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接到李明珍的來信,讓二生留在北京,不必回灣道山了。曉琬看完信,高興得直哭。
賀家梅流着眼淚說:“今晚咱全家慶賀慶賀!”
孫運達拿出瓶“老白乾”說:“爲慶賀我小孫子能留在爺奶身邊,我給二生起個大名,叫周洪濤!你們說,怎麼樣?該不該喝二兩?”大家都說“應該!”
孫運達說:“好!今晚小玉、曉琬你們也喝點!”
第二天,賀家梅給二生報了臨時戶口。
賀家梅現在離職在家,一心一意照看二生。別看二生長得乾瘦,肚子容量很大,一頓飯能吃兩個小饅頭。飯後玩累了,還要把專供孫運達的一斤牛奶喝光了。不過半年,二生長得胖頭大臉,身高體壯。二生生來嘴巧,自己會倫輩,整日爺爺、奶奶、媽媽地叫,把人叫得心花怒放。叫別人只有一個稱謂,單單叫周玉大聲叫“叔叔”,小聲才叫“爸爸”。周玉聽了,心裡膩歪。曉琬要二生改口,二生就是不改。周玉脾氣隨和,後來也就默認了。
二生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不安生。賀家梅想,二生三歲了,何不教他童子功?賀家梅開始每天給二生練彎腰、踢腿。一個月後,練劈叉,三個月後練拿大鼎、蠍子爬。每天練完功,就給他拿一摞小人書看。二生喜歡看《三國志》、《西遊記》、《水滸傳》、《小英雄雨來》、《敵後武工隊》……看完小人書,便模仿孫悟空、關雲長、林沖……擺出小姿式、小動作、那一招一式逗得賀家梅開懷大笑。
二生四歲,長得虎頭虎腦,人見人愛。踢腿、彎腰、小翻。周玉見二生是塊料,便在四合院裡挖一個小坑,填上沙子,讓二生練跳功。二生四歲,會空翻和打旋子。孫運達一休息,便來調教二生練功。二生學啥會啥,比周玉小時更聰明。孫運達老兩口一見二生,心裡有多少糟心事立刻就沒了,有點小病小災立時就好了。
這一年六月,天地突變,一場精心醞釀的運動終於爆發。人們的一切希冀、一切習慣、一切願望,統統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孫運達赴朝歸國時已是軍長,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將軍銜。一九六四年調陸軍大學任校長。同年,周玉和孫曉琬轉業到公安部。周玉任刑偵局副局長,孫曉琬任治安局某處處長。文革運動一開始,孫運達被造反派拉下馬、周玉和孫曉琬靠邊站。京城所有學校都停課鬧革命。臂戴紅袖章的革命小將一夜成爲“世界主宰”。他們打、砸、搶、抄、抓,要剷除舊社會、舊制度,要打倒一切,推翻一切。周玉和孫曉琬只是中層,造反派要他們指正、揭發、就地鬧革命。只有賀家梅在家每天帶二生練功,這時只能偷着看小人書。上街買菜,看會兒大字報。不久,局勢越來越糟。這年一月,各地從上到下奪了權,兩派雙方動了刀槍,打罵不停、武鬥不斷!孫運達被關,有關他的大字報就貼到他的家門口。賀家梅氣得沒了脈搏,醒過來在家裡罵大街。
孫曉琬跑回來說:“娘,你還不如帶二生回灣道山哩,我怕這裡今後發生大事......”
賀家梅說:“天能塌還是地能陷?”
孫曉琬說:“原定運動只搞一年,現在都快一年了,還沒有停止的跡象,我看現在已控制不住局勢了。……”
“你爹還關着哩,我能放心走人?我和周玉隔三差五去看他,眼下還挺自由,也沒人敢鬥他,那些造反派鬧得再兇,可都怕他……”賀家梅說:“要不這樣,爲了孩子的安全,我把二生先送給他媽。可是怕他媽那裡也不平靜。反正比這兒安全。就這麼辦,我先把二生送回去,馬上回來。我得時刻聽到你爹的消息呀!”
孫曉琬說:“明早我送你娘倆上火車,快去快回......”
