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已近九月, 夏日初升的和暖陽光撒向地面,眨眼工夫就變得熾熱難當。平靜蕩悠的海水泛着淡淡的藍綠色,一派溫柔恬淡,幾個時辰前的冰寒刺骨彷彿夢境一般。有蝦蟹裹着泥沙從手邊飛快地爬過, 傅百善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 坐起身子查看四周的環境。
這裡應該是赤嶼島的北面, 因這邊礁石巨多又沒有成片的海灘,並不適宜停放船隻,所以一向人煙稀少, 婦孺們趕海子都不願往這邊走, 沒想到一時慌亂又辨不明方向竟被海水衝到這裡來了。
雙腳終於踏上了實處的感覺真是美妙至極,傅百善手腳依舊痠軟, 卻恍惚記得在冰冷的海水裡, 身邊一直有一個溫熱的軀體半擁着自己不離不棄。那人一遍又一遍地在耳邊輕喚:珍哥, 珍哥……”
傅百善搖頭苦笑,怎麼又想起了從前?
大張着四肢癱軟在沙地上的曾閔秀緩緩醒過來時, 看到的便是神情有些茫然若失的少女。她長舒了一口氣, 從未感到腳踏實地是一件如此讓人心悅的事,良久之後側過頭認真承諾道:“你救了我的命, 盡我所有此生我都會報答你!”
傅百善大半夜沒睡,還拖着一個人在海里走了一個來回,早累得眼睛都不願意睜開, 半晌才淡淡回道:“不用謝我, 此次救你也是有緣由的。我爹失蹤已經一年了, 此次我就是爲尋他而來。你若是真有心,就叫你男人幫我找到他吧!還有爲行走方便,我改名叫宋真,現在是個男兒身!”
曾閔秀記得傅家老爺雖是海商出身,但是在廣州衙門口掛了一個官職,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失蹤,還勞煩這麼一個小姑娘千里迢迢地到處尋找?她望着身邊那年輕女郎有些不耐煩的冷峭側顏,不知爲什麼心裡便軟柔了一塊。
傅百善先時悄悄探查赤嶼島的地理時,記得這邊不遠處有一個漁民出海捕撈用的小碼頭,就是不知此時有沒有人在。正要爬到高處仔細看看,就聽身後女人發出一聲急促地駭叫。急忙一轉身,就見坡下幾步遠的曾閔秀半撐着身子面色慘白,身下衣裙血紅一片,雪白細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地被血漬浸污。
傅百善再穩重也是個剛及笄的小姑娘,哪裡見過這等陣仗,踉蹌撲過來惶急問道:“你哪裡受傷了,是水裡的魚咬的嗎?”
曾閔秀心裡一片悲愴冰涼,聞言歪頭慘然一笑,手掌撫向肚腹,“傻妹子,水裡有這麼大的魚我早沒命了,是我肚子的胎兒滑掉了。我盼了好幾年的孩子,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我最弱的時候來了。這下倒好,我還沒怎麼着他就要走了!”
傅百善心頭狂跳,知道這女人要是還沒有人救治,遲早要死在這裡。抿緊了嘴把半乾的外裳一脫,將女人的腰部一纏,跨前一步緊緊縛在背上,徑直向記憶當中的碼頭奔去。幸得她身高腿長仗着一把好氣力,曾閔秀又生得纖長瘦弱,一鼓勁竟然比在水中還要行得快些。
血跡一點一點地滴淌在地面上,曾閔秀心中倒沒有幾分在記掛腹中即將流失的孩子,只是漫無邊際地胡亂想着:真是個嘴硬心軟的丫頭,這下人情可又欠大發了……
島上的山路崎嶇,傅百善深一腳淺一腳地快速奔走,鞋子早已丟在了海里,荊棘的尖刺在她赤~裸的腳踝上劃出道道血痕。她只顧盯着前方,手臂上一片溫熱溼滑黏膩,她怕再不快點那女人身上的血就要流乾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眼前終於有了人影晃動。跌跌撞撞的傅百善頰上汗水盈睫,只恍惚看得見寬叔一張漸漸放大的臉,嘴巴不斷張合,焦急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烈日當空,徐直猛地將一桶水從頭到腳淋下來,愜意地舒了一口氣。
盧四海擦着額上的汗水笑道:“今年的天氣真是熱得邪乎,五當家沒見過這等陣仗吧?這海邊的天氣就是這樣,一晴起來沒完沒了,一下起雨來就跟把天捅了窟窿一樣,也是沒完沒了。”
徐直拿了幹棉巾搽拭着身子,肅聲問道:“那個犯事的新丁如何了?”
盧四海恭敬答道:“遵照您的吩咐,拉下去打了二十大板,皮開肉綻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下不了牀的,送回家去後立刻請了楊大夫過去給他瞧傷,又另拿了十兩銀子給他瞎眼老孃!”
徐直點頭,“我初掌差事爲立威行事難免嚴苛,那個新丁雖是一片孝心,可是當值的時候私下回家探望親人,此情可憫此風絕不可漲。等他傷好之後,你尋摸一個輕省的地方安置他吧!”
盧四海一一記下,他原本是島上不受人看重的外圍值守,徐直喜他知進退特意要了過來幫忙。
盧四海人生得壯實心眼卻不少,知道這新來的五當家遲早是個人物,兩個人一個敬重一個賞識,幾番磨合之後就漸被徐直倚爲臂膀。兩人正低頭細聲議事,就見遠遠飛奔過來一個少年,正是傷勢才痊癒不久的徐驕。
少年蒼白一張臉顫聲道:“乾爹,纔有人過來傳話,說……說秀姨出事了,來人說得不清不楚的,好似秀姨傷了身子已經不行了!”
