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黃昏,我媽忽然給我打電話,說在學校大門口等我。
她走的這些天,我們一直都沒有任何聯繫。距離讓我們重新考量彼此在心中的地位,我不知道她的答案,但我已經深知自己的。
我去的時候。她估計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風很大,吹動她的長髮,她只穿平底鞋,手裡拎一箇舊塑料袋,身後是一棵秋天的樹,襯得她異常文藝。我常常想,我若是男人,定也爲她失魂失魄,但我若是她,定能活得比她有滋有味上百倍。
見到我,她把手裡的袋子遞給我說:“我從老家帶回來的米糕,這可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後天不就回家了麼?”我說,“還專門跑這一趟!”
“我怕不新鮮了,會少點味道。對了,我已經熱過了,你直接就可以吃。”
“謝謝。”我拎過袋子,低下頭。
她伸出手,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還要上晚自習吧,那我就先回去了。”
“媽。”我叫住她。
“怎麼?”
“沒什麼。”我說,“你慢點。”
她微笑,轉身離去。我拎着那個袋子回到宿舍。宿舍裡只有花枝,正在打電話,嬌滴滴的聲音與她那張臉反差太大,真是令人反感。我坐下,取出袋子裡的飯盒,打開來,看到裡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八塊白色的米糕,米糕上面,灑着細小的紅色和綠色的果脯樣的顆粒。看上去,它應該是甜的,但感覺有些硬,聞上去還有細細的酸味。
我回憶不出,這玩藝兒真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
“什麼東西,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呃!”在我還在研究的時候,花枝已經結束,她的電話,湊過來跟我套近乎。她和維維安是勁敵,宿舍裡另一個女生早就已經被她的各種糖衣炮彈爭取過去了。昨天我親眼看見維維安的睡裙不小心掉在地上,她倆熟視無睹地走過去,一人踩上一腳,就差再吐上一口口水。這等下作的伎倆,我都不屑於評價。
“喜歡嗎?”我把飯盒往前一推說,“喜歡就拿去吃好了。”“追你的男生送的?”她靠在我的桌子旁,用手直接拿了一塊糕,快速地塞進嘴裡,滿意地一吞下肚。第一次離她這麼近,我發現她還真是胖,臉頰上的肉怕是多一克都沒地兒再放。
“你真有勇氣。”我說,“胖成這樣還敢吃。”
“不吃也胖,幹嘛不吃!”她滿不在乎地舔舔手指,然後湊近我耳邊,神秘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高三的超級大帥哥於偉銘,就是長得像馮紹峰的那個,他看上你了,讓我幫他約你。”
“好消息?”
“難道不是嗎?”她腦殘地說,“等着和他約會的人都排到明年了《你要跟他走到一塊兒,估計全校女生羨慕的口水能把天中的操場給淹了。”
“你說清楚,到底是羨慕我,還是羨慕他。”
她愣了一小下,然後猛推我一把,嬌嗔地說:“哎喲喂,真看不出來,原來你口味這麼重!”
我沒接話,她又說:“就約在明天晚上,你覺得如何?”
“你這麼熱心,他給你什麼好處了?”我問她。
她愣了一下答我:“不能要好處,那是我哥。”
“那我是你什麼呀?”我反問。
“同學,舍友,姐們兒!”她一面飛速地換着答案,一面又吞下一塊糕。我低頭一看,真有她的,短短時間,八塊糕已經被她秒殺了一半。
“你錯了!”我把飯盒一把蓋上說,“你給我記好了,你是你,我是我,咱倆,什麼關係,也沒有!”
聽我這麼一說,她的一張大餅臉立馬僵在那裡。過了好幾秒鐘,她才反應過來被我耍了,當即換了一副嘴臉,擡擡滾圓的下巴,對準維維安的牀,邪惡地說道:“看來民間傳說沒錯哦,你跟她,確實是已經滾過牀單了吧。”
“是嗎?”我看着她說,“還好不是和你,不然肯定活被壓死。”
“和我?”她算是被我徹底激怒了,揚聲叫囂起來,“你也不想你配嗎?別以爲你整天裝清高就沒人知道你的底細外地來的鄉下妞!”我冷冷地看着她說:“給你三秒鐘,道歉。”
她把我桌上的圓鏡子扔到我面前,譏笑着說:“先照照你自己是什麼貨色。別說道歉,像你媽那樣倒貼我也不要!”
我順手拿起手邊的飯盒,猛地就摔上了她的臉。塑料飯盒的邊上,正好有一圈硬硬的毛邊,從她臉頰的肥肉劃過,立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她用手指一摸,沾到了血珠。不知道是不是那血點燃了她身上的獸性,她喉嚨裡發出可怕的嘶吼聲,張開雙臂,像一隻熊一樣惡狠狠地朝我撲了過來。我始料未及,只來得及退後一小步,被她重重地撲倒在維維安的牀上。
“你不是想我壓死你嗎?”她喘着氣說,“小裁縫的女兒,我這就成全你。”
她整個人壓住我,雙手還掐住我的脖子,令我身子無法動彈。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慌亂中我的左手摸到了維維安放在牀頭的一本厚厚的書,我拿起它來,用書脊重擊她的頭部,一下,兩下,三下……
她終於敗下陣來,嗷叫着手去護頭。我連踢帶踹,才從她肥胖的身軀下逃出生天。她則倒在維維安的牀上,捂着她的頭慘叫。
我撲到桌前,順手就抽出了我筆簡裡的裁紙刀。死肥婆,居然敢觸犯我的底線,她要再不老實,我就給她來點真的。
晚自習的鈴聲尖銳地響起,與此同時,維維安拎着一瓶開水推門進來。
“離開我的牀。”維維安說。
花枝沒理她,繼續哼。
維維安把水瓶放下,走過去踢她一腳說:“我叫你離開我的牀,聽到沒有!”
