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節。
天還沒亮,從蘇府到國公府,所有丫鬟僕婦就都起牀開始忙活了。
雲初微也忙,她忙着捯飭自己去見九爺。
走的時候是在城門上送的他,來了,自然也要去那個地方接回來。
韓大姑姑一面給她寬衣,一面道:“夫人,九爺不定會這麼早到呢,要不你再睡會兒?老奴看着時辰,差不多了再叫醒你。”
“不了。”雲初微自己扣好盤扣,轉過身來,眉梢眼角都是難言的愉悅。
好久沒看到這樣的夫人,其實韓大姑姑心裡也跟着高興,只是高興歸高興,她到底心疼夫人沒睡飽。
“你都不知道我盼這一天盼了多久,如今九爺終於要回來了,便是讓我徹夜不睡去城牆上等着,我也願意的。”雲初微歡喜地道:“就是因爲不確定九爺什麼時辰到京城我纔要去早一點,否則容易錯過迎接他的機會。”
夫人與九爺有多恩愛,國公府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裡,韓大姑姑更是心知肚明,所以聽到雲初微這麼說,一點都不意外。
終於把自己捯飭好,雲初微帶着韓大姑姑和蕭忌出了門。
今天是中秋,婆母那邊想必也忙得緊,雲初微便沒過去請安,只讓人去知會一聲就徑直朝着府門外走去,坐上馬車,一路前往南城門。
天色還早,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中,大概是心情好的緣故,雲初微以前從未像今日這般覺得清晨的鳥啼聲和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音會如此的優美動聽。
城門剛開沒多久,守衛見到是青鸞夫人,一個個都不敢阻攔,客氣地打了招呼以後,簇擁着她上城樓。
雲初微立在城樓上,肩上披着月白青蔥色雲天水漾披風,冷風颳過,衣裙緊緊貼在後背上,顯出清瘦嬌小的身軀,身影單薄惹人憐愛。
因時辰還早,入城的百姓少,所以周遭顯得格外寂靜,鳥啼聲越發清脆婉轉,她雙手撐在女牆上,眺望着遠方。
這樣翹首以盼的場景,她並非第一次經歷,卻是頭一回如此心焦,每一分一秒都覺得漫長。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我們放下尊嚴,放下個性,放下固執,全都只是因爲放不下一個人。
以前的雲初微不懂,遇到蘇晏以後,她懂了。她可以在外人面前固執堅強絕不落淚,但在他面前,她做不到,有他在的時候,所有的不委屈都會變成委屈,然後她會放肆地在他懷裡大哭一場,這一切只因爲——仗着有他寵。
耳邊冷風低吟,拉回了雲初微的思緒,不多時,漸近的馬蹄聲傳來。
好似謫仙騰雲,蘇晏自白茫茫的晨霧中劈開一角,突然闖入她的視線,淡然朦朧的薄霧裡,他以絕對端正的姿態高居馬背上,那清澈的眸,直挺的鼻樑,顏色淺淡的薄脣,清美的容顏,無一不是她懷念的樣子。
雲初微心裡一抽,眼眶便熱了。
“九爺……”
她的聲音很細很弱,就連韓大姑姑都不曾聽真切,馬背上的人卻心有靈犀似的聽到了,仰起頭來微凝着眸,眸底映着城樓上她單薄嬌小的身影,瞧真切了,精緻的脣角便往上揚了幾分。
雲初微呼吸一窒,轉過身就往下面跑,也不顧韓大姑姑在後面高聲提醒她慢些。
蘇晏翻身下馬,尾隨雲初微而來的蕭忌馬上牽過繮繩,把馬兒拉到一邊。
雲初微站在城門內,蘇晏立在城門外,兩人中間隔着厚重城牆的長長甬道,她安靜地看着他,眸光一動不動,他也安靜地看着她,清絕的面容上淡然如初,唯那雙眸洇開了如水般的柔情。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分明半個多月前纔在南境小聚纏綿過,可這一刻,雲初微卻覺得自己畢生的思念和眼淚全數涌了上來,大概是因爲提前知道了上一世,知道他們最後沒結局,所以把現在能看到他的每一眼都當成了最後一刻,深深刻印到骨血裡。
依舊是站在原地不動,雲初微眼中的淚花已經模糊了他的容顏。
蘇晏原是想等着對面那丫頭自己過來接他的,然而站了片刻,對面的人不僅不動,神情似乎還有了很大的變化,他無奈失笑,揉揉額角,冷靜從容地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見到她那副失而復得的表情,蘇晏長臂一伸,狠狠將她摟進懷裡。
直到他身上那種淡淡的熟悉的香味入鼻,雲初微才恍然自己沒做夢,九爺真的回來了。
淚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迷濛了雙眼。
蘇晏不看也知道她在哭,他伸手拍拍她的腦袋,“爺竟不知,南境四日,倒把你的膽兒養肥了,爲了讓我回來,竟敢設下這麼一局,如今不想着解釋,哭什麼?”
