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內閣門口的時候, 他意外地看到了郭珺。見到姜翩,郭珺笑眯眯地迎了上去:“姜相公,許久不見了。”
姜翩把馬交給姜潮, 也笑着走上前去:“也很久沒見郭內侍了。這一向可好?”
郭珺微微一笑, 道:“一向都好。陛下讓我給您送個摺子來, 等了這麼久纔等到您來。”
姜翩忙道:“剛纔路上耽擱了一下。不知是什麼摺子?”
郭珺從袖中掏出一份摺子來, 遞到姜翩手中, 笑道:“陛下的批覆已經在上面了。姜相公您照辦就是了。”
姜翩雙手接過摺子來,打開細細看過,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然後看向郭珺:“有勞郭珺跑這一趟了。”
郭珺一笑,也不再說什麼, 轉身離開。
拿着這份摺子, 姜翩想了許多。雖然這些年姬尚把朝政大事交給了他和虞斕, 但他心中還是明瞭的。但虞氏會平靜地接受這樣一件事情嗎?姜翩譏諷地笑了笑,把摺子收入袖中, 闊步進到內閣的大堂。
這份摺子毫不意外地在朝中掀起了軒然大波。把虞氏從邊關上調開,換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曹氏。這曹氏早年便是虞氏的部下,這次替代虞氏上邊關,對虞氏來說,沒有任何的影響。
無論是宮中的虞斕, 還是宮外的虞雋都平靜如常, 沒有太多的反應。
五月五日天晴明, 楊花繞江啼曉鷹。五月端陽, 公主婧從江南迴到帝都。到五月, 姬尚的身體已經變得很差,脾氣也變得異常暴躁。
帝都裡照常是陽光明媚, 可重華宮中卻給人陰暗的感覺。姬尚坐在茶几邊,手裡捏着一隻長頸的杯子,嘴邊帶着幾分淡淡的笑。姬婧坐在他面前,擡頭看着他,沒有說話。
“朕已經看不見很久了。”姬尚放下手中的杯子,無神的雙眼只“看”着前面,“所以現在再看不清朕的婧兒長成怎樣俊俏的模樣了。”頓了頓,他揉了揉眉心,又道:“江南正是漂亮的時候,這時候回來,實在是可惜了。”
“兒臣想父皇了。”姬婧愛嬌地笑着,拉過了他的手,“所以迫不及待地從江南迴來了。父皇,您瘦了好多。”
姬尚笑起來,拍了拍她的手,慈愛道:“你呢?胖了還是瘦了?”
聽着這話,姬婧突然覺得鼻酸,牽着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姬婧眨了眨眼睛,努力不使眼淚掉下來,聲音有一些哽咽:“太胖了不好看,還是和從前一樣。”
姬尚顫顫地撫摸着她的臉頰,欣慰地點點頭:“這才讓朕放心。”頓了頓,他摸索着從袖中掏出一方小印,交到她手中:“好好收着。”
姬婧錯愕地看着他,捧着那小印不知如何是好:“父皇……這……”
拍拍她的手,姬尚似乎知道了她的無措:“好好收着吧,以後用得着。”頓了頓,他若有所思“看”向窗外,“婧兒,姚氏靠不住的。一旦達成你所願,便儘快打發了他們,以免節外生枝。”
姬婧愣在那裡,差點兒說不出話來:“父皇……您怎麼知道……”
“父皇只是瞎了,但並沒有糊塗。”姬尚自嘲地笑起來,“有些事情朕只不過是不想點明,但不代表朕不知道。”說到這裡,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挑起另一個話題:“婧兒有喜歡的男子了嗎?朕真想看到你找到駙馬的時候。只可惜,或許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聽着這話,姬婧忍了許久了眼淚終究是掉了下來,勉強笑道:“這年頭哪裡那麼容易找到個好男人?早知便讓父皇您幫忙找一個了。”
“哭什麼,傻姑娘。”姬尚摸了摸她的頭,又是一嘆,“會找到的。只不過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姬婧撲倒在姬尚懷裡,嗚嗚地哭起來,連話也說不出來。
“婧兒,這次離開帝都,就不要回來了。”姬尚道,“等朕死了,你再回來。”捧起她的臉龐,他的聲音沉穩,“你要牢牢記住的是,大夏朝是姬家的天下。若有人想奪取姬家天下,你也有責任去爭鬥。在姬賢無能爲力的時候,你大可以取而代之。”
姬婧又一次愣在那裡,看着姬尚,顫顫地開口:“爲……爲什麼……”
“朕有兒女三個,最像朕的……或許是你。”姬尚沉默了半晌纔開口,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朕倦了,你退下吧!”
“是……”姬婧起身。
姬尚閉上眼睛,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父皇保重……”姬婧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兒臣……告辭了。”
輪椅上,姬尚不動也沒有說話,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姬婧起了身,又站了會兒才轉身離去。
一晃就到了中秋,宮裡面照例是舉行盛大的宴會,主持宴會的是虞斕,即使沒有姬尚,宴會依舊是熱鬧非凡。
宴會之後,虞斕到重華宮去與姬尚說宴會的情形。姬尚坐在窗邊上,窗戶打開着。聽着虞斕說起宴會上的事情,姬尚沒有作聲,卻想起來當年的姚鈺。
見姬尚半晌沒有反應,虞斕笑了笑,溫和道:“陛下在想什麼?”