花枝這才很費力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只見她拖着肥胖的身軀,回到自己的牀上,拿起她的手機,打電話給她媽媽,呼天搶地地大喊:“媽,我在學校被同學打了,你快點來!”
有點事就抱老孃的大腿,她怎麼不乾脆滾回孃胎去吃屎!
我憤怒地把裁紙刀扔回筆筒,背上書包就去了教室。
那天晚自習,花枝一直都沒有出現。晚上回到宿舍,也沒見着她。維維安一直在忙着換她的牀單,我剛戴上耳機聽音樂,她忽然踮起腳尖,拿掉我的耳機,在我耳邊說道:“你聽說過‘碰瓷’這個詞嗎?”
我搖搖頭,不懂她想說什麼。
“最好百度一下,花枝家可是專業幹這個的。”她說完,把頭縮了回去。
我皺眉,心裡升起隱約的不安。
第二天早讀課還沒上完,班主任在教室門口向我招手。
我們班主任是個老頭,五十多歲,姓卓,是天中數一數二的語文老師,也是我見過的煙癮最大的老師,每次給我們監考,他都要偷偷溜到門外去抽上幾口。
“什麼事我想你應該知道。”老卓說完,示意我跟在他後面。我隨他一路來到辦公室,進門就看見裡面坐着一個悍婦,沒花枝胖,但是塊頭比花枝大,也絕對比她結實。我當然知道她是誰。
“這是花枝的母親。”老卓向我介紹說,“她要跟你談談。”
那女人坐在那裡,只草草地看了我一眼,立刻把頭歪向窗外說:“我跟她沒什麼好說的,我等她家長來。”
“先問清楚情況嘛。”老卓勸她,“爲什麼會打起來。”“有什麼好問的!”她拍着桌子,“我家花枝現在還躺在醫院裡,臉上的傷破不破相就先不說了,最重要的是有腦震盪啊!一個晚上頭痛、頭暈、嘔吐,醫生說還有後遺症!她有賠償能力嗎,這筆賬,我不跟她家長算跟誰算!”
“我沒有傷她,”我說,“她撒謊。”
“撒謊的是你!”那女人暴跳如雷,手指指到我鼻尖“你的意思是她腦子壞了,自己沒事拿刀割臉拿磚頭敲頭啊。我告訴你,我這裡有醫生的證明,學校不替我做主,我就告到法院去,是賠錢還是把你關進少管所,隨你們挑!”
“我們賠錢。”說話的人,是我媽。我轉頭,就看見她站在辦公室的門口。
“什麼磚頭,你別胡說八道……”我剛開口解釋,她就做手勢讓我別說話。然後她走進來,一直走到花枝媽媽的身邊,賠着笑臉對她說道:“真對不起,是我女兒太魯莽了,我替她跟您道個歉。您要是有空的話,我現在就陪你去醫院,孩子的身體最要緊,該賠多少錢,我們都認。”
“就是就是,有事好商量。”老卓趕緊打圓場說,“走吧,我也陪你們去醫院看看,看看花枝的情況,咱們雙方再坐下來協商也不遲。”
“就你這種態度還差不多。”和我媽比起來,那個肥女人就像一棵快爛掉的西蘭花,但她依然祉高氣揚地教訓她,“像你女兒這樣的,一定是寵壞了吧,我看得好好教育教育,免得將來給你捅更大的婁子!別說我沒提醒你,到那一天,就算你有再多的錢,恐怕也收不了場哦!”
“知道了。”我媽謙卑地說,“我會管教她的。”
我站在我媽身後,覺得自己就像一顆憋到極致的充氣彈,馬上就要爆炸了。我叫了她一聲,並伸出手從背後拉了她一下。她拂開我的手,語氣平和地問老卓:“老師,您看闕薇能不能先回教室去上課?”
“可以。”老卓對我揮揮手說,“去吧。”
我站在那裡沒動,她轉過身,不怒而威地對我說道:“你還愣着幹嗎?”
我們的眼神交匯了兩秒,僅僅兩秒而已,但我先移開了。因爲我已經清楚地知道,她並不信任我。她如此委曲求全低聲下氣,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地信任過我。
我在她的眼裡,永遠都是一個沒出息貪慕虛榮惹亊生非不求上進的敗家子。
當辦公室的門在我身後自動關上的時候,我已經失去所有解釋的慾望。
我們對彼此都非常失望。並且無法彼此救贖。
那個週末,我本沒打算回家。並不是心虛,怕她責備,而是打心眼裡不願意跟她吵。我只是害怕彼此說出的那些難聽的話,會讓我們母女在“互相傷害”這條路上一路狂奔,越走越遠,再難回頭。
壞消息是放學前老卓帶給我的。他說:“經診斷,花枝是輕微腦震盪,花枝家索賠五萬,不然就去吿,你媽的意見是儘量最私下處理。”
“告我什麼?”我不明白。
“告你惡意傷害。你要知道,在天中,遇到流血事件,重則開除,輕則處分。只一次處分,你將三年評不了三好生、優秀學生、優秀學生幹部。同時失去的,還有考大學時保送、推薦、加分等諸多機會。”
“我不稀罕。”我說。
“你媽稀罕。”
“錢給了?”
老卓搖頭說:“估計具體價格,還要談一談。”
我覺得我就快瘋了,不就打一小架嗎?她差點把我壓死我還沒找她算賬呢!再說了,如果我們賠了這五萬塊,就等同於我承認我傷了她,我以後在天中一樣混不下去!比起我的自尊和清白來,三好生算個屁呀!高考算個屁呀!所以,就算拼死,我也要阻止我媽這種送上門給“碰瓷”訛詐的愚蠢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