了。不管怎麼說,京城裡隨着這些重臣的陸續回京顯得越發的熱鬧。
裴大將軍下馬時, 就見女兒裴鳳英扶着老妻站在門口,隨侍的僕人也是一臉的悽楚 。他喉嚨裡也有些哽咽,執着馬鞭緩緩道:“這才幾年未見,怎麼都見了老像?我這趟回來就準備向皇上請辭, 到時候就好好地陪着你們在家裡說說話嘮嘮嗑!”
裴夫人便像個孩子一樣歡喜地連連點頭。
大廳裡一家人契闊之後, 裴鳳英想起自己的境況不禁淚溼衣襟, 恨聲道:“不過是一樁涉及幾個江南鹽商的春闈舞弊案,竟然鬧騰得天下皆知。我家許圃是愚蠢是有錯, 但打也打了罰也罰了怎麼還被判充流放?表弟定是記恨我當初沒有伸手拉拔他,故意裝作認不到我的樣子,幾次上門苦求都不張不睬。”
看到老父的神色依舊淡漠漠的,裴鳳英心裡就不免打鼓, 卻還是硬着頭皮道:“他如今是京衛司的正四品主官, 在聖人面前都是說得上話的。就因爲他不肯伸手相助才害得許圃沒了世子位, 還被杖責發配邊疆充做苦役, 徒留我們娘倆在京中受人白眼。”
裴夫人向來沒什麼主見,聞言對丈夫懇求道:“如今到了這般地步一家子分作幾處,這樣下去肯定不是個長久之計。老爺還是想個辦法將女婿弄回京中吧, 那樣一個嬌生慣養的人吃了這回教訓就儘夠了, 回來後就是當個平民百姓也比在外面吹沙子來得要好。”
裴大將軍正在端茶的手一頓, 良久才徐徐道:“鳳英在信中說得不清不楚的,那個什麼東城指揮使裴青真的是趙青?當初那麼大的禍事,你姑母乘坐的馬車在山澗下摔得粉碎,車上所遺確是她平日慣用之物,盡皆所有我是親眼得見,怎麼又冒出一個活生生的人?再有這麼多年過去男子的形貌肯定大變,你會不會認錯人了?”
裴鳳英心裡莫名一堵,姑母爲什麼要冒雨連夜出京,不就是因爲他們這些個所謂的親人都沒有伸出援手,心灰意冷之下才倉皇離開,沒想到這一別竟是陰陽相隔。她小心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父親,終究咬牙道:“真的沒有認錯人,七符自小便喜歡跟我一處玩耍讀書,即便形貌有些改變,但是神情舉止是改變不了的!”
裴大將軍眼神一陣激盪,卻是半點沒有顯露出來,半晌後才道:“許圃的事我已經知會相熟的舊友,能照顧的儘量照顧。只是他闖下這般大的禍事,眼下正在風口上多少人盯得死緊?讓他吃些苦頭長長記性也好,兩三年內你不要想他回來了。”
他撩起眼皮看了女兒一下厲聲道:“再有不管那裴青是不是真正的趙青,你們都不許再去找他求他。當年是你背信棄義轉頭攀附高門,又有什麼臉面在背後說三道四。人家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就不要肖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裴鳳英不由氣哭,想起準安侯府裡整日唉聲嘆氣的公公,整日以淚洗面的婆婆,再看看根本不願意出手相幫的父親,只覺心頭一陣徹底冰涼。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父親看着喜氣盈腮地她失望嘆道:“希望你日後不要後悔……”
裴大將軍向兵部繳了堪合後得了一個月的休沐,每日裡無事時就穿了便服帶着兩個老兵滿城的轉悠,最愛去的就是離京衛司不遠的寶源樓。每每點上一壺釅茶並幾樣點心,可以挨着欄杆坐一下午。每當司裡有人出入時,他必定睜大眼睛細瞧那些身着戎裝的年青人。
這日下值之後裴青換了常服站在寶源樓下,猶豫着要不要給小閨女帶一點糖耳朵回去。小妞妞頂喜歡用這些有嚼頭的東西磨牙,偏偏她正在長牙齒,媳婦兒每回看見了都要怪責他拿這些甜物過來招惹。小妞妞想吃又吃不到,那副可憐癟嘴的模樣別提多可憐了。
想到女兒跟珍哥肖似的那雙杏仁眼,裴青再也忍不下心了。從荷包裡摸出一角碎銀子遞給店小二,讓每樣點心都少少地稱一兩,千萬不能稱多了。
寶源樓的東西味道好分量足,京裡的年青軍官們常常喜歡到此處打打牙祭。作爲京衛司的主官,裴青爲人低調出手卻豪爽,所以每月裡倒有兩三回是他在做東。跑堂的店小二自然認得這位常客,便笑嘻嘻地問道:“是不是還要包些羊酥肉和排叉,今早纔出爐的頂頂好又鮮嫩!”
要是還把這些吃食帶回去,貪嘴的小妞妞肯定飯都不吃了,且孩子的腸胃弱只怕不能受用,到時候媳婦急眼了是會殺人的。裴青便頑笑道:“算了,你家的東西太貴了,我一樣包個一兩讓女兒嚐嚐鮮儘夠了。要是全部帶回去,我媳婦下月定會讓我喝西北風的!”
