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平頂青布油篷馬車停在廟子鎮一家極普通的民宅前, 曾閔秀掀開車簾子看了一眼, 吩咐小丫頭上前叫門。門開了, 一個穿着樸素的半大小廝開了門,警惕地問道:“你們找誰?”
挽了雙攥的小丫頭人精一樣,嘻嘻一笑道:“我們家二姑娘嫁到你家來了,這不我家大姑娘今天專門過來認認門!”
那小廝遲疑了一下,又不敢將人放進去, 斜簽着身子擋着門站着,另喚人進去稟報。過了一會兒, 就見一個三十多歲穿着體面的僕婦走了出來,極規矩地福了一禮道:“奴家是這戶的管家姓田,家裡沒有來過外客, 怠慢了姑娘。我們家太太正在屋子裡歇着, 請你進去敘話!”
曾閔秀以爲要打一場硬仗, 卻沒有想到這般容易就進了大門,讓自己特意帶來的幾個口舌厲害的婆子全然沒有了用武之地。於是半是狐疑半是嘀咕地跟了進來,卻見這座宅子雖然不過兩進, 但是花木扶疏磚石平整收拾得乾淨利落, 往來的幾個下人見有外客來都齊齊躬身行禮。
轉過影壁, 就見一溜排三間正房窗明瓦亮,一水的清漆榆木傢俱,雖看不出有多貴重, 可的確是用了心的。自家妹子勒了額帕坐在厚實的大紅被褥里正在喝烏雞湯, 屋角擺放的一隻橋耳花型三足爐升騰起嫋嫋的沁人薰香。
曾閔秀心裡暗自點頭, 不說別的,只見了這般居家過日子的光景心裡就踏實多了。自來熟地坐在榻前一張六角鼓凳上,看着妹子紅潤潤的臉盤子揶揄笑道:“可見你是掉進了福窩子裡頭,看見姐姐來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曾淮秀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好容易託人給你捎信,結果孩子都落地十天了,你今兒纔來,還不興我擺個臉色,當心我孩兒長大了不喚你作大姨!”
“嘖嘖”,曾閔秀舉了帕子不住搖頭,“可見有了郎君就把媒人扔過牆,真真是個沒良心的。我這不是給兩個小傢伙準備見面禮嗎,衣裳、鞋襪、襁褓、金銀首飾,看看還有什麼差的,下次再過來時一併給你尋來。”
曾淮秀就感慨地嘆了一口氣,“還是姐姐疼我,那人倒是什麼東西都置備齊全了,這家裡的僕婦也算尊敬我,可是身邊沒有個說話的人,好容易將你盼來了,晚上就歇在這邊吧!”
曾閔秀打發身邊的小丫頭出去守着門口,這才斂了笑意皺眉問道:“你那新女婿也不過來陪陪你今兒可是孩子的十朝,我專門挑了今天就是想見見妹夫,看看他到底長得什麼模樣?別以後在街面上見了還不敢認!”
曾淮秀羞得滿臉通紅,囁嚅着嘴脣辯駁道:“他一直待我很好,我一說有孕了,不管想吃什麼只要吩咐一聲立馬就讓人送過來。聽底下的婆子們說,倆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得信兒就趕過來了,抱着孩子在院子裡走了老半天,歡喜得不得了!”
“這還差不離!” 曾閔秀抿着嘴角點頭,左右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丁媽媽說你那女婿看着面相就是個精明厲害的,這孩子的事他有問過什麼沒有?”
曾淮秀臉上就浮現掩飾不住的得意和慶幸,“那人再精明厲害,畢竟還是太過年輕,大概也是第一次涉及這些風月場所,並沒有懷疑過什麼!還有幸虧是雙生子,生下來跟貓崽子似地,我又瞅準時機重重地賞了穩婆,叫她說這孩子是早產。我仔細聽了看了,周圍沒人懷疑過這件事!”
“就知道你是個有成算的”,曾閔秀滿意地頷首。
想了一下又伸出食指點了女子的額頭,“丁媽媽說那人有幾絲京裡的口音,應該是才從京城過來的鍍金的,身份地位應該不低,妹子以後有福了。這些勳貴人家的子弟,靠了父祖的廕庇得了官職,個個心高氣傲得狠,只能順毛摸。還有他雖然是圖一時的新鮮,但是你要打起萬分的精神,好好地謀劃個長長久久的前程。”
幫着掖好被角,曾閔秀以過來人的身份開始細細面授機宜,“你就使出溫柔小意的水磨工夫,加上兩個孩子在手,不怕他的心思不往你這邊放。即便是正頭娘子打上門來了,也莫怕,你就抱着倆孩子使勁哭,最好哭得街坊鄰居人人皆知,那人的高堂父母親朋好友個個都知曉纔好,這樣你一個正經姨娘的身份是跑不了的!“
曾淮秀抓了她的手嘆道:“姐姐,你一過來我心裡就敞亮了。對了,那位徐姐夫過來找你了嗎?你等他這麼久,他要是敢對不起你,我就幫你去教訓他!”
