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百善微眯着眼睛看着人遠去, 提起燈籠慢慢轉身往回走。
赤嶼島空氣溼度大, 依稀殘留的香氣溫和甜甘如盛開的芍藥久滯不散,是在那裡聞過呢?在廣州時, 她身邊唯有曾姑姑一人對這些香水香料沉迷不已,空閒時常常遊走各處採集各種花樹的枝葉,親自做出讓人驚豔的成品好饋贈他人。
那年,曾姑姑偶在一鄉下小書鋪得了一古方,如獲至寶般興沖沖地領了她到曾氏姐妹的宅子裡試香。將鬱金香花鮮用搗爛成泥, 沉香研爲粗粉,乾薑茱萸子研爲細粉,最後再用蘇合香溶汁。將熟沉香粗粉先混合於鬱金香花泥中, 再以蜂蜜合乾薑、茱萸子細粉相混合捏壓成片,置於蘇合香液中,取出陰乾再焙火乾透即可焚用。
因爲此香片氣味嫵媚清遠,曾姑姑特意命名爲華幃香, 極得曾氏兩女的喜愛,還特特討去了方子, 說要長長久久地記得曾姑姑的恩情。傅百善自幼五識過人,再想起那包裹縫隙處散落下的女人頭髮時,心裡已經明白那裡究竟是何人。正在猶疑思慮間, 就見前方影影綽綽地過來一人,卻是家裡面見她久久不歸, 讓寬叔出來尋人了。
傅百善一陣心喜快步迎上前, 在寬叔耳邊細語幾句, 不一會兒兩盞燈籠就齊齊滅了燭火。
兩個力夫一前一後地從碼頭上的石階下來,將包裹小心放在小船上,左右盯了幾眼見周圍沒有異動,才胡亂抹掉額頭上的汗水。歇了幾口氣後,打頭的年長力夫想來慣是拿主意的,就吩咐另外一個年輕力夫去撐船。
那人擔驚受怕了半晌,四肢癱開坐在木板上有些力竭,大喘了一會兒後終於忍不住埋怨道:“把貨擱在這兒就行了,押船的人明天早上反正要打這邊過,他們自己送上大船還不招人眼些。總共就拿了五十兩銀子,作甚大晚上地還要受這份奔波?”
年長力夫一巴掌拍過來,恨聲道:“難怪你受一輩子窮,不知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嗎?懶到這個份上,幹嘛不把你這身人皮挎下來讓別人幫你背?你也知道人家可是給了整整五十兩銀子的定銀,回頭還有五十兩拿。扳着手指頭好好算算,你一天累得要死才掙幾個銅鈿?個癟犢子的玩意,悄悄幹完這票,興許明年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年輕力夫訕訕地,這纔沒有繼續多話,爬起來站在船頭解開纜繩,取下長長的竹蒿準備撐開小船。遠處的水面上,靜靜地矗立着一艘巨大的船舶,已經滿載了中土的絲綢瓷器茶葉乾貨,只待天明就要駛向遙遠的國度。
因爲夜深人靜,強打精神的年輕力夫恍惚間覺得眼角一道黑影掠過。駭得他渾身一哆嗦,擡頭望過去時,卻只見遠處料峭的山崖上掠過幾只鷗椋鳥,大張着翅膀在黑黢黢的海面上不住地上下盤旋。
他心知今天干的是一件缺德事,心裡時時惴惴不安。可是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爲了整整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只得把良心先收起來擱在一邊,希望滿天的鬼神不要怪罪,實在是窮日子過怕了。
年輕力夫正在忐忑不安地念着佛咒時,船舷忽然晃動了一下,赤~裸的胳膊上突地就生了莫名寒意,還起了一層細細地雞皮疙瘩。他暗罵了一聲給自己壯了一下膽子,這纔將長長的竹蒿輕輕劃入水中,小船慢慢離開了碼頭。
遠處這艘即將前往西路海岸的海船又稱綠眉毛,是兩江沿海一帶最主要的的船型,其特點是船首形似鳥嘴,故又稱鳥船。時人認爲是鳥銜來稻穀種子,才造就了江南的魚米之鄉,所以把船頭特地做成鳥嘴狀。由於鳥船船頭眼上方有條綠色眉,故它又得名綠眉毛。
富順號是去年才下水的新船,長十五丈寬三丈,吃水深一丈半,排水量達四千五百石,採用木製舵。舵長四丈寬一丈,有三桅五帆,主帆三面,其中主桅高十丈五,行駛起來平且穩,是當今世上最好的載物載人遠航之工具。
兩個力夫緩慢地將小船劃至富順號的船側,學着鷓鴣鳥叫了幾聲之後,高高的甲板上拋下來一隻大大的竹簍。兩人合力將長條包裹小心地放入竹簍裡,不一會工夫那竹簍就被人拉上去了。
等小船慢悠悠地划走之後,水裡呼喇一聲冒出兩個頭顱,正是悄悄尾隨過來的傅百善和寬叔二人。打量了一下高高的船身,寬叔仰頭苦笑道:“姑娘可是給我找了個難題,這上上下下滑不留手的地界,可當真不容易上去呢!”
