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呆呆地看着外面,天色太暗,海上黑乎乎一片,唯有藉着船上的燈光才能勉強看清楚前面距離他們越來越遠的那艘船。
使勁捶了兩下那疼得快要裂開來的心口位置,易白道:“返航吧,回南涼。”
——
“陛下,後面的船回去了。”北原小心翼翼地道。
半躺在美人靠上的曼殊緩緩睜開眼,下意識地朝着窗外望去,夜太黑,什麼也看不清楚。
“走了也好。”她低喃一句,擡手,“拿酒來。”
北原不敢忤逆,很快取了酒,曼殊不屑用酒杯,直接擡起酒罈子往嘴裡灌,昔日入口甘醇的酒,今夜顯得格外苦,到最後,她甚至分不清楚往臉上滑過的到底是不小心灑落的酒液還是自己流下的淚。
回到麒麟都城的這天,是大祭司親自來接的曼殊。
曼殊的母皇早已駕崩,臨終前把曼殊託付給了大祭司青提,她待曼殊,有慈母的仁愛,也有嚴師的苛刻。
若非如此,曼殊也不會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娃蛻變成人人崇敬的麒麟女帝。
“微臣恭迎陛下回宮。”
馬車外響起大祭司青提的聲音。
曼殊重整情緒,挑簾往外看了一眼。
這幾日因爲情傷,她憔悴了不少,見到像母親一樣的大祭司,她心口緩緩升起一種鈍痛的感覺來。
青提見狀,大驚,“陛下怎麼憔悴成這副樣子?”冷刺的目光一下剜向隨身伺候的四個男奴身上。
那四人齊齊跪地,只是瑟瑟發抖,至於求饒的話,一個字都不敢說出來——他們是賤奴,可沒資格求饒,誰要是膽敢開了口,下場絕對慘不忍睹。
“不關他們的事。”曼殊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淡淡道:“回宮吧!”
“陛下。”
曼殊自小就是青提養大的,她如何看不出來女帝有心事,很是擔憂。
“回宮再細說。”曼殊明顯有些不耐煩。
青提點點頭,吩咐所有人,“回宮。”
到了帝寢殿,曼殊先去浴池沐浴了一番,回來的時候聽男奴說大祭司已經在前殿等候多時。
曼殊擦乾頭髮換了身衣服走出去。
“天色不早,微臣本不該來叨擾陛下,可微臣瞧着陛下精神不太好,莫不是病了?可要請御醫?”
曼殊坐下來,“朕沒事,有勞大祭司掛心。”
青提望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曼殊道:“大祭司有話直說,朕乏了,想去歇會兒。”
青提嘆氣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還望陛下能早日參透這句話,早日迴歸狀態。”早在曼殊入道的時候她就隱約算到會有這麼一天,只不過她沒想到,女帝投入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多,可見女帝傷得有多深。
原本青提大可以在女帝出海之前就想法子勸阻,讓她避開的,可沒辦法,這是她命裡必須渡的一個劫,只有過了這一關,她才能真正長大,才能完完全全挑起麒麟江山的重擔。
曼殊笑容變得譏諷。
命裡無時莫強求?
呵!
——
青提走後,曼殊一頭倒在雕刻了麒麟的柔軟大牀上睡過去,再醒來時,男奴已經擺好了早飯,她簡單吃了一些就去奉天殿升朝。
有大祭司監朝,政務處理得有條不紊,倒是沒堆積多少,曼殊沒用多久就全部處理完。
處理政務的時候,因爲投入了全部的心思,所以沒什麼感觸,一空下來,心尖上被鈍刀割的疼痛感又鑽了出來,她緊緊抓着心口的位置,緩了好久纔去演武場,一練就是一天。
青提得知消息的時候,嚇壞了,急急忙忙趕過來,“陛下,你已經練了一整天,該回帝寢殿休息了。”
曼殊扔了手上的長刀,坐下來喝水休息。
“再過兩個月就是陛下的生辰,照禮,陛下該在成人禮的那天欽定皇后殿下的,可是陛下二十歲的時候並不在麒麟國,所以只能等你回來,司禮官已經在準備了,關於幾位候選人,陛下要不要過過目?”大祭司問。
曼殊把玩着劍柄上的流蘇,漫不經心地道:“一定要在我生辰的時候選定皇后嗎?”