雲初微吸了吸鼻子,擡起頭來,水光盈盈的雙眼驚奇地看着他,“九爺怎麼會知道?”
她分明都沒寫信告訴他,也吩咐過蕭忌不準讓隱衛們給九爺傳信,難不成這個人長了一雙千里眼?
蘇晏忍不住點點她的額頭,“只有你纔想得到用這麼狠的法子。”
雲初微羞窘地低下腦袋,又小聲問:“那你…怪我嗎?”
“你說呢?”他毫不客氣地道:“三十萬兵權就這麼沒了,打算怎麼賠我,嗯?”
“啊?”雲初微張了張嘴巴,幽怨的小眼神盯着他,嘴上卻口是心非地道:“那你回去吧!”
蘇晏瞅她一眼,“我回去,你能把那位從墳墓裡刨出來?”
雲初微輕哼,“我只是替九爺和婆母報仇而已。”
蘇老太太活着的時候造了不少孽,本就該死,她這是替天行道。
蘇晏擁緊她,聲音低沉不少,“你可知自己這一計有多冒險,一旦失敗,你就會有生命危險。”
雲初微搖搖腦袋,“不知。我只知道但凡是關於九爺的事,都能讓我失去理智,我不想去考慮那麼多後果,我只想不顧一切去爭取任何能讓你回來的機會,只要你能來,哪怕讓我與全天下爲敵,我想,我也是不會猶豫的。”
蘇晏抱住她的手臂輕輕收緊了些。
得她這番話,就算三年後再不能官復原職,他也無悔了。
此時天已大亮,薄霧散開,晨曦的陽光透過街邊泛黃的樹葉,懶懶照在二人身上,說不出的愜意溫暖。
城門口陸續有百姓入城了,雲初微不想讓人看到這難爲情的一幕,費力從蘇晏的懷裡掙脫出來,指着身後不遠處的馬車道:“咱們坐那個回去。”
“好。”蘇晏頷首,面色溫潤了不少,跟着她來到馬車邊,攙扶着她上去以後,他慢慢踩着腳蹬子上了馬車。
天氣雖然還沒正式寒涼下來,但因爲雲初微身懷六甲的緣故,韓大姑姑擔心凍着她,於是在車廂裡安置了小暖爐,所以此時的馬車廂,暖意融融。
蘇晏一坐下,雲初微就軟趴趴地靠在他懷裡,小聲咕噥,“我這幾個月,等九爺等得好辛苦啊!”
蘇晏俯下腦袋,在她嬌軟的脣瓣上淺淺啄了一下,挑眉,“所以等不及了,就使出這麼狠毒的法子來?”
“你也覺得我毒嗎?”雲初微突然很在意他對自己的看法,會不會“毒”得太過招他不喜?
蘇晏想了想,笑答:“毒,太毒了,否則我怎麼會一沾染到你就身中劇毒?”
雲初微翻了翻白眼,“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晏將腦袋埋在她頸窩處,慨嘆一聲,“老太太本就是我們家的仇人,早死晚死對我來說都沒什麼分別,既然我早晚都要回來丁憂,倒不如剛好在你懷孕這時回來,還能陪着你,想辦法爲你減輕些負擔。”
雲初微抿嘴笑,“我就知道你不會怪我。”
“我倒是想怪,可你又不補償我,那我豈不是隻能自己生悶氣?”
雲初微耳根一紅,將腦袋偏向別處不敢看他。
蘇晏扳正她的腦袋,這次準確無誤地吻上去。
雲初微原本想着這是馬車上,萬一被外面的韓大姑姑等人聽到動靜就不好了,可是蘇晏吻得投入,很快就將她僅剩的理智吞噬得一絲不剩,她的大腦處於一片混沌中,忘記了身在何處,主動攀附上蘇晏的後脖頸,直到吻得氣喘吁吁才放開彼此。
雲初微瞧着他眼眸內不減反增的慾火,忍不住笑出了聲,“瞧,讓你別玩火,這下糟了。”
蘇晏壓抑着喘息聲,“一會兒回去再收拾你。”
雲初微癟癟嘴,“今天是中秋,蘇府設了宴招待你,一會兒回國公府梳洗一番就得過去了,難得你回來,好久沒見到你的蘇家旁支長輩們怕是又得拉着你多喝幾杯,下午還要入宮面聖吧?晚上纔是中秋宮宴,皇上必定留你,你今兒行程都排滿了,哪有時間收拾我?”
蘇晏聞言,蹙了蹙眉,“蘇府的是早宴,可以去,至於中秋宮宴,就不必了,我纔剛回來,又是中秋節,斷沒有扔下你和娘在府裡單獨過中秋的道理,皇上想必會酌情體諒的。”
“希望如此吧!”雲初微道。中秋本就是團圓節,她自然希望與九爺和婆母一起完完整整地過。
馬車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雲初微枕在蘇晏腿上,溜圓的雙目一直盯着他看。
蘇晏揉揉她的腦袋,“做什麼?”
雲初微“唔”了一聲,“九爺覺得,咱們前世見過嗎?”