綠眉毛的造船木料用的是松木並杉木,船側板和底板用二重或三重木板,並用桐油石灰艙縫,可以防止漏水。每船一般分隔成十餘個艙,即使有一、兩艙漏水,也不致使全船沉沒。這樣的構造嚴絲合縫,根本沒有可以攀爬上去的路徑。
傅百善沒有言語,而是一邊踩水一邊向船尾處游去,果然看到有一條長索斜斜地垂在水面上。信手拭了一下臉上的海水珠子,輕聲道:“我爹在廣州也有幾艘這樣的海船,只是要小得多,不過一千八百石,這船有前後兩幅鐵錨,順着尾錨上去應該是壓底的土石艙,平日裡鮮少有人!”
這姑娘倒是見多識廣,寬叔心裡暗讚了一聲豪氣頓生,啐了一口道:“平地跑馬水上行船,且看我的本事生疏了沒有?”說完便如野猴一般利落地竄上鐵索。藉着天邊霧蒙的月色,依稀看得見他在鐵索上下騰挪,不一會工夫就站在船側一處小小的平臺突起處。
深吸了一口氣,傅百善手腳並用攀附住鐵索。
鐵索上雖有環鉤,但是因爲長期浸泡於水中,上面生有水苔溼滑無比,抓在手中陰寒浸骨,傅百善連爬了幾下才抓到要領。看着一眼望不到頭的盡頭,她無比慶幸八歲那年被綁架一回後,特意去學得一身好水性。到海上這麼久,這項本事倒是越發歷練出來了。
傅百善心裡明白,其實她現在應該做的就是裝作什麼都沒看到,迴轉身子回家睡覺。曾閔秀那般心思機巧的女人,就是到了了不毛之地也會闖出一條血路來。兩人之間的交道並不深,就憑這女人膽敢將曾姑姑的私房卷跑的惡行,就該受人唾棄。
暗吁了一口氣,傅百善心知自己卻無法視而不見,再不堪那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一個走神,傅百善沒抓緊環鉤下滑了一下,忙伸腳勾住鐵索的突起處才止住身子。鐵索劇烈地晃動了幾下,發出嘩啦呼啦的聲音,甲板上似乎有人伸頭看了一眼,見沒什麼異狀才縮回了頭。
傅百善挪了手腳,只覺背上的冷汗混合了海水直往下墜。一陣夜風襲來,混合着海水騰起的細霧朝人面上直直襲來,盛夏的季節裡竟讓人感到寒意刺骨,那船下的鐵索也上下顛簸似乎長得沒有盡頭。
傅百善自個覺得時間漫長無比,其實也不過才花用了一刻鐘的時間。
寬叔伸手將傅百善拉起時,就見這姑娘面色煞白手腳僵冷,攤在地上半天才緩過氣。他在心裡頭卻是暗暗佩服,要知道這鐵索膩滑無比,又高懸在半空當中難以着力,連他都是費盡力氣才爬上來。
兩個人半貓着腰悄無聲息地走在艙房中間,好在此時船上的人已盡數睡下了,又絕想不到會有人半夜摸上來,一路走來連個人影也無遇見。寬叔又施展空空妙手順了兩件還算乾淨的水手外套,雖然稍顯寬肥,到底遮了兩人倘在滴水的一身溼衣。
富順號可乘載貨物達二千餘石,可載人百餘,標準的人員配置有船長、副船長、大副、二副、水手、陀手、纜手、木匠、廚師、雜役,要在這麼大的地方尋摸到一個女人無異大海撈針。
傅百善盡管着急還是耐下性子慢慢地搜索,那兩個力夫直到夜深了纔敢送人過來,可見擄人的一方不敢聲張。那這人肯定不敢藏在人來人往的普通艙房,最又可能的是堆砌貨物的貨艙,或是無人光顧的底艙。
將又一間艙房搜完,傅百善擡頭望向對面的寬叔,他小心地將艙門帶上後輕輕一搖頭。這已經是底層最後幾間了,看這時辰約莫天也要亮了,這人到底被藏在哪裡?要是天明大船開啓,連她自己和寬叔都脫不了身!
寬叔上前一步低聲道:“珍哥,不能再拖了!”
傅百善點頭,兩人走過拐角處,冷不防就猛然見幾丈開外的地方一個水手正靠在門上打哈欠。那水手大概是剛剛夜起,雙眼朦矇間就忽見兩個生人站在面前,驚得立時要張嘴大呼起來。
寬叔反應極快,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扼住那人的喉嚨。傅百善卻是心中一動,低聲喝問道:“那個剛上船的女人被你藏在哪裡了?”
水手一雙過於靈活的眼珠子亂轉,寬叔手下一緊,那人駭懼之下忙道:“在那門後好生放着呢!”
傅百善使了個眼色,寬叔一個手刀就將水手劈暈了。兩人跨前一步小心打開艙門,裡面碼放了整齊的麻袋,角落處的包裹早已散開,一個穿了白底碎花布裙的女人斜倚在地上。伸手撥開那女人的頭髮,杏臉桃腮雙目緊閉,正是好久未見的曾閔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