店小二自然知道這是頑笑話,嘻嘻一咧嘴並不在意,手腳利落拿了黃紙和麻繩將點心一樣一樣包好。兩人站在大堂裡頭一問一答,卻不知站在樓梯口偷聽的中年男人早己心如刀割一般。
裴大將軍原先還不信女兒裴鳳英的話,總覺得她爲了搭救丈夫出來滿嘴胡謅,不見了這麼多年的人怎麼還會活轉過來?所以回來這幾天他也不去故意打聽,專門在京城軍官們出入的地方瞎轉悠。結果在京衛司第一眼看到裴青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妹子裴明蘭的親生子。
那副低下頭時的淺淺笑容,擡頭看人時左邊的眉毛依舊喜歡挑高一點。這孩子的相貌的確與少時大不同,面龐棱角分明皮膚黑了許多,往日的斯文俊秀不剩半分,走起路來更是龍行虎步顧盼生威。但是隻要與他相熟的人,認真打量過幾眼之後必定會認出他來。
看着那孩子稱個點心都只敢稱個一兩,可見日子過得不是十分富裕。也是,京城的人情往來同僚上峰之間的打點,樣樣都需要銀子。他二十八歲就任了京衛司正四品指揮使,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艱辛和努力。偏偏他性情硬氣,這麼多年過去都沒有一封書信往來。
裴青正把包好的點心拿在手裡,轉身就見面前站了個高大威猛的男人。那人雙目含淚怔怔地望過來,見他半天不說不動,終於低下頭啞着嗓門蒼涼問道:“我知道對你不住,可是這麼多年了你連一聲舅舅都不願意喊了嗎?“
二樓的小雅間裡,兩個老兵守着門口,十幾年未見的舅甥倆第一次坐在一起說話。
裴大將軍戌守甘肅多年,見慣生死早就是一名鐵錚錚的硬漢,此時淚水卻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噼啪往下掉,一雙大手頃刻間就把雙眼搓得通紅。裴青看得一陣唏噓,心底的鬱氣忽然消散許多,將熱茶注滿後推至男人面前輕勸道:“舅舅喝茶!”
裴大將軍眼淚掉得更兇了,良久纔開口問道:“說那些虛的沒用,你表姐做的那些事舅舅也無臉多說。當年你活了下來,那你娘呢?她還好嗎?”
裴青手中一頓,低聲道:“我娘心頭本就抑鬱難當又受了重傷,只捱了半個月就去了。那座山寺狹小沒有地方安置,我就做主將她火化了裝在瓷罐裡,跟着我一路奔波。在廣州遇到了我的恩人,在那裡生活了幾年。後來見那裡民風淳樸風景秀美,就將她安葬在一處山腳之下。”
裴大將軍終於忍不住像個孩子一般扯着袖子嗚嗚地哭起來,頓足哽咽道:“我就是個瞎子傻子,因爲隔得遠就由着趙江源那老匹夫欺辱你娘倆,聽聞消息之後我騎死了好幾匹快馬趕回京城,卻是什麼都晚了。我人蠢笨,還信了他的胡謅說是你娘性情剛硬善妒,不願與人共侍一夫才自願下堂求去。”
滿面淚痕的男人哭得一臉的狼狽,赤紅着一雙眼道:“我事後越想越不對勁,你娘下堂求去也就罷了,趙江源怎麼還要在族譜當中驅除你這個原配嫡子?只是你娘倆跌落山澗連具完整的屍骨都沒有,一時間覺得心灰意冷。覺着把事情鬧大爭出個輸贏又如何,我就是將趙江源生生殺了剮了你們娘倆也迴轉不來了。”
裴大將軍一口一個趙江源,一口一個老匹夫,這份同仇敵愾讓裴青卻聽得尤其親切,多年未見的生疏也少上許多。男人抹了一把臉有些難堪地問道:“七符,你舅母和鳳英表姐見利忘義爲人淺薄就算了。但是你連親舅舅都信不過嗎,你小時候還騎在我脖子上玩耍過呢,怎麼這麼多年連一個口信都沒有?”
裴青神色晦暗,無奈低聲道:“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姐翻臉成陌路,轉眼就另嫁他人。親父更是無情無義,爲個外室連休棄原配杖殺嫡子的事都做得出來,我實在不知道該去相信誰?”
裴大將軍心中又是酸澀又是難受,臉色呆怔半響後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罪,放心吧以後有舅舅護着,起碼在仕途上會走得平坦些。京中人多嘴雜派系林立彎彎繞也多,咱們武人不興這套。你跟着我去甘肅吧,以你的聰明才智至多三年就能接替我的位置。”
裴青心下感動,將桌子上的蜂蜜炒核桃捏碎取出核仁道:“我娘說,我這個喜歡吃甜食的習慣大概承自於你。她還說外祖父不過是一參將出身,您如今卻是正二品大將,也是自個摸爬滾打出來的成就。我在京衛司很好,若是有需求定會去找您!”
裴大將軍見他這副看着和氣實則硬氣的模樣又想起早逝的妹子,忍不住又掉了一回眼淚。
他眼睛無意間一睃就望見那摞疊得整齊的點心,心想這孩子明明手頭拮据得只能給家中的孩兒買一兩的糕餅,卻半點字沒有多提。這孩子跟他母親一樣心高氣傲,怕是也不會平白無故接受別人饋贈的金銀。於是暗自下定決心,悄悄地爲這孩子做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