“是。”
“能不能推遲一下?至少不要是最近一兩年內。”曼殊看着大祭司,央求道:“我傷得太重,一時半會兒沒法癒合,我需要時間。”
青提默了一瞬,“情傷乃世間劇毒,一旦沾染,自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時間並非良藥,能助陛下癒合的,是另一帖劇毒,唯有以毒攻毒,方能忘掉過去,重新開始。祁凡公子青年才俊,容顏出衆,是麒麟難得一見的異骨骼男性,文武雙全,此次關於皇后殿下的選拔,他屢屢拔得頭籌,不出意外的話,最終贏家將是他了,微臣相信,祁凡不會讓陛下失望。”
在麒麟,所謂的“異骨骼”,是指男性打破“天生體嬌”的常規,從小就擁有能習武的底子。
這種人不算罕見,但天生異骨骼不代表就真的能成氣候,後天不夠勤練或是出於別的原因懶怠了的,到最後照樣是個廢物。
所以,擁有異骨骼,又能習得絕頂武術脫穎而出敢與女帝過招的,大都會是皇后人選。
可見女尊很少存在靠聯姻拉攏權臣的事,多半要靠實力說話,作爲一國之後,不要求一定能與女帝打成平手,但他的實力一定要讓朝臣刮目相看,讓百姓信服。
曼殊安靜地喝着茶,什麼也沒說。
“微臣能理解陛下心頭的難過,可你讓立後的時間推遲,違背禮法只是其一,重要的是,陛下這種做法是在逃避,只要你不想忘了那個人,他就永遠會活在你心裡,不管你用多少年多少天,都不可能將他從記憶裡剔除,而陛下你,早晚還是得立後。”
曼殊承認,大祭司說的話句句在理,可自己就是暫時過不去這道坎,與易白有關的記憶還能隨時隨地浮現在腦海裡,她卻要被迫去接受別的男人,哪怕她完全可以不必對皇后甚至是其他男妃動情,她也一時無法從情傷裡走出來。
這樣以瘋狂處理政務和練武來轉移注意力的日子,她過了一個多月,每天都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樣才肯放過,直到某天,她下身突然見血。
當時是在演武場,她在舉重練習臂力,小腹突然傳來的疼痛讓她忍不住扔了重錘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男奴們嚇壞了,一部分將她弄回帝寢殿,另一部分去請御醫。
曼殊疼雖疼,卻沒有昏迷,人是清醒的,只是臉色不太好看。
御醫幫她清洗乾淨把了脈,之後衝曼殊遞個眼色,曼殊會意,吩咐跪在屏風外的男奴們,“你們都先下去。”
“朕這是得了什麼病?”曼殊問。
這一個多月,她處於高強度訓練的狀態,偶爾有點不適也未曾在意,只當是疲勞過度。
她天生體健,若非得了什麼大病,總不至於訓練一個月就把自己累到見血的地步吧?
御醫稟言:“陛下既然早就有了身子,當以腹中胎兒爲首要,不能再進行高度訓練了,否則會吃不消的,好在陛下體格驚人,哪怕是見了血,孩子也沒什麼大礙,微臣剛纔給陛下紮了止痛針,再開幾服保胎藥喝下去就能無事,否則她要是投生到別的女人身上,在那麼激烈的大幅度訓練下,早就流掉了。”
曼殊整個大腦都是懵的,“你等等,剛剛說什麼?”
御醫跪地,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已有將近兩個月的身孕。”
曼殊險些抓狂。
明明每一次過後都有喝避子湯的,怎麼還能懷上?
她氣紅了眼,指着御醫道:“你給我想法子弄掉她!”
突如其來的孩子,她不會覺得是安慰,反而是惹她心痛的根源,絕對不能留。
“陛下!”
外面傳來大祭司冷沉的聲音。
緊跟着,人就走了進來,雖然因爲她懷孕的事兒心痛,不過臉上更多的是擔心。
“大祭司。”曼殊抹去額頭上的冷汗,“你怎麼來了?”