曾閔秀哈哈大笑,“可見是找着人給你撐腰了,說話做派都跟往日不一樣。他對我還好,有回我倆大吵了一回反倒把話說開了,他說再做一趟大生意就帶我出遠門,找個誰都認不得我們的地方過日子。其實我在哪裡都無所謂,只要他對我好,哪怕是吃糠咽菜我都認了!”
曾淮秀便咯咯地笑個不停,曾閔秀也有些不好意思,“吃了飯我就得走,他昨天派人給我送信,今晚上要過來,我得趕緊回去收拾一下。我不在的話,丁媽媽可不會那麼貼心得給他準備羊肉鍋子!”
正說着閒話,門外小丫頭稟報,奶媽子將兩個孩子抱過來了。曾閔秀看孩子模樣生得乖巧,即便是性情冷硬如她都忍不住心疼,想來孩子的父親也是一樣的愛重吧!
把給孩子的禮物一一拿了出來,曾閔秀又悄聲問道,“你那新女婿到底叫什麼,我叫人幫你仔細查查。看人家娶親沒有,家裡還有些什麼人,你也不能老這麼躲着不見人啊!千萬莫象頭一個那樣,只知道個姓名,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呢,就熱心熱腸地全貼了過去!”
正拿了一件嬰兒百衲衣細看的曾淮秀一怔,緩緩搖頭道:“到今天爲止,我也只聽過丫頭婆子們喚他做大人,姓甚名誰全然不知曉。若不是機緣巧合,他那樣的人物我一輩子都別想高攀。現在,我只想他空閒了過來看看我們母子,就心滿意足了。姐姐莫要爲我做什麼了,萬一要是讓他察覺了,我怕……他會不高興!”
曾閔秀心裡便暗歎一聲,真是個癡傻女子。
上一個郎君拍拍屁股走得人影子都不見,還留了孽種在肚子裡進退不得。這個郎君不過是人家一時興起萍水相逢,因爲解決了她的一時危難,就一門心思地想對人家好。可是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你即便是把一顆心剜出來雙手奉上,人家也許還會嫌棄這顆心血淋淋的,因爲弄髒了手。
兩姐妹在這邊低聲細語,不知道僅僅一牆之隔的屋子裡,先前幫着引路的田媽媽滿意地將一根漏斗形的銅管子從牆上取了下來,低聲吩咐道:“全部記下來了嗎?大人吩咐過這大曾氏的話一個字都不能漏。”
旁邊一個年輕的丫頭就笑着答道:“都記下了,那話語裡頭的那位徐姐夫應該就是大人這段時日費盡工夫要找的人吧?”
田媽媽瞪了年輕丫頭一眼,一張尋常的婦人臉竟然威勢立現,“大人將我們這幾個人手調派過來,可不是讓你坐着喝茶嚼舌根子的。“
頓了一頓終於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大人不過是借她的一張肚皮兒把孩子生下來,日後對那位冤死的方百戶好有個交代。這位倒好,現在就開始做黃粱美夢了,忒不知羞!好了,你呆在這裡繼續監聽,我先把這些送出去!”
年輕丫頭吐了吐舌頭,拿起另一根銅管子貼在牆上繼續仔細記錄去了。
田媽媽取過厚厚一疊紙,仔細覈對後從袖子裡取出私章,蘸了思序堂的硃砂印泥蓋上自己的私印,小心地塞進一個菜籃子的夾層裡。出門後順手交給大門上的小廝,吩咐他去鎮子東頭的劉記肉鋪割幾斤肉回來,家裡來客了太太說要加幾道菜。
不過兩個時辰之後,這封加急的偵聽記錄就呈在裴青的案上。
壺形青花壁掛燈下,幕僚程煥細細看着紙上特意加了紅線的幾個字,“他昨天派人給我送信,今晚上要過來”。輕吁了一口氣後,略略有些花白的眉毛也不禁狠狠跳了幾跳。
十來年的幕僚生涯,多疑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本能,原先他對於裴青的另一重身份一直有所懷疑,今兒晚上已經可以斷定了。這位大人即便不是錦衣衛的人,也與錦衣衛有很深的牽扯,要知道那些訓練有術的女番子可不是誰都能使喚得了的。
最重要的是,現在的裴青竟然毫不避忌地開始展示他鮮爲人所知的一面——狠辣果絕。這就是說,自己已經得到了他全然的信任。不想臨老臨老竟然抱了這麼粗的一條大腿,程煥是老於世故之人,自然曉得這其間的份量。
暗暗擦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程渙強抑了心頭的狂跳,熱絡而不失恭謹地微微笑道:“大人這招守株待兔的手段倒是以逸待勞,這下咱們可以甕中捉鱉了,也不枉費這幾個月的佈置!”
仔細對照了這兩日出入大營的軍士名單,裴青毫不意外地在其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他伸指在那個名字下重重地劃上一條線,眉眼未動地淡然道:“不,時機還未到。在一個暗娼的屋子裡捉到那人算怎麼回事?我又不是軍中督察,還管他休沐日吃喝嫖賭?而且依照那人的性子定會有百十個理由等着爲自己開脫。哼!這回只是再次確定是他而已,我要等他做完這票所謂的大生意後再出手!”
單就新主子這份氣度就讓人無比折服,程煥躬身笑而不語。這年頭有一個頭腦隨時都能保持清醒且低調務實的上司,真的比什麼都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