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時候,傅百善一家終於風塵僕僕地到了京城。
咸宜坊平安胡同的宅子早就掃打得乾乾淨淨, 準備迎接主母的到來。這所宅子總共兩進, 屋舍十二間,院子小小的, 倒是有一棵長得極好的藤蘿, 枝幹虯結彎曲。前任主人還用竹竿搭建了結實的支架, 想來夏季一到滿樹花開後是一處極好的景緻。
傅百善一進門看見這架藤蘿後就先喜歡上了三分,見這屋子雖然有點陳舊,好在乾淨整潔,家裡人口簡單其實也用不着太大的地方。自己和裴青佔了後院的三間正房, 丫頭們安置在廂房,程先生自個選了前院靠邊上的一間廂房, 說是住着清淨。
從衙門裡匆匆趕回來的裴青一身極精神的戎裝, 將人迎進來時還有些不好意思。這座宅子優點有缺點也不少,實在是太過逼仄, 這裡不說比廣州了就連青州的宅子都比不了。見周圍無人, 他湊在媳婦耳邊低語, “珍哥你等着,至多三年就讓你住上大宅子……”
傅百善啼笑皆非,覺得這人有些魔怔了, 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記道:“我要住大宅子自個就買了還用得着你,不過這小宅子住起來倒是別有滋味, 在後院喊一聲前院是不是就聽得見?”
裴青心想有個會掙錢陪嫁又豐厚的媳婦有時候真的很有壓力, 不過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這些家中的大筆開銷還是自個這個當戶主的來承擔纔是正理。
兩個人幾乎有半個月沒見着了,好好在一起說個體己話是正經。裴青一個巧勁就把媳婦擋在漆了一層桐油的木廊柱前,身邊是密密匝匝剛生出新葉的藤蘿枝,把兩人恰恰圍在中間。傅百善半咬着嘴脣,剛剛閉上眼睛送上自己紅馥馥的臉蛋,就聽前院踢踢踏踏地跑進來兩個半大小子,正是傅家的小五和小六。
兩兄弟到了京城不去鑼鼓巷宋家老宅子待着,偏偏跟着姐姐到了平安胡同的新宅子。
小五興致勃勃地高聲叫道:“大姐,你這邊出門不出一里地就是前門大街,有好多賣東西的小攤子,旁邊金水河的河水聽說時玉泉山上引過來的,好多人家都在裡頭淘米洗菜。不管他們怎樣,這個宅子要給我留個房間,空暇時我就過來小住!”
小六簡直牙疼,就沒見過這麼沒眼色的人。這要不是他的親兄弟,他簡直不願意認。沒看見姐夫正要和姐姐兩個躲在廊柱後面在玩親親嗎,這人就直戳戳地闖過去,還沒心沒肺地亂嚷嚷。裴姐夫看過來的眼光毫不友善,一副恨不得能把小五打包好直接踢出去的樣子。
傅百善被小兄弟撞破與丈夫的親密,頗有些不好意思。強自鎮定了一下才緩過神來,一手拉了一個往外走,大聲道:“那你倆快些選,要不然我就就要把房間全部分配出去了。”
裴青見着妻子這副欲蓋彌彰的樣子不由扶額無語,但是看着兩個小舅子歡快地上躥下跳,心裡不知爲什麼軟軟的。覺得只有這樣有煙火氣的熱鬧纔是人世間最真實的表象,纔是自己最期盼的平常日子。他拄着下巴思考了一會,真心覺得男孩子還是太過呱噪,自己和珍哥還是先要一個女兒吧!