“微臣收到消息,就第一時間趕過來了,沒想到一進門便得知陛下懷了身孕。”
曼殊垂眼道:“是我不好,不該貪圖一時快活。”
大祭司揮手讓御醫退下,坐在牀沿邊,溫聲道:“眼下好好養身子纔是正經,這可是陛下的第一個皇嗣,你又沒有生養經驗,萬萬不可出差錯。”
曼殊紅着眼道:“你也覺得朕該把這孩子生下來嗎?”
大祭司“嗯”了一聲,“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誰,她只要是從陛下肚子裡出來的,身份都將尊貴無比,陛下切莫拿兒女情長來賭氣犧牲一條鮮活的生命,你要知道,你不喜歡她,是因爲她的生父不在你身邊,惹你不高興了,可對於她而言,你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已經沒了父親,若是連母親也不要她,豈不可悲又可憐?”
曼殊冷銳的眼神慢慢軟化下去。
大祭司又勸道:“生辰宴在即,陛下只要欽定了皇后殿下,他將會成爲這個孩子名義上的父親,到時候就沒有人敢拿禮法來掣肘陛下。”
曼殊手掌下意識撫上小腹,那裡很平坦,什麼都摸不到,可她卻覺得像有個硬疙瘩阻在裡面,堵身又堵心。
“孩子的存在,只會無時無刻地提醒我曾擁有過一段殘破不堪的感情。”她道:“我已經疼不起了,不想再繼續疼下去……”
“那就讓祁凡公子成爲她的生父,不管是皇長女還是皇長子,都只會管祁凡叫父親。”大祭司打斷她的話,“皇嗣是不可以隨隨便便落胎的,否則便是藐視女尊,違背禮法,微臣之所以一定要陛下留住她,是爲你着想,也是爲了麒麟江山以及萬千子民着想,還望陛下三思。”
曼殊撫着小腹的那隻手慢慢垂了下來,目光一寸寸晦暗下去,“好,我答應你,會在生辰宴上立後。”
——
易白已經回來一個多月,成天把自己關在院子裡,幾乎每一天都處於醉醺醺的狀態,陸修遠勸過,沒用,索性放棄了,由着他。
金鷗現身,看了一眼醉倒在桌前的易白,往日那白衣翩然的謫仙形象蕩然無存,他衣服鬆鬆垮垮不修邊幅,鬍子拉碴,若不仔細看,壓根認不出來這是曾經讓北燕百姓崇敬仰慕的國師大人。
“主子。”
金鷗心疼地喊了一聲。
“有消息了?”易白轉過頭來,渾身上下酒氣熏天。
金鷗默默嘆息。
哪怕回來了這麼久,主子還是安排人乘船去打探麒麟國的消息,陸修遠手裡有一份麒麟海域的詳細地圖,再加上陸修遠手底下有人認得出入麒麟國的正確路徑,所以金鷗他們能順利潛入麒麟國,不過也僅限於在周邊打聽消息,到達都城是不可能的,裡面的關卡設得太嚴,他們沒辦法矇混過關。
打探了這麼久,終於得點有用的消息了,而且是重磅消息——麒麟女帝曼殊在生辰宴上欽定了皇后授金印,成爲皇后殿下的那位,據說是難得一見的奇才,很得女帝看重。
金鷗很清楚,這種話一旦說出來,主子將會徹底崩潰,甚至自殘傾向更嚴重,他打算徹底隱瞞,“回主子,咱們的人到不了都城,只能在國境邊緣打探,基本都是些沒用的消息。”
“再不說實話,我割了你的舌頭去喂狗!”易白滿臉橫怒。
這些隱衛,一個個的跟在他身邊多少年,誰說的真,誰在撒謊,他連查都不用查,一聽便知。
金鷗認命地閉上眼睛,“一炷香之前傳來最新消息,女帝立後了。”
“啪——”易白手中的酒罈子掉在地上,容顏被屋內暗光遮掩,瞧不清楚,但金鷗知道,主子一定心如刀絞。
“她果然……”果然沒辜負與生俱來的帝王身份,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就能敞開心扉接受別的男人。
易白擡起手,掀開衣袖,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痕,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冒血,他在喝酒度日的這一個月內拼命地想要回到以前無慾無求的狀態,可是每次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她,想她一次他就割自己一次,不知道割了多少刀流了多少血,還是沒辦法讓心靜下來。
這次,他沒再自殘,而是安靜地找了藥來抹在傷口上,然後收拾東西去向陸修遠辭行,“感謝兄長一直以來的關心和照拂,阿白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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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章節有個bug,女帝其實早就成年,是衣衣糊塗了,都忘了中間隔了三年,不過這不影響劇情,我去改一下就好了。
然後,這個番外沒剩多少了,想問一下親們,還有沒有想看的番外,可以來評論區留言,我酌情寫,如果沒有了,那麼這個番外結束,本文就會徹底完結。
還是要自薦一下新文《藥田種良緣》:上一世恩愛白頭,壽終正寢後男主重生回女主十三歲那年,從田園開始,一路養成一路寵,絕對是衣衣目前所有文裡面最甜最寵最溫馨的一本,求收藏呀,麼麼噠!