徐直猛地站起來,厲聲呵道:“報信的人在哪裡?”
赤嶼島北面的小碼頭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徐直進來時就見昏暗的屋子裡一片忙亂,一個婆子從掛着粗布簾子的裡屋端了一個大銅盆出來,滿當當的一盆還散發着腥氣的血水。
被急匆匆叫來的周大夫掖着手站在一邊,喪眉耷眼地叫人把熬好的湯藥端進去。
一個錯眼見着肅了一張冷臉的徐直跨進門,儘管心裡打鼓卻只得硬着頭皮上前來簡單地說着自己知道的情況,“太太身弱宮寒,一直沒有將養好身子。此次胎體附着不力本就不穩,滑掉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偏偏今天受驚受寒,又在海里泡了許久,能保住性命就是萬幸了!”
徐直面色鐵青,眼睛裡幾乎射出幾把刀子,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她懷孕多久了,我記得大半個月前還請你給她開過調養方子吧,你也只是說她需要靜養卻沒說過別的,那會怎麼沒有診出她懷有身孕?”
半吊子水壺的周大夫終於嚐到昔日謊言的苦果,知道自己多少要負個失察之罪。冷汗順着老臉滴落也顧不得去抹,戰戰兢兢地道:“太太的脈象時日尚淺本來就不好把握,也是老朽學藝不精……”
徐直恨不得給這蒙古大夫幾記窩心腳,狠吸了幾口氣纔沒有繼續發怒。掀起簾子走進內室,就見一個身板寬厚的婦人帶着一個年青丫頭扎着袖子在收拾,曾閔秀頭上綁着額帕,煞白着一張臉仰躺在牀上,胸口幾乎沒有起伏。
那婦人猛見屋子進來個男人駭了一大跳,知道這定是人家的丈夫,忙退到一邊客氣道:“這位太太掉海里了,恰巧被我男人和侄兒路過時看見,好容易救回岸上,就發現她腹中的胎兒沒了。請了周大夫剛剛過來開了方子,才喝了一碗藥下去!”
徐直腦中紊亂,但也知道這是曾閔秀的救命恩人,忙躬身行禮,又回頭吩咐徐驕回去拿一百兩謝銀。
那婦人抖着肥胖的身子笑道:“都是順手的事情,大爺毋須客氣,我要是收了銀子,我男人可要捶我。只是這屋子四面通風幾乎要荒廢了,女人坐小月頂要緊的是吹不得風,各式各樣的忌諱也多,還是把這位太太送回家纔好!”
徐直正要說話,就聽牀上曾閔秀低低呻~吟,忙上前抓住她的手。
女人勉強睜開眼睛斷續道:“有人要害我,半夜將我擄到富順號上,想把我弄得遠遠的從此見不着你。是宋,宋真和他叔叔救了我,你將他們留下好生答謝,就說是我從前失散的孃家人……”
徐直眼眸圓睜胸中怒火大盛,卻清醒明白此時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忙細細撫摸女人的頭髮柔聲道:“先時是我大意才讓歹人得逞,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你且放寬心閉了眼睛休息,我自會安排妥當的!”
哄着曾閔秀睡了,纔回頭認真對那婦人道:“我和內子也是新婚,身邊都沒有穩當可信的人,煩請嬸孃好人做到底,再找幾個人打下手把她照顧一番,等她身子好利索了,我定會重重酬謝。”
婦人知道這是島上新上任的五當家,雙眼放光胸脯拍得震天響,壓着聲氣道:“你放心,我們宋家人一向都是熱心腸,有我在定會把太太照顧得妥妥當當的。也不需再找人,我這侄女雖生得蠢笨,可是往年也在大戶人家幹過服侍人的差事。”
徐直見那躲在人後連頭都不敢擡的丫頭不過十六七歲,雖生得白淨面目卻是平常,一身衣裳也是極普通的布衣,終於滿意點頭道:“那就辛苦二位了,我到外面安排回去的人手!”
走出屋子,盧四海迎了過來低聲道:“打聽過了,這一家子是叔侄四人,一個多月前到島上的,說是家裡的戶主出海沒了蹤影,家裡的鋪子經營不下去,就跟着相熟的人到這邊來碰碰運氣。叔叔宋寬在東碼頭上當雜役,侄子宋真今年不過十六,因爲認識字會打算盤,被碼頭管事留下當了個小賬房。宋寬老婆和侄女就在家接些縫補的夥計,周圍鄰居都說是極老實的一家人。“
徐直滿意地點頭,這麼短的時間就打聽出這些事情,盧四海果然是個有心人。此時他心如同亂麻,想起屋子裡那一盆盆被端出的血水,想到還未知音訊就消失的孩子立時如刀絞,一字一句恨聲道:“這島上的規矩越來越不濟事了,沒本事對付我竟然把主意打到我女人身上,真是不堪得很!”
盧四海聽出他話裡的寒氣,垂下頭不敢接話,好半天才小心道:“聽人說那叫宋真的小子將太太送上岸後,自己也累得不行,腳上讓那些石頭雜草劃得稀爛,他叔叔揹他回去歇着了,我吩咐人給他家裡送了些糧米過去。”
徐直看了眼腰上被磨出沙眼的白布汗衫正要說話,就見義子徐驕風一般跑過來,左右仔細盯了幾眼見無人後,方揖手稟道:“宅子裡好好的,看不出丟了什麼東西。不過那個跟秀姨作伴的小丫頭不見蹤影,我去她家裡去問過,她家裡人說沒見人回去!”
徐直站在石階上眺望遠處的海水,日頭已經升得高高的,把赤嶼島上絳紅色的裸石曬得更加猙獰嶙峋。盧四海覷眼望去,良久才聽他嗤笑一聲:“真是狗肉上不了席,一羣下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