“沒什麼。”姬尚拍拍她的手,露出一個笑容。
“臣妾推您出去轉轉好不好?”虞斕問道。
姬尚又笑了笑,道:“天涼了,還是算了。”
聽着這話,虞斕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那陛下要喝點茶嗎?”
姬尚道:“不必了。你回去吧。讓朕一個人靜靜。”
虞斕只好起身,也不好再說什麼,退出了重華宮。
他想起了姚鈺。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他會想起姚鈺來。那樣的一段日子畢竟還是開心的時候比較多……雖然最後是那樣的結局。他常常想起自己的這輩子,其實過得一點也不舒心:大半輩子都在和權臣爭鬥,大半輩子都在算計,大半輩子都是壓抑,就連身邊的女人也無法稱心,無論當初是多麼清純,到他身邊來了,一個個都變了。
“郭珺。”姬尚開口喊道。
“是,陛下。”郭珺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邊。
“她葬在哪裡?”姬尚問道。
“她?”郭珺疑惑地看着他。
“姚鈺。”姬尚淡淡吐出這兩個字。
郭珺沉默了一會兒,道:“城外的一座山下。”
“朕想去看看。”姬尚道。
“是,陛下。”郭珺看了他一眼。
幾日後,姬尚出城去了郭珺說的那個地方。簡單的墓塋,任誰也看不出那裡埋葬的人曾經貴爲皇后。姬尚在墳前坐了許久,從郭珺手中接過紙錢,卻沒有撒出去。
“她一定恨透了朕。”姬尚自嘲地笑起來。
郭珺低着頭在墓前擺上瓜果,沒有接話。
“婧兒現在還在江南麼?”姬尚問道。
“公主在秦州。”郭珺擡頭看向他,“陛下是想要公主回來麼?”
姬尚沉默了會兒,又笑起來:“不必了。”頓了頓,他把手中的紙錢撒向半空,“回去吧!朕想見見皇后。”
回到皇宮,姬尚在重華宮召見了虞斕。
等虞斕到了重華宮,姬尚照舊是問了些朝政上的事情,與往常並沒有太大的不同。虞斕也沒察覺姬尚有什麼不同。
講完朝政上的事情了,姬尚話鋒一轉,突然問起了虞氏:“虞雋離開帝都好幾個月了吧!”
虞斕忙道:“是。陛下是有事情要……”
“沒什麼事兒。”姬尚摸着手腕上的佛珠,一顆顆數着,“只不過是想問問罷了。阿斕,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有什麼想對朕說的麼?”
虞斕一怔,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說纔好。過了好半晌,她看向姬尚,緩緩地開口:“臣妾不知從何說起。”
“那就說最想說的。”姬尚慢慢地數着佛珠,閒散的樣子,語氣卻依舊逼人。
虞斕垂下眼瞼,輕輕笑了幾聲:“不知陛下想聽什麼。”
姬尚輕輕笑起來:“無論你說什麼,朕都有耐心聽下去。”
“陛下……臣妾想知道,沅兒……”她沒有把話說下去。
“沅兒?你放心吧!”姬尚輕輕笑了幾聲,“除了沅兒,阿斕,你沒有別的話要對朕說嗎?”
“臣妾……臣妾不知該說什麼好。”虞斕感到慌張。
姬尚又一次笑起來,揮了揮手:“那你下去吧!”
虞斕起了身,靜默着看了他片刻,又坐下了:“陛下,您後悔過嗎?”
姬尚似乎並不意外她並沒有離開,只是淡淡地笑着:“沒什麼好後悔的。阿斕,你覺得朕有什麼應該後悔嗎?”
“這些年,我試圖猜測您當年的想法,只是……怎麼也猜不透。”虞斕若有所思看着外面,秋風緊,陽光明媚,“這些年,手中握住的東西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難以放手。回想起原來的時候,我有時會想嘲笑自己,原來我是那麼貪心。”
“貪慾,人人都有。”姬尚淡淡地吐出這句話,“你只不過是低估了你的貪慾罷了。”頓了頓,他又道:“阿斕,想過朕這個位置嗎?”
虞斕一驚,沒有說出話來。
姬尚彷彿是料定了她不會開口,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下去:“朕知道這些年,姜氏和虞氏又壯大了許多。姜氏等着賢兒繼位,你們虞氏蟄伏至今,或許就是爲的朕這個位置吧!到這個時候,你後悔當初力薦賢兒當太子麼?”