番外三012 破鏡重圓(終)
陸修遠臉色一變,“阿白你說什麼?走?你要去哪裡,當初不是答應過我不會離開陸家的嗎?”
易白麪上說不出的平靜,“我想去蓬萊島,給母親守廟。”
陸修遠驟然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你嚇死我了。”
“可能,以後我都不再回來了。”易白又道。
“沒事的阿白,你可以不回來,我去看你就是了。”
這段日子,陸修遠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不停地折磨自己,這樣的阿白,是個人看了都會覺得心疼。
陸嘉平數次問他這幾日爲何不見阿白露面,陸修遠都是撒謊遮掩過去的,沒敢把他和女帝的事給抖出來,怕幾位舅舅跟着擔憂。
“我這就讓人送你去蓬萊島。”陸修遠道。
易白沒說話,安靜地回了房,沐浴更衣,把自己從上到下捯飭了一番,等下人們準備好,他才啓程。
金鷗以及一衆因爲打算跟上去,易白阻止道:“從今往後,你們就待在陸家,不必跟着我了。”
金鷗臉色煞白,“主子,你不要屬下們了?”
“不是不要你們,而是以後我都不需要再打探任何人的消息了,我打算一輩子待在蓬萊島給母親守廟,你們去了,只會擾我清淨。”
金鷗還想再說點什麼,易白已經走遠了。
他素來知道主子脾性,不讓他們跟去還硬要跟去的話,一準惹得主子惱怒。
這段時日,金鷗把主子所有的不痛快都看在眼裡,也是心疼得不行,受罰他不怕,他就怕主子再難過,所以嘆了口氣以後吩咐隱衛們都回去。
易白騎上馬,轉過頭望了一眼陸家大門,昔日種種漸漸浮上心頭。
失去記憶的藥,他自己就能配,可是他不願意忘,愛過痛過才換來的領悟,一瓶藥就給忘得乾乾淨淨,他不甘心。
“夫君,你就讓小叔這麼走了啊?”江未語挺着大肚子爬到觀月樓上,陸修遠正站在頂樓目送着易白離開。
聽到聲音,陸修遠轉過頭看她,眉頭微蹙,“馬上就要臨盆了,怎麼還來這麼高的地方?”
江未語抹了抹汗,“嬤嬤都說了,臨盆之前多多爬樓梯有助於生產。”
“那你一會兒怎麼下去?”
“你拉着我,我就能下去了。”江未語道。
“你呀!”陸修遠寵溺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將她攙扶到窗口,朝下眺望,良久,心痛地道:“阿白是個命苦的人,我原以爲苦了上半輩子,下半輩子會得上天厚待,哪曾想……”
哪曾想命運如此不公,讓阿白同時在親情和愛情上走了多少人都沒走過的坎坷路。
他作爲長兄,能給阿白的只有親情和關心,永遠給不了那個女子的愛。
所以在阿白提出要離開的時候,陸修遠就知道阿白那顆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徹底死了,哪怕將他強留在陸家,他也不會再是往日的阿白,索性遵從他的意願,讓他走。
“夫君,小叔還會再回來嗎?”江未語問。
“我不知道。”陸修遠心中沉痛,“或許有朝一日他還會回來,又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江未語看着易白騎在馬背上越走越遠的身影,她並不清楚易白和女帝之間的事,只是因着陸修遠的關係很心疼這個經常獨來獨往的小叔,“希望他此番出去,能遇到一個懂他愛他的人。”
陸修遠拉回視線,握緊江未語的手,輕聲道:“回吧!”