賀家梅坐火車回順城。很多車廂都坐着被紅衛兵遣返回鄉的各類分子。被遣返對象的周圍都有紅衛兵看守。這些人老態龍鍾、鬍子邋遢。女人則是被剃成陰陽頭,大熱天她們都罩上頭巾或戴頂帽子。賀家梅看見這些情景,心裡直“撲嗵”。二生沒見過火車,在車上來回跑,又是唱又是跳,賀家梅滿車廂追着他。到了順城,坐班車趕到皇臺鎮時已近黃昏。
賀家梅這是第二次回家,第一次是周玉從朝鮮回來,那時回家是榮歸故里;她想起了王娥娥、周顯亮、周顯成……他們幾人在一起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戰鬥的友情,就好像近在眼前。如今,他們四人中已有兩人作古!這次回家,卻是惶惶之中的無可奈何。她拉着二生來到大哥賀家仁的院裡。二哥犧牲後,二嫂解放後也過世了。賀永新轉業到城裡,隔壁那套老宅子便無人居住。
大哥大嫂一年到頭在隊裡幹活掙工分,落得一身好體魄。大嫂馬上點火做飯。二生沒吃完飯就困得睜不開眼睛了。兩個侄女兒和侄女婿來見姑姑。山裡沒有電,點着煤油燈說話。兩個侄女婿沒說幾句,就說起文化大革命。他們說,老百姓都說文化大革命,把功臣戰將統統打倒,全國都亂了套。皇臺鎮公社已被城裡紅衛兵奪權。他們一走,權又交給原來的領導,全公社基本沒太大亂,生產、工作基本正常。眼下又來一批紅衛兵,他們貼大字報、大標語,說皇臺鎮公社是死水一潭,沒有革命幹勁,沒有觸動走資派靈魂,沒有打倒地、富、反、壞、右……那一小撮人。他們到處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結果讓社員們給打跑了。社員們大罵這些紅衛兵是吃飽了沒事幹——撐的!侄女、侄女婿文
化不高,卻挺會說道,陪姑姑一聊就是半夜。
第二天,一個侄女背二生,一個侄女提包袱,把賀家梅娘倆送到灣道山。
聽說賀家梅帶二生回來了,全村人像趕廟會一樣來看望當年的女八路和周家的“小福星”。到了晚上,周顯成和大隊幹部來看賀家梅。李明珍白天上課,晚上陪賀家梅。她對賀家梅無法稱呼,只好以“您、您”來尊稱。嬸嬸在一旁看着這娘倆抿嘴笑。賀家梅第一眼看見李明珍,就被李明珍俊美的外貌、端莊的舉止吸住了。果然是個做事果敢、說話乾脆、工作認真的好媳婦。李明珍看見了這位當年抗日的女八路、女戰士,說話辦事依然浸透着當年的颯爽英姿,心中無限感慨。
二生來到這裡,和菊兒在一起玩耍,過家家、爬牆頭、上樹逮“知了姥姥”、去澗水邊看鴨鴨。
李明珍陪賀家梅去周家祖墳祭拜了周顯亮、王娥娥,然後送她到皇臺鎮汽車站,坐夜車返回北京。
賀家梅回到家,把街門一插,一個人在屋裡聽收音機,看看書,練練拳腳,做一個人的飯,眨眼過了一天。
時局更嚴峻了,大字報四處開花,她這條衚衕不時有紅衛兵的身影。從灣道山回來的第三天,一夜之間如同變了個天地。在她住的門外牆上貼滿了大字報,大字報直指孫運達。大字報標題是“草寇出身的孫運達是我校的頭號走資派”。在人少之時,賀家梅悄悄走出門來,把大字報的內容一字不拉地看了一遍,最後她分析評價:這張大字報是牽強附會、掐頭去尾、移花接木、道聽途說的胡說八道!她看看無什麼人,便將大字報撕下一張來拿回屋看。她以爲無人注意,其實街道主任卻看得一清二楚,他馬上叫來紅衛兵。紅衛兵趕過來,指着賀家梅說:“撕革命大字報就是反對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對黨的方針路線,就是反革命!”
賀家梅只說了一句“不實事求是”,就被一幫紅衛兵揪鬥。一個紅衛兵問:“老太婆什麼階級出身?”
街道主任說:“好像是富農出身......”
頭頭一揮手,高呼口號:“堅決鬥垮鬥臭這個富農婆!”
幾個女紅衛兵走上前,擰住賀家梅的兩隻胳膊,彎腰駝背,擰成“噴氣式”。當場開始了“羣情激奮”的批鬥大會,一時口號翻天。“噴氣式”對一般人一時難以承受,但對賀家梅、孫運達自小練功之人卻是小兒科。所以賀家梅任憑這些紅衛兵對她擰臂撅身,氣定神若。因爲對孫運達的所謂揭發和批判,均爲不實之詞,所以賀家梅也不聽那些紅衛兵批什麼、叫什麼、喊什麼。正在此時,頭髮矇住了臉和眼,頭髮隨氣流上下飄動,刺得臉難受,就順勢一揚頭、一動身子,把兩個女紅衛兵震個趔趄。周圍紅衛兵和圍觀人們馬上高喊口號,對她實行專政!兩個男紅衛兵挺身上前,擰住賀家梅的雙臂。
賀家梅說:“剛纔是我活動一下身子,不是故意的!”