“不,不後悔……”虞斕艱難道。
“是嗎?”姬尚嘲諷地笑着,“上次朕對婧兒說過這麼一句話,大夏朝,是姬家天下,若有人意圖取而代之,大可誅滅其族。朕現在把這句話一字不變地告訴你。阿斕,你現在不是虞家的人了。你是姬家的皇后,沒有道理幫着別人家奪取天下。就算奪取成功了,你也什麼都得不到。”
虞斕怔住,沒有說話。
“你退下吧!”姬尚閉上眼睛,“朕倦了。”
這一年冬天來得早,重陽剛過沒多久就下了雪。到了年底,宮裡面卻是一片悽傷,沒有絲毫的喜慶。姬尚病重,再也沒有坐起來過,太醫們日日夜夜地守在重華宮,開了無數個方子,姬尚沒能好轉。
姬賢衣不解帶在他身邊服侍,偶爾姬尚清醒過來知道他在身邊,都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都沒有開過口。過了臘八,姬尚覺得身子更沉重了些,心下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快要走到盡頭。吃了小半碗臘八粥,姬尚突然握住了姬賢的手,終於開了口:“賢兒……一會兒讓郭珺送你出宮。”
姬賢手一抖,差點兒把碗打翻在地上:“父……父皇?”
郭珺扶了姬賢一把,低聲在姬尚身邊耳語幾句。姬尚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份手札,遞給了姬賢,又道:“不要再耽擱了,出宮去吧!”
姬賢接過手札打開一看,立刻明白了姬尚的意思。跪倒在地上,幾乎是淚流滿面:“父皇……父皇保重!”
郭珺拉起姬賢,柔聲勸道:“殿下,還是先出宮去吧!”一邊說着,他一邊拽了姬賢出去。
等虞斕過來的時候,重華宮中已經恢復了平靜。慕容伶在姬尚身邊讀着一本書給他聽。見到虞斕,慕容伶起身行禮,復又坐下,繼續讀着剛纔沒有讀完的段落。
“是阿斕來了。”平淡的語氣,姬尚的聲音嘶啞,“坐吧!”
“臘八節,臣妾送了粥過來。”虞斕從身後的宮女手中接過粥來。
姬尚示意慕容伶退下,輕輕地笑起來:“剛纔賢兒送過了,你的便放下吧!阿斕今天來,是有什麼事情?”
“不知陛下近來身體好些沒有?”虞斕不答反問。
“快不行了。”姬尚說得輕鬆。
虞斕聽着這話反而是不知怎麼說下去纔好,把那碗粥放到一邊的茶几上去,沒有說話。
姬尚靜默了半晌,突然一笑,道:“阿斕,你太貪心了。有些東西不該你得到,現在放手還來得及。”
一聽這話,虞斕反而釋然了:“有些事情到現在已經無法回頭。”
“讓沅兒過來陪朕吧!”姬尚不再說剛纔的事情。
虞斕對身邊的侍女們吩咐了幾句,然後看向姬尚:“以後讓沅兒來照顧您,好嗎?”
姬尚悶聲笑起來:“朕也有這個心思。阿斕,以後你就不要再來了。”
虞斕起了身:“臣妾會讓沅兒好好照顧您。”說完,她便帶着人離開了重華宮。正如她自己說的那樣,有些事情到現在已經無法回頭。就好像之前姬尚挑破的那間事情,就算他說她以後什麼也無法得到,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做下去。
虞斕走後不久,公主姬沅便到重華宮來。快滿十五歲的公主姬沅,眼睛長得頗像姬尚,只是比姬尚柔和了很多。
“讀書給朕聽吧!”姬尚溫和地笑着。
姬沅拿起剛纔慕容伶放下的那本書,問道:“剛纔讀到哪裡了?”
“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於庭,被髮緩形。”姬尚誦出書中的一段。
姬沅找到那個地方,順着讀下去:“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於庭,被髮緩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殺,予而勿奪,賞而勿罰,此春氣之應,養生之道也。逆之則傷肝,夏爲寒變,奉長者少。夏三月,此謂蕃秀,天地氣交,萬物華實,夜臥早起,無厭於日,使志無怒,使華英成秀,使氣得泄,若所愛在外,此夏氣之應,養長之道也。逆之則傷心,秋爲痎瘧,奉收者少,冬至重病。秋三月,此謂容平,天氣以急,地氣以明,早臥早起,與雞俱興,使志安寧,以緩秋刑,收斂神氣,使秋氣平,無外其志,使肺氣清,此秋氣之應,養收之道也,逆之則傷肺,冬爲飧泄,奉藏者少。冬三月,此謂閉藏,水冰地坼,無擾乎陽,早臥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若有私意,若已有得,去寒就溫,無泄皮膚,使氣亟奪,此冬氣之應,養藏之道也。逆之則傷腎,春爲痿厥,奉生者少。”
讀到這裡,姬尚開了口:“沅兒最近在讀什麼書?”
姬沅放下書,微微笑着:“最近夫子在教策論。不過沒有從前父皇講得好。”
“以後,怕是沒有機會講給你聽了。”姬尚笑着說,“父皇死了,你要學着自保。知道嗎?”頓了頓,他又道:“審時度勢,這四個字你記清楚了。父皇從前教過你很多,父皇死後你要統統忘記掉,只用記着這四個字就夠了。”
姬沅疑惑地看着他,沒有說出話來。
永寧三十七年春,姬尚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