——
次年,女帝曼殊誕下龍鳳雙胎,鳳後祁凡成了兩個孩子名義上的父親。
但事實上,曼殊從來沒寵幸過祁凡。
最讓人嘖嘖稱奇的是,這對寶寶從生下來就不會哭,臨盆當夜穩婆使勁拍了拍背,拍醒以後,兩個寶寶咧了咧嘴,咯咯兩聲,聽起來不像哭,像是在笑。
所有人都被嚇壞了。
如此異象,自然引起了大祭司的注意,她連夜登上觀星臺占卜,然而卻無法得到任何結果。
整個麒麟國,只有皇騎護衛、大祭司以及御前那四個男奴知道這對寶寶是女帝與男權國的男人結合生下來的,算是麒麟國有史以來頭一例。
算不出異象,大祭司憂心忡忡,每每關注着這對非正常結合而生出來的寶寶到底是什麼異胎。
一直長到三歲,兩個寶寶都只會笑不會哭,就算打罵他們,也絕對看不到落眼淚,反而笑得越發可愛,活脫脫的開心果。
三歲生辰那天,姐弟兩個被拉去“驗骨”,也就是測試一下各自的天賦和底子。
皇女會有天生練武的好骨骼是很正常的,這一點無可厚非,因爲遺傳了女帝特質,但讓人驚奇的是,這位皇長子也生了一副標準的“異骨骼”,而且比記錄在冊的所有先例都要優秀。
然,就在大祭司準備好好培養一下皇長子的時候,女帝卻突然提出要退位。
“陛下怎能在倉促之間做出這樣的決定?”大祭司驚慌不已,曼殊可是先帝託付給她的,任何大小事,她都不能不管。
曼殊臉色平靜地道:“我當初之所以答應立後,就是想借着祁凡來掩蓋孩子的身世,我以爲隨着孩子長大,我能在祁凡的悉心照料下慢慢忘了易白。可事實證明,大祭司的那句話說得太對了,只要我不想忘記,易白他就會一直活在我心裡,這四年,我沒有哪一天不在想他,就連睡夢中都在憧憬他如今是個什麼模樣,如果再繼續下去,沒準哪天我真的會被折磨成瘋子。所以,我斟酌了很久,決定傳位給嫣兒,從今往後,就勞煩大祭司幫我輔佐她。”
“陛下!”大祭司擰着眉,“你這又是何苦?”
何苦?
曼殊也曾這樣問過自己。
“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我想遵從本心,和愛的人一起走完。”她道。
大祭司滿心沉痛惋惜,“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等你?倘若他已經有家有室,你去了,又當如何自處?”
“他不會。”曼殊篤定地道。
雖然她從來沒讓人去查易白的消息,可她就是敢篤定,他是個不會輕易動情的人,一動便會是一輩子,離開她,他不會另娶,更不會另愛。
見曼殊去意已決,大祭司把身邊的小不點拉過來,“殿下,快去請你父後來勸勸你母皇。”
小寶不動,眨巴着眼睛看向曼殊。
曼殊擺擺手,“這兩個孩子從來不會管祁凡叫父後,大祭司你就別爲難他了。”
大祭司也納悶,分明沒有人告訴過他們祁凡並非他們的生父,這倆姐弟自打會說話的一天起就沒正式叫過祁凡,平時對祁凡也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大祭司一度懷疑是曼殊私底下教的,後來御前侍奉的男奴告訴她,陛下並沒有教過他們,這對姐弟,似乎是天生就排斥祁凡。
挑了個吉日,曼殊在奉天殿升朝退位,年僅三歲的皇太女慕嫣登基。
登基大典過後,曼殊把女兒摟進懷裡,紅着眼道:“嫣兒,母皇要帶着小寶去很遠的地方,短時間內可能回不來了,你一定要聽大祭司的話好好學習,知道嗎?”