兩個男紅衛兵瞪着血紅的雙眼說:“老實點”!
兩個人都在二十來歲,乳臭還未乾,擰住賀家梅的兩臂,暗暗用力。賀家梅覺得這二人暗自用力,所以也用內功發力。稍一用力便將兩個紅衛兵甩出一丈遠。這一下,氣得紅衛兵頭頭哇呀大叫。一下子涌上來四個高大威猛的紅衛兵,伸出拳頭、抽下腰上的皮帶、劈頭蓋臉打過來。賀家梅先是左躲右閃,這四個人更生氣了,他們把皮鞭輪得呼呼山響,卻傷不到賀家梅一根毫毛。賀家梅年過半百,在抗日戰爭中鑽山洞、住壕溝,身上落有病疾。所以不過五個回合,體力漸漸不支。這時那四個紅衛兵的拳腳如雨點般擊打在賀家梅身上,她已不知道疼痛。她能夠還擊他們,但她不忍心,她有殺手鐗,但那樣會傷害了他們。他們還是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她沒有還擊,終於無奈地倒在了地上。他們還是咬牙切齒地打。她沒有倒在敵人的槍口下,而是倒在了一羣乳臭未乾的紅衛兵革命小將們腳下。
周玉下午五點從父親那裡回來的,剛走到家門口,發現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正在嘖嘖嘆息。周玉預感自己家中發生了什麼不測,急忙撥開人羣,卻見媽媽渾身是血,躺在地上。周玉抱住媽媽哭了:“媽媽呀——怎麼啦?媽媽呀!”周玉心涼了,渾身如進了冰窖,哭不出聲來。他把母親抱進四合院,進了正房屋,把母親放在炕上,哭着給曉琬打了電話。
文化大革命造成人羣分裂,父子分派,夫妻反目。周玉和孫曉琬二人就分成兩派。二人對當前文革運動看法相孛,對父親的問題認識上不一,在生與不生兒女問題上嚴重對立。現在自己把二生養大了,原來是李明珍的親生,孫曉琬心中不平。這樣一來,二人心中已有了隔閡。孫曉琬參加了造反組織,有時對外調查案子,一去十天半月,有時爲抄大字報,她通宵達旦。周玉理解她,所以從不阻攔、更不過問。
孫曉琬騎車回來,看媽媽被打得遍體鱗傷,痛哭失聲。但一想,不能大聲哭,讓造反派知道,自己要遭批鬥,所以抽抽泣泣地說:“你說怎麼辦?”
周玉說:“我得調查,不能就這樣把人打死!”
曉琬說:“我說也甭調查,一是查不清,二是無法可依了。”
周玉說:“那也得問問街道主任,他肯定清楚此事。”周玉連夜去找街道主任,街道主任推得乾乾淨淨,他說他去辦事處開會去了。街道主任反而催促周玉說,現在天熱,必須趕快火化。
曉琬說:“街道主任不說實話,我看明天就發喪得了。”
周玉說:“那也得告訴咱爸,再通知咱媽的單位!看爸能不能回來,讓他們老兩口見最後一面?”
曉琬說:“我看現在告訴不是時候,現在去告訴,讓咱爸心不安,或許惹出什麼婁子來!”
周玉說:“我不忍心就這麼讓咱媽走了,連親人都不讓見面?”周玉讓曉婉給媽清洗傷痕,換上新衣。周玉連夜去陸軍學校,把不幸消息告訴父親孫運達。
孫曉婉用溫水擦拭母親身上的血污,然後換上裡表全新的內衣。在查看身上傷痕時,前胸和後背全是大塊紫瘢、淤血。看着母親身上累累傷痕,不由得思緒萬千,開始懷疑這場運動的歷史功過。曉婉九歲生母春妮被鬼子殺害,是叔叔嬸嬸把自己和周玉當成親生兒女收養。有一口好吃的,都留給兄妹二人,買一塊布,給二人做新衣裳。爲了撫養兄妹二人,他們不要自己的親生。爲兄妹二人操心勞累,從無半點怨言。如今,“媽媽”卻倒在了這和平年代,兇手卻是一羣革命小將。這樣的革命,是革誰得命?曉琬不由對這場文化革命有了另一種看法,她要反思。
曉琬邊哭邊給媽媽換上她最喜歡的解放軍服、還戴上了軍帽。爲寄託哀思,又拿來一沓舊報紙,用剪刀剪成古銅錢狀的冥紙,然後在媽媽頭前點燃。跪在地上又哀號起來。她想念二生,二生見奶奶不會動了,一定失聲大哭。可惜呀,最疼愛的孫子卻不在奶奶身邊。
周玉回來時已是午夜一點,周玉進屋氣憤地說:“看門狗不讓我進,兩拳打倒他我就闖進去了。我把媽媽去世的消息一說,爸爸就愣住了。那個看門狗追過來說,給領導打電話了,領導不同意孫校長回家!我還要打他,他撒腿跑了。一會兒,來了四個警衛,說回家也要等天亮派車回去。所以我騎車就先回來了。”
見曉琬把媽媽裝殮好,周玉又跪在地上點燒紙,失聲痛哭。曉琬說:“小聲點呀,隔牆有耳啊!”