蘇晏微愣,“爲何想起來問這個?”
“我就是對那種未知而又縹緲的東西感興趣而已。”
九爺回來之前,她滿心想着把從赫連縉嘴裡得知的前世真相都說給他聽,然後夫妻倆聯手虐盡前世欺辱過他們的人,可是見到九爺的那一刻,她選擇了隱瞞。
前世太苦,兩人分分合合到最後連個結局都沒有,那份誅心的痛,她一個人承擔就行了,沒必要說出來讓他也跟着難受。
更何況,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一樣會輕易接受赫連縉重生的真相的。
“別的不想,專想那些有的沒的。”蘇晏輕嗤,“以後不準再胡思亂想,聽到沒?想多了對腦子不好。”
雲初微眼一瞪,“你才腦子不好,我就假設一下都不行麼?”
蘇晏無奈,“哪有你這麼假設的?”
雲初微氣不過,“女人天生愛幻想,你又不是不知道。”
蘇晏習慣性地拍拍她的腦袋,“這裡面每天裝這麼多東西,不累麼?”
“累啊!”雲初微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順着道:“就是因爲太累,所以才盼着你回來幫我分擔,讓我做個無憂無慮的閒散夫人。”
“嗯。”他毫無異議地點頭,將她扶正後輕輕擁進懷裡,高大修長的身軀幾乎將嬌小的她全部隱埋,到底是長了她七歲,他的眼裡,看不到她的沉靜內斂堅韌獨立,他看到的,只是個小丫頭,一個剛好被他入了眼上了心用一輩子都愛不夠的小丫頭,本該是懷春年紀,卻懷了龍鳳胎,對她來說,壓力一定不小,所幸的是,他終於有機會回來陪着她。
好久沒感受到這麼溫暖踏實的懷抱,雲初微也不掙扎,任由他抱着自己。
人都說初戀最純最美好,美好到能讓人甘願用一切去換與對方的天長地久。
會這麼想,是因爲情竇初開對那個年紀的任何人來說都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從“初戀”裡嚐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奇滋味,從而產生貪戀,想要更多。而這種時候,初戀雙方想要的,都只是對方的感情,而不會去考慮外界因素,所以說它“純”,不摻雜任何污垢。
雲初微覺得,自己雖然是三十歲的靈魂十六歲的身體,可在感情方面,卻與懷春少女一般無二,但又比她們幸運了一點點,因爲自己得到了九爺全部的愛,而剛好,對方也是初嘗情滋味。
這種感覺,就好像兩杯純淨水混合在一起,只會更純。
所以,她很感謝最後一幕戲吊威亞出事故,讓她穿越到這個世界來,遇到只在劇本設定裡見過的所謂“男主”——盛世美顏,有權,多金,對天下人沒心沒肺,唯獨對一個人掏心掏肺。
到達國公府,蘇晏先去見過靜瑤太夫人,這纔回來沐浴更衣。
雲初微替他備好了要換的衣服,“你去尋梅居,娘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蘇晏搖頭,“娘性子軟,她能說的,無非就是關心我在南境的生活,又囑咐我一會兒去蘇家該注意的地方。”
雲初微瞭然,“其實老太太不在了,如今蘇府那邊再沒人把咱們當成眼中釘,沒必要再向從前那麼警惕,讓人知道了,還以爲咱們九房生了異心呢!”
蘇晏穿衣的動作一頓,“對了,如今那邊還是小孫氏主持中饋嗎?”
“嗯,怎麼了?”
蘇晏道:“蘇府那幾房以前之所以一直不分家,一是因爲老太太老太爺還在世,沒有分家的道理,二是因爲老太太性子要強,她只有這樣才能把每一房都牢牢抓在手心裡,可現在老太太不在了,老太爺又耳聾眼瞎管不了事,小孫氏一個人,必然管不過這麼多房來。
再者,根據我的推測,蘇家用不了多久就得入不敷出,畢竟那麼多人,每天的開銷是筆不小的數目,那麼,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分家,分了家,各管各家,再把多餘的下人遣散,只有這樣才能維持以前的生活水平。”
“可是這麼一來,蘇家就真的徹底瓦解了。”雲初微道:“蘇家一直以來能高居世家之首,就是因爲根系龐大,但實際上算下來,主脈很單薄,尤其是老太爺這一支,傳承到下一代,大爺蘇平早殤,四爺又因爲犯事兒被貶官毀了一輩子的前途。再看孫一代,長房只有個嫡子,雖然已經入了仕,但前途如何還不明確,四房麼,更慘,只剩個小曾孫蘇星燁。如果現在再把庶出給分出去,頂多再過一代人,庶出就會淪爲旁支,那麼主脈上還剩什麼?”
主脈將會混得連旁支都不如。
“這樣豈不是更好?”蘇晏聲線微冷,“蘇家主脈仗着權勢幹下的齷齪事還少麼?趁此機會一併瓦解,今後便沒有主旁之分,哪一支混得好,哪一支便是能讓蘇氏一族傳承下去的主脈,各憑本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