慕嫣天生就不會哭,只是看着曼殊笑,“母皇母皇,你要早點回來啊,嫣兒會等母皇的。”
“嗯,嫣兒真乖。”
母女分離,曼殊本來很難受的,可是一看到這兩個開心果那樂呵呵的模樣,心裡所有的陰霾都退去了,笑着親了親女兒粉嫩嫩的小臉蛋,又囑咐了一番話,這纔回寢宮收拾東西。
“母皇。”小寶奶聲奶氣地跟在她身後,“你要帶小寶去哪?”
“去找你父親。”曼殊轉過身,伸手拉住他的小胳膊。
“父親?”小寶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他不是已經有一位父親了嗎?雖然他很不喜歡他。
“小寶,以後別再管我叫母皇了,叫孃親。”
小寶嘟着嘴巴,“爲什麼?”他從來沒聽誰這麼叫過,這種稱呼在麒麟國是不存在的。
“因爲你爹爹喜歡。”
前幾年,身爲女尊帝王的她因爲要堅守自己的使命,狠心提出分開,這一分,就是四年。
當了四年的人母,到底還是她先妥協了,撇去帝王身份,撇去顧慮,遷就他,這一次,她想放肆地去愛一回。
“孃親,爹爹又是誰?”小寶緊張地問,這一個一個的新稱呼,讓他腦袋暈乎乎的。
曼殊耐心地跟他解釋,“父親與爹爹是一個意思,這個人就是你真正的父後。”
小寶歪着腦袋想了想,又問:“那他爲何不在孃親身邊?他不要孃親了嗎?”
曼殊思緒飄忽,好久才道:“當年是孃親先不要他的。”
小寶道:“既然孃親不要,那他肯定是個壞人,孃親,咱們不要去找他了。”
曼殊無奈,“你這是哪來的歪理,以後不可以這麼說你爹爹,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小寶抓着小腦袋,“孃親說爹爹是好人,那你還不要他,孃親壞壞。”
曼殊:“……”
爲什麼她總覺得這個小奶包兒子的腦子裡裝的是男尊的思想?誰教的?
定好行程,曼殊就帶着小寶離開了麒麟國,不帶任何隨從侍衛,她首先去找陸修遠。
得知小寶是阿白的孩子,陸修遠激動得不行,看着曼殊,“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曼殊道:“這種事,我瞞着你也沒用,更何況,小寶若真是我和別的男人生的,壓根沒必要帶他來找易白。”
陸修遠仔細看了小寶一眼,“小寶,我是你大伯父。”
小寶看向曼殊,悄悄問,“孃親,大伯父是什麼?”