周玉瞪起血紅的大眼說:“老子死都不怕,還怕他們聽聲?”
天剛亮,吉普車拉着孫運達回家來。隨同來了四個全副武裝的警衛。
孫運達看看老伴靜靜地躺在炕上,撲過去,撫摸着老伴的臉,老淚縱橫,淚水摔在地上吧嗒吧嗒直響。一邊哭一邊說道:“你走得太快了,太快了!你經受了人間苦,你也經受了戰爭中的艱險,你熬出了頭,卻沒逃過這一劫!好日子可在後頭,你卻無福享受哇!”
周玉和曉琬跪在地上陪父親哭喪。一聲聲呼喚,一行行淚水,四個警衛也難過得低頭垂淚。
孫運達說:“玉兒,拿筆紙來,我要寫一份明證!”周玉起身遞過筆紙,孫運達想了想,便在紙上匆匆寫了三頁。寫完後交給四個警衛說:“請你們過過目,證明我沒有搞文字符串供!”
四個警衛看後說:“請孫校長收起。”
孫運達把幾頁證明交給周玉,說:“你想辦法儘快將此材料交給順成一中。這是我給安玉國同志的證明材料!安玉國是一名愛國華僑。四零年被我俘獲,成爲我抗日部隊的地下工作者。他在順城日軍中任翻譯,經常提供重要情報。後去北平任日軍華北總部翻譯,我調天津搞地下工作,他仍然和我單線聯繫。解放戰爭,上級指示他設法打入北平國民黨軍調處,繼續爲我軍提供情報。他能說善辯,多才多藝、精通日語和英語。解放戰爭勝利,他回到部隊。五零年又赴朝參戰,回國後被安排到省教育廳。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五九年下放到順成一中。這次運動,他會首當其衝必遭厄運,……”
孫運達接着說:“你們還年輕,今後前程遠大,要把二生撫養成人。我們老了,燈油也熬幹了。人死是自然規律,希望你們處理你媽的喪事要從簡從快。如局勢平穩了,你們二人一定要把二生接回來,接回來,爺爺想二生啊!可惜......你們要教育他,長大要做一個正直勇敢的好青年......。爲父這一生,辦過一件錯事,就是你和你,你們二人的終身大事,是我一手包辦的。但是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就希望你們二人團結一心,過好後半生,爸爸對不起你們啊!......”
周玉和曉琬聽話音不對,齊聲說:“爸呀,您不要說這些話,眼下遇到了挫折,說不定烏雲幾時就過去了,爸可要往寬處想啊!”
孫運達說:“我一生清白,我捫心無愧,對得起黨和人民,對今後有信心!只是你媽走了,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倆不能同生,但願同……”
周玉和曉琬抱住孫運達說:“爸可不能那樣想,媽走了,還有我們呢,我們倆會很好地伺候您!”
孫運達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老淚縱橫。他掙扎着立起身來,俯身仔細看着賀家梅,說:“周玉、曉琬,給四個警衛做點早餐去!”
二人去小廚房做飯。孫運達用被把賀家梅蓋好,此時他氣運丹田,那十指立刻如鋼釘一般。回手伸出二指對準自己的“章門穴”一點,立刻閉氣,直身站立不動。待四警衛發現時,已全身冰涼。周玉和孫曉琬抱住孫運達哇哇大哭,四個警衛不由耷拉着腦袋嗚嗚地抽泣。
賀家梅生於{民國元年壬子年}一九一二年農曆五月十八日丑時,享年五十五歲。
孫運達生於{光緒三十年甲辰年}一九零四年曆農五月初一日未時,享年六十三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