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十四年七月,姚鈿生下一個男孩。姬尚沒有去看一眼,認定了這不是自己的孩子。倒是姚鈺前去探望一次,結局自然而然是不歡而散。
七月流火,夜裡星辰明亮。趙府中,姚鈿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身邊小小的嬰孩睡得很熟,看着這個孩子,姚鈿心上拂過些失落。有種感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在離自己遠去了。
這孩子生的漂亮,粉雕玉琢,能看出來將來必定是個美男子。輕輕地握住他的小手,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下。沒過一會兒,天就亮了。侍女們進來侍候了她洗漱,到了吃早點的侍候,侍女又進來說姚鈺來了。姚鈿本不想見她,可心思一轉,便叫侍女帶她進來。
姚鈿穿着件粉色的薄衫,神采飛揚,光彩奪目。從容在桌前坐下,她看向姚鈿:“雖然你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你,可還是得見。你說,這是不是無奈?”頓了頓,她又道:“母親想來照顧你,你覺得如何?”
姚鈿輕哼了一聲,道:“家中人已經夠多了,你不必讓母親過來了。姚鈺,你如今可是如意了?”
“我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如意。”姚鈺輕輕笑着,“你沒有得到的,我得到了;你得到了的,我也得到了。就連你快要失去的,我都還牢牢抓在手裡。你說,我還有什麼不如意的呢?”
姚鈿看着她,緩緩笑了笑,道:“你以爲你又能得意多久?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取而代之了。”
姚鈺聽着這話,頓時就惱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下去。冷笑一聲,她起了身:“這可不需要你來操心。既然你不想要母親過來照顧,我這便回去和母親說。姐,今後你可要一路小心謹慎。就像你從前說的那樣,空有美貌,是沒有用處的。”說完她就轉了身,翩然離開。
入了秋,天氣轉涼,帝都裡的桂花開了,馨香四溢,又是中秋。
本是想在中秋之時安排姚鈺入宮,可又因爲其他的事情耽擱下來。郭珺便提議,不如讓她和今冬進宮的秀女們一道入宮。姬尚覺得這樣也好,至少不那麼引人注目。這樣一來,姚鈺便有些心急。所幸的是姬尚常常把她帶在身邊,差的,也就是進宮了。
這一晃又是重陽,登高自然是在計劃之中。帝都周圍的幾座山姬尚早就玩遍,這次帶着姚鈺,便走得遠了些。這算是天子出行,車駕衆多浩浩蕩蕩又極盡奢華。他帶着她坐在最大的馬車中。馬車緩緩地行駛着,向窗外看去,青山綠水,風景宜人。
乖巧地伏在姬尚膝上,姚鈺玩弄着他腰帶上的絲繩,一直沒有說話。輕輕地用手指滑過她的臉頰,姬尚挑着笑開口:“怎麼,有什麼心事嗎?”
姚鈺擡眸看了他一眼,聲音是幽怨的:“覺着好久沒有見陛下了。現在就想和陛下一塊兒靜靜坐着——覺着這樣就好像是天長地久了。”
“傻鈺兒!”姬尚摸了摸她的頭,“朕前段時間的確忙了,才忽略了你。現在既然出來了,就不要這麼拘謹了吧!”
姚鈺點了點頭,這次才笑了起來:“妾從前沒有和陛下一起走得這麼遠呢!想一想妾從前去過的地方,似乎都沒有見到過這樣有氣勢的景色。”
“哦?鈺兒從前去過哪些地方?”姬尚饒有興致地問道。
“從前在江南一帶遊玩過,那兒風光秀美,處處都透露着精巧,和北方的高大粗獷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姚鈺道,“正因爲有這樣大的差異,才讓妾覺得這裡的景色有如此的氣魄。”
姬尚點點頭,又道:“你回過廬江了?”
“在廬江住過一年多。”姚鈺道,“原以爲本家的人都是不可一世又高不可攀,見了以後才知道,原來家族越大的人反而是越謙卑。”
聽着這話,姬尚哈哈一笑,道:“這個是自然。那些張揚跋扈的都算不上大族。諸如像虞氏姜氏這樣的世族大家,都謙卑得很。處處小心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亂子,那上百年的基業就都完了。”
“陛下。”姚鈺看向姬尚,“那這樣的世族大家存在着,不算是對皇權的威脅嗎?”
姬尚極有耐心地笑道:“只要在這其中找好平衡,威脅便能解除了。這天下,可別妄圖有什麼一點威脅也沒有的事兒存在。更何況是,威脅在明面上比在暗地裡好得多。”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是一笑,看向姚鈺:“這些東西只怕是你也聽不懂的。聽過便算了吧!”
姚鈺乖巧地點頭,沒有追問。
姬尚輕輕笑了笑,又道:“你平日裡若是閒了,其實可以常進宮來,改明兒朕叫人給你一塊牌子便好。”
姚鈺恭順地點了點頭,擡眼看向外面,又笑起來:“陛下您看外面的山,可真漂亮呢!”
姬尚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是山清水秀,風景如畫。
這一次登高姬尚玩得尤爲開懷。他喜好的一切,例如美女,例如綠樹,都讓他覺得心曠神怡。而這次出遊,也爲姚鈺日後入宮埋下了一個良好的開頭。
冬至節過後,各地的秀女入宮。姚鈺也在其中。一進宮,姬尚便命人把姚鈺送到重華宮當值爲女官。姜後爲着此事頗有一見,當天晚上又命人把姚鈺調到了長寧宮。長寧宮是姜後的居所,也是皇宮之中僅次於重華宮的大宮殿。姜後如此直接,倒讓姬尚一時也無法,只能勸慰了姚鈺,讓長寧宮的人帶了她走。
相較重華宮極致的奢華,長寧宮顯得樸素。姜後身穿着玄色的常服,靜靜地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手中握着一卷書專心致志地讀着。女官帶着姚鈺悄悄地進來,留了她一人在殿中站下,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姚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四處都是靜悄悄的。牆角的燈明亮得讓人有些生畏。長寧宮檐角下的銅鈴在風中叮鈴鈴的響着,她站在那裡,突然覺得有些害怕。
姜後在偏殿中冷眼看着她站在那裡,放下書,緩緩地起了身。“怎麼,連行禮也不知道嗎?”她從偏殿慢慢地走到正殿來,勾起嘴角挑出一抹笑意,“姚姑娘,在陛下身邊郭珺沒有教過你規矩嗎?”