曼殊道:“就是你爹爹的親哥哥。”
小寶再次覺得暈乎乎的,這個地方好複雜啊,好多稱呼他都不知道。
“阿白去蓬萊島給我母親守廟了。”陸修遠道:“你若是要找他,我讓人帶你去。”
曼殊抿了抿脣,“陸修遠,你實話告訴我,這幾年內,他可曾……”
“沒有。”知道曼殊想問什麼,陸修遠直接打斷她的話,“阿白是個專一的人,你既然是第一個讓他動心的人,那麼我相信,也會是最後一個,若非如此,他不會爲你守身。”
曼殊垂下腦袋。
若早知道繞了這麼一大圈最後會是她先妥協,當年他們各自讓一步多好。
沒有在陸家多做停留,曼殊很快就帶着小寶去往蓬萊島。
到達島上的這天,晴空萬里,海水蔚藍。
陸修遠的人給曼殊指了廟宇所在的位置以後就留在外面。
曼殊拉着小寶,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去。
島上沒什麼人,很安靜,老遠就能聽到廟宇裡傳來的誦佛聲和敲木魚的聲音。
曼殊心跳停頓了片刻,陸修遠只告訴她易白在蓬萊島守廟,卻沒說他入了佛門。
她突然停了下來,不敢再往裡走,害怕見到他剃度過後真正六根清淨的樣子,害怕他見面會來一句“施主請自重”。
“孃親,怎麼不走了?”小寶也聽到了廟裡傳來的聲音,好奇地往前走了一步。
曼殊忙拉住他,急切地轉個身,“小寶,算了,咱們先回去。”她或許還沒準備好怎麼見他。
“孃親不見爹爹了嗎?”小寶問。
“你爹爹不在這裡。”曼殊咬咬脣,“咱們改天再來。”
說完,想帶着兒子倉惶而逃。
“曼殊。”身後傳來久違了數年的易白的聲音,有些低啞,沒有當年的清潤好聽。
曼殊猛地駐足,臉上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來。
她深深吸了幾大口氣,轉身,對面遊廊上站着的人一身白衣勝雪,墨發用一根簪子簡單地束起來,容顏不減當年,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滄桑感。
他的目光落在小寶身上,片刻後收回,那雙眼睛裡,什麼情緒也沒有。
“我沒想到,你會找到這裡來。”他緩緩開口,語氣是沉澱過後的坦然。
“我……”
“爹爹!”
曼殊纔開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寶就甜脆地喊了一聲,一下子撲過去抱着易白的胳膊一個勁埋怨他不要孃親。
易白整個人都呆愣住,垂眼看向小奶包,“你剛纔喚我什麼?”
小寶眨眨眼,“孃親說,你是我爹爹。”
易白原本冷靜的臉上頓時浮現震驚色,“我是你爹爹?”
這難道不是麒麟國鳳後祁凡的兒子嗎?
小寶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求救地望向曼殊。
曼殊低聲道:“小寶是你的親生兒子。”
易白覺得自己整顆心都顫抖了一下,“我的……親生兒子?”
“嗯,當年我回到麒麟國不久,就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無奈之下只能立後,用祁凡來掩蓋兩個寶寶的真正身世,讓他們有個名義上的父親。”
“兩個?”易白再一次覺得震撼,整張臉都寫滿了難以置信。
“我生了龍鳳雙胎,還有個寶寶叫慕嫣,留在麒麟國,已經登基繼承了皇位,沒來。”
易白下意識地再看了一眼小寶,發現他的眉眼的確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一時激動起來。
曼殊站在原地,望着他道:“易白,我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可好?”
細想下來,他們兩個壓根就沒在一起過,癡癡纏纏這麼多年的時間,竟是全部用來分開和想念彼此了。
曼殊聽過不少的戲文,也見過不少以悲劇結尾的苦命鴛鴦,卻覺得沒有一對比得上她和易白苦,這種明明心裡都有對方卻千難萬難地走不到一起的感情,很折磨人,也很疼。
她疼了太多的一年又一年,疼到無處安放,疼到最後不得不做出讓步。
“爹爹,孃親說當年是她先不要你的,孃親是個好人,孃親對小寶很好的,爹爹能不能原諒孃親,不要趕她走,孃親爲了找爹爹,好辛苦的。”小寶晃着易白的胳膊,奶聲奶氣地道。
易白看着對面因爲奔波勞累而滿身疲態的曼殊,緊繃的心絃一再軟化下去,他上前幾步,張開手臂將她摟入懷裡,箍得緊緊的,良久才道:“好,我退一步,既然你爲了我放棄帝王之位,那我便照女尊之禮奉你爲妻主,這一生,無論大小,凡事以你爲先,事事遵從你願。”
當年海上那一別就是四年,這四年,他消沉過,也悔恨過,無數次想着倘若能重來,便爲她拋棄根骨裡的觀念又何妨,旁人如何看他有什麼打緊,去了麒麟國沒有地位又有什麼打緊,他要的,只是一個她而已,並非整個女尊國,沒有什麼能重得過長相廝守恩愛白頭。
曼殊含淚點頭,還來不及說什麼,脣就被易白嚴絲合縫地堵住。
還沒學會怎麼親吻的他動作很生澀,直接用啃的,她感覺得到,他很想借着這個吻表達一下長達四年的相思之苦,可是因爲從來沒主動吻過的緣故,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收回身子,易白輕而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再次捧着她的臉,這回似乎找到了一些經驗,不再直接啃,而是一點一點輾轉過她的脣瓣。
曼殊身子微顫,心頭頓時涌上一團一團的酸澀感。
今日之前,他們到底錯過了多少相愛的時光啊?