時間緊又已經是下午了,廚子用簡單的食材煮了過水麪。又拿了甜醬豆醬炒了肉丁做滷子,最後切了一盤黃瓜絲擺在上頭。裴青這幾天一直在衙門裡隨便對付幾口,這會呼啦呼啦刨了大半碗墊了肚子之後,才覺得有了家有了媳婦就完全不一樣了。
東城兵馬司在思城坊東安門外東南,裴青是抽空回的家不敢耽誤太久,吃了面簡單交代了幾句就緊趕着回了衙門。
眼下正值三年一度的春闈,京城大小客棧是擠得爆滿。這人一多了事情就多,打架鬥毆的,偷盜搶劫的是層出不窮。各個衙門裡的官吏說,好像全國的人都擠到這個地界來了一般。不要說是客棧,就是飯館戲園子,哪處都是滿滿當當的人,穿了斕衫繫着平頂方巾的自然就是即將進入考場的舉人。
這些人十年寒窗苦讀爲的就是一朝成名天下知,有少年得志的自然也有鬚髮皆白的,喝醉了在酒樓裡撒酒瘋。老闆們打不得罵不得,因爲誰知道里面有沒有明天的狀元榜眼探花,於是只得屁顛往兵馬司報案。所以,裴青這幾日簡直忙得腳不沾地。
送走了丈夫後,傅百善才有閒心細細打量即將入住的新宅子。
宅子裡的傢俱是現成的,算不上多好,好在該有的都有。荔枝領着幾個丫頭挨個打掃乾淨,角落裡又拿了幹艾樟丸薰了,才張羅着把衣服被褥放好。不過半天工夫,帷幔掛起來了,窗戶紙重新貼了,就連花壇裡的碎葉枯草都被清理乾淨了,看起來總算有了一份家的樣子。
傅百善滿意地坐在剛剛收拾好炕桌前寫帖子,頭一份自然是給魏琪。自從知道她要隨裴青一道遷往京城時,魏琪高興得不得了,接連寫了好幾封信催促她快點動身。還說要帶她去圓恩寺吃齋飯,去東華門逛燈市,到崇文門去逛有名的皇家內市,那裡可是有不少好東西的。
想到這位閨中蜜友,傅百善心頭不禁感到一絲暖意。
這些年兩人時聚少離多,但是走到哪裡都要給對方留個信,問問對方過得好不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按說從前魏琪是四品都指揮使的女公子,傅百善只是一個卸職的六品武德將軍之女,偏偏一個不感到高一個不感到低,相處起來大方自然,即便各自成了家也把對方當成親姐妹一般。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喧鬧。傅百善伸着脖子從大迎窗一看,就見外面呼喇剌進來一行人,打頭的那個穿了一身大紅閃緞折枝牡丹紋的長褙子,站在藤蘿花架下笑吟吟地高聲道:“珍哥你個臭丫頭,還不趕緊出來迎接一下姑奶奶我!”
傅百善喜出望外,忙趿拉着鞋子迎了出去笑道:“正準備給你下帖子呢,沒想到你就來了。這屋子還沒收拾利落呢,也不好意思請你過來坐!”
魏琪白了她一眼道:“姐妹之間是互相幫襯的,我又不是特意過來做客的。就知道你這丫頭格外禮道,我早就派人在你這宅子外面候着,看見有動靜了就趕緊過來報我。看看,叫我說着了吧,好在我大度不跟你一般見識。喏,柴米油鹽都吩咐人給你置備齊了,還帶了兩個粗使婆子給你打打下手……”
傅百善沒想到魏琪竟會這樣貼心,一時感動得抓了她的手輕搖。裴青雖然把宅子置辦下來了,但是一個大男人卻絕對沒有這般心細,還把這些小東西一併置好,更別說還往家裡添使喚的人了。
於是乎魏琪更加得意了,站在正房門口當家做主一般指派這個指派那個,小小的院子里人來人往,不時聽得見丫頭婆子們小聲的笑語。傅百善看見幾個小廝陸陸續續地往廚房裡搬東西,連嶄新的水缸泡菜罈子都有,心下感動之餘又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魏琪見狀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小聲嘀咕道:“宋嬸嬸太心寬了,也不派個老成的人跟着。你這是遷入新宅子,裡頭的說頭多了去了。像是進門時要看看時辰,跨過大門檻時要先邁哪隻腳,手裡還要端了柴薪米缸錢袋,才能保證以後自個發財夫君升官。”
傅百善哈哈大笑,“我娘自個都從來不信這些亂七八糟的,肯定不會講究這些的。再有今天是一同進城門的,鑼鼓巷老宅那邊要安置的人更多,像我堂兄趕考就是暫居那邊,我如何好意思還讓她操心這邊?”
魏琪挽了她的手嘻嘻笑道:“所以我纔來幫你呀,放心吧,有我坐鎮定幫你打點得好好的。對了,我還喊了萬福樓的席面,今天大家都累了就不自己動手做飯了。等會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回酒,算是我給你接風怎麼樣?“
傅百善自然無有不應,派了個人到思城坊東安門外東南的東城兵馬司給裴青送個信,叫他忙完了趕緊回來,家裡有客。
魏琪連忙也喚人去兵部丈夫方明德處捎個信,叫他下值後直接過這邊來。然後回過頭來咯咯地捂嘴直笑,側着身子打趣道:“可見這鄉君的氣派就是不一樣,當着我的面也直喚那位的名字,也不怕人見了笑話。我見了我們家那位,可是溫柔得不得了。喏,跟我學着點,大人你回來了,累着沒有?大人你走了,路上千萬小心……”
傅百善見她這副故作嬌柔的樣子忽地感到一陣惡寒,委實想不出自己和裴大哥這樣你謙我讓的樣子。
結果魏琪也撐不住笑了,這才另轉話題,“……本來是想把我兒子帶來的,不過這小子正是人嫌狗憎的歲數,稍稍不留神就爬樹上去了,今個就不跟你添亂了。下回一定帶來認認門,到時你這個姨母要把見面禮準備好啊!”
三月春風徐徐的院子裡,就聽魏琪嘎嘣脆的聲音格外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