姚鈺已經,慌忙跪了下去:“臣女見過皇后殿下,殿下千歲。”她低着頭,不敢擡頭看,只知道姜後就在不遠處。
姜後冷哼一聲,緩緩地坐在鳳椅上,看向她:“纖纖佳人,我見猶憐。你這樣一個好相貌,也難怪了陛下那麼看中你。”頓了頓,她又是一笑,道:“從前見過你姐姐,今兒見了你,突然之間就什麼都明瞭了。真是同一家的女兒呢!”
姚鈺心中暗驚,只低着頭,什麼也不敢說。
“起來吧!”姜後冷淡道。
姚鈺忐忑地起了身,垂手站到一邊。
“今兒起,你就在長寧宮當值吧!”姜後起身喚來一個女官,“這是長寧宮的梅女官,以後你就跟着她了。”
梅女官依言上前來到姚鈺面前,低下頭:“以後姑娘就跟着婢子了。”
姚鈺看向姜後,聲音有些顫抖:“殿下,這樣不公。”
“哦?怎麼不公?”姜後壓根兒不想看她一眼。
“地位不公。臣女在重華宮爲女官,到這裡來也應爲女官,不應在女官之下。”姚鈺竭力鎮定道,“殿下覺得如今的安排公平嗎?”
姜後看向她,突然一笑:“口齒伶俐,言之有理。那你就比照重華宮,也當女官吧!”
姚鈺點了頭,不再說什麼,跟着梅女官退出了正殿。
姜後並沒有太爲難姚鈺。或許她還在等待,等待着從重華宮發出的信號。可姬尚遲遲沒有任何行動,彷彿把姚鈺遺忘到了腦後。新進宮的秀女們個個都是貌美如花,但姬尚反常地沒有接近那些秀女。這樣的情形,讓姜後感到迷惑。
冬季裡大雪紛飛,長寧宮中溫暖如春。姜翩匆匆到長寧宮來。姜後還是一身玄色的衣裳,坐在熏籠邊上看書。見姜翩進來,她免去了他的行禮,溫和地笑了笑:“大哥怎麼今兒有空過來了?”
姜翩垂手站到一邊,恭敬道:“臣奉命前來。”
“哦?陛下有什麼事兒?”姜後放下了書,臉上笑容依然。
“請殿下把女官姚氏重新調回重華宮。”姜翩聲音平板不帶一絲感情。
姜後一怔,爾後笑了起來:“我甚爲看中這姚女官,無意讓她離開長寧宮。大哥這就回去對陛下說吧!”
“請殿下三思。”姜翩沉聲道,“請殿下以大局爲重。”
“什麼是大局?”姜後譏諷地笑起來。
姜翩道:“姜氏就是大局。殿下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代表着姜氏。爲了一個姚女官,實在是不值得。”頓了頓,他又道:“殿下,您不該爲了姚女官而對陛下發難。”
姜後靜默了片刻,道:“那你帶走她吧!”
姜翩滿意地笑起來,又道:“還有一件事兒,臣請殿下多加小心。”
姜後看向他,臉上淡淡的:“你說。”
“後宮這麼多年,只有太子殿下這一個孩子,實在太反常了。”姜翩也看向她,“陛下很在意這一點。”
大雪紛紛揚揚,每一年的冬天都是如此。長寧宮檐角下的鈴鐺早就被凍住了,任憑風再大也不會發出半點聲音。重華宮的屋頂上白雪皚皚,也早就看不到那碧綠瑩潤的琉璃瓦。蒼白的天空偶爾會露出一點點天藍,可總還是陰沉沉的。
重華宮中溫暖如春,熏籠中散發着濃濃的混合香氣,置身其中,直教人忘了外面的天寒地凍。姬尚披着件墨黑的袍子,頗爲悠閒地坐在御案前批閱奏摺。
姜翩在郭珺的引導下進到重華宮來,除去厚厚的外套,他來到姬尚所在的書房。行了禮,然後恭敬地看向姬尚:“陛下,皇后殿下同意調姚女官到重華宮來。”
姬尚放下摺子看向姜翩,微微一笑:“哦?原來你剛纔去了長寧宮。看樣子你倒是和郭珺一樣,洞曉朕的心思呢!”頓了頓,他又拿起份摺子,遞給姜翩:“衛源的摺子,呈請辭官,你可看過了?”
姜翩忙接過摺子,迅速看了一遍,擡眼看向姬尚道:“不如就讓虞氏接過這事兒吧!”
姬尚沉吟片刻,道:“那就交給虞驊。你擬旨下去吧!”
姜翩忙應了下來,卻沒有要退出去的意思。姬尚又拿了一份摺子,奇怪地看向他:“還有什麼事兒?”
姜翩猶豫了一下,跪在了地上:“陛下,這些話臣知道是不該說的。姚女官這事兒,皇后殿下也是無心的,望陛下不要怪罪皇后。”
姬尚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道:“這些話朕當作沒有聽到過,也不追究,你下去吧!”
姜翩噤了聲,不敢再說什麼,請了辭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