“爹爹,你不可以欺負孃親。”小寶見孃親臉都紅了,不由得踹了易白一腳,又捏緊小拳頭不停地捶打他,嘟着小嘴氣呼呼地道:“不準欺負孃親,小寶要生氣了!”在麒麟國,鳳後想見孃親都得層層通秉,敢這麼對孃親的,一定會被賜死,爹爹太過分了!
原本久別重逢的溫情氣氛,被小奶包這突如其來的奶聲給攪得什麼都不剩。
曼殊到底沒忍住,笑出了聲。
被兒子破壞了氣氛,易白憋得難受,卻不忍心責怪,寵溺地揪了揪他腦袋上的抓髻,“小寶,誰告訴你爹爹是在欺負你孃親的?”
小寶鼓着包子臉道:“孃親說什麼,爹爹都得遵從,沒有孃親允許,爹爹不可以隨便接近孃親,否則,小寶打你哦。”
呵!這小奶包女尊思想挺嚴重?別的事可以答應,唯獨這件事不行,易白做夢都想壓她一回,哪能每一次都被她壓在身下各種蹂躪,也太沒成就感了。
易白蹲下來,捏捏他的包子小臉,“小寶想不想姐姐?”
“想。”小奶包馬上委屈地絞着手指,孃親帶他出來的時間太久了,見不到開心果姐姐,他也很鬱悶的。
易白道:“姐姐離我們太遠了,一時半會兒也見不到,不如,讓你孃親再給生個小妹妹如何?”
“小妹妹是什麼?”小奶包問。
“就是跟姐姐一樣可愛的小女娃,有了小妹妹,你們就能一起玩兒了。”
小奶包疑惑地看向曼殊。
曼殊瞪了易白一眼,嗔道:“你別亂七八糟地教壞小寶。”
“孃親,小寶要小妹妹。”小寶真誠地看着她。
曼殊一陣臉黑,“易白!”
易白輕笑道:“這是兒子給我提的第一個心願,不得滿足一下?”
曼殊翻了翻白眼,她倒不是擔心在那種事上體力不夠,而是真的不想小寶小小年紀就學壞了。
然後,等晚上把小寶哄睡着回房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這四年,她自認沒疏於訓練,可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武藝突飛猛進,如今她壓根奈何不了他,只能任由他爲所欲爲。
想想四年前是她險些榨乾了他的體力,如今竟然全反過來了,饒是她那麼好的體力也經不住他折騰,最後以她求饒而告終。
躺在易白懷裡,曼殊望着他手臂上那猙獰的疤痕,眉頭擰了擰,“怎麼弄的?”
易白也沒躲避,直接道:“想你想的。”
“你胡說!”曼殊輕哼,“要是想我,你當年就不會毅然決然地走了。”
易白將他往自己胸膛摟了摟,下巴靠在她發頂,“我能說我回來就後悔了嗎?尤其是聽到你在生辰宴上立了鳳後,我真的很想去找你,問你一句說過的愛我到底是真是假,可是我猶豫了,不敢面對你已婚的事實。”
曼殊忙辯解道:“別瞎說啊,什麼已婚,我只是讓祁凡入了宮授予他金印,壓根就沒舉行婚禮,我和他只是名義上的夫妻,這些年,我照顧兩個小寶都照顧不過來了,哪還有時間去想別的男人。”
易白勾了勾她的下巴,“想我沒?”
“沒工夫想。”曼殊將腦袋歪往一邊。
易白正準備重整旗鼓再給她點“教訓”,豈料恢復體力的曼殊一個翻身將他壓下,“讓着你,那是我寵你,你別仗着有點三腳貓的功夫就屢屢造反啊,看來今兒不好好教教你,你都不知道妻主的夫郎要怎麼當。”
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