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雲煙猶故(下)

更新時間:2005-9-19 22:38:00 字數:5966

《元寧實錄·順宗卷》

崇明五年五月,湘王病篤,宗人府報仁宣太后,湘王妃上表請諸太后,太后下付宗人府議之,宗正以祖制不赦謀逆陳表,太后默然,命帝親探。

這是陽玄顥第一次踏入宗人府,宗人府所有成員都列隊迎候,年僅十歲的皇帝走下鑾駕,高貴沉穩地與宗正對晤,隨即便讓衆人退下,只留宗正領路去見湘王。

陽玄顥對湘王的印象一隻停留在那個謀逆未遂的夜晚,對於這個皇叔,他不是沒有恐懼,可是,他也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以這種卑微的姿態病倒,甚至於死去,看着已經滿頭銀髮的老者躺在臥榻上,連起身都有困難,陽玄顥不覺有些動容,緩緩地說:“皇叔重病在身,不必拘禮了。”

湘王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看向皇帝,好一會兒,才低低地笑出聲,淡淡地道:“臣遵旨,謝陛下體恤之意。”

陽玄顥無語地與他對視,揮手讓宗正退下,走近湘王,清澈如水的眼眸卻掩去了所有的心緒,任湘王如何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只能在他站到自己身前時,自嘲地一笑:“太后娘娘將您教得很好。”

陽玄顥不知道該怎麼迴應,只能用沉默表示自己的高深莫測,這應該是正確的態度吧!——“如果你不能做到明察秋毫,那麼就要謹慎,要諱莫如深,要藏而不露,那樣,你纔看清足夠多的情況,才能明辨是非曲直。”紫蘇是這樣教導的,陽玄顥深信自己無法與練達的湘王較量,因此,他採取這種掩人耳目的姿態,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聽着。

湘王沉默了一會兒,才又一次開口:“陛下過得好嗎?臣受先帝遺命,卻一時失足,無法擔當顧命重任,請陛下恕罪。”

陽玄顥隨意地擺手,表示不在意,卻見湘王眼神一亮,緊緊地盯着,不由一驚,思忖了一下,才緩緩開口:“母后娘娘讓朕轉告皇叔,皇叔行止有差,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無愧於社稷,無愧於先帝,無愧於無寧,只是,情理之中,法理之外,母后娘娘身擔元寧江山重任,不能違背律法制度,只能委屈皇叔了。”

湘王聞言放聲大笑,不住地點頭,讓陽玄顥心中萬分不解,只能靜靜地看着他,聽他笑了好久才停下,雙眉更是不由自主地皺起,隨即便聽到湘王淡漠地問他:“陛下以爲臣是謀逆罪人嗎?”

陽玄顥不由一愣,眼中顯出一絲迷茫,這讓湘王不由皺眉,心底更是響起一聲無奈的嘆息。“陛下,您太像先帝了。”心底的話語終是出口,卻不知湘王心中是怎樣的複雜滋味——能看透事情的本質,卻難以清醒決斷!——這是爲帝的大忌,偏偏他們都是天生的帝王,必須登位。

“皇叔什麼意思?”陽玄顥冷下臉,淡淡地問道,他自然聽得出他話中另有深意。

“陛下以爲臣是謀逆罪人嗎?”湘王再次問道,卻沒有等他回答,而是直接自己回答了,“臣當然是!太后娘娘已經定罪,臣就是身犯謀逆大罪的不赦之人!陛下,您爲什麼猶豫呢?”

陽玄顥先是不解,十分疑惑,思忖良久,他神色一凜,隨即深深地躬身行禮:“謝皇叔教誨,朕明白了。”因爲,紫蘇是在代他行權,威脅她的地位,也就是在威脅他的皇位,他只能堅持母后的定案,否則便是置疑自己的正統性。

湘王驚訝於陽玄顥的聰慧,不覺笑了,隨即就覺得喉頭一股甜腥上涌,他勉強按捺下去,等這陣不適過去,纔再次開口,從靠枕下摸出一份奏章,交給陽玄顥:“請陛下轉呈太后娘娘,臣身爲元寧皇族,能爲至略大業盡綿薄之力,是臣的榮幸,請陛下務必親自交到太后手上。”

陽玄顥沒料到他話鋒立轉,談起國事,接過奏章正要打開,卻被湘王按住手,擡頭就見湘王輕輕搖頭:“陛下,這不是您現在應該看的,您的眼光還沒有那麼遠,看了對您,對元寧都沒有好處。”

湘王是實話實說,卻忘了陽玄顥尚是個孩子,這樣只會更加引起他的好奇,不過,也不能怪他,畢竟,他長年在外,與自己的孩子並不親近,哪裡知道這些孩童心性?而且,陽玄顥方纔的表現雖談不上有多成熟,可是畢竟也是很老成,他自然而然地也就將他當成大人了。

陽玄顥目光流轉,默默地點頭,繼續聽他說話。

待了半天,陽玄顥才起駕回宮,在鑾駕裡,他摸了好幾次湘王的奏章,一直忍着不去看,可是在進宮門前,他還是忍不打取出奏章,一目十行地飛快瀏覽,但是,還沒等他看明白,鑾駕已經到太政宮了,他不得不收起奏章,理了理衣服,走下鑾駕去見母后。

陽玄顥剛走,鄭雲顏便端着藥走進湘王的房間,立刻就差點失手摔了藥盅,只見湘王正不住地咳血,手中的白絲絹已經染成鮮紅。

“王爺!”總算她還記得手中的藥是救命的,連怕擱下,才衝過去,扶起湘王,用手中的手絹拭去他嘴角的血污。

“我沒事。”等血止住,喝了藥,湘王緩了口氣,才強笑着安扶她。

“王爺……”鄭雲顏知他不喜自己爲此哭泣,只能強忍住盈眶的淚水。

湘王微笑,閉上眼表示自己累了。

“王爺,你這是何苦呢?”鄭雲顏想勸他,卻被他擡手阻止。

“生成皇家,成王敗寇,我認輸,卻不能低頭……只是可惜不能死在南疆戰場!”湘王低嘆,輕輕撫着她的髮絲,“雲顏,我會安排好你的。”

“王爺……”

將奏章呈給母后,陽玄顥在紫蘇身邊坐下,悶悶地道:“皇叔病得好重。”

紫蘇聽他這麼說,不禁皺眉,擱下正想翻閱的奏章,道:“皇帝仁厚,但是,生死有命,也不必如此感懷啊!”言罷便笑道:“皇帝還沒用膳吧?就在這兒用點點心吧!葉尚宮!”

“是,太后娘娘!”葉原秋答應,轉身吩咐其他宮人,不多會兒便上了八碟精緻的點,陽玄顥只能低頭答應,隨意地用了一點,便不動了,擡頭就見母親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母后娘娘?”陽玄顥不解地輕喚,隨即便感覺到母親輕輕撫着自己的臉頰。

“皇帝覺得哀家對湘王太狠了?”紫蘇溫和地問道。

陽玄顥低頭,默然無語,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母后娘娘,讓皇叔回家休養吧!”

紫蘇收回手,無語地低嘆一聲,在兒子期待的目光中,輕輕搖頭。

“母后娘娘!”陽玄顥不解,“皇叔已經病得很重了,就算再有什麼大罪,也可以了。”

紫蘇還是搖頭,在他想繼續說服前,收回放在他頭上的手,淡淡地道:“那是謀逆重罪,皇帝不會不知道明正典刑是怎麼樣的吧?湘王是皇族,而且,那時,哀家必須穩定局面,根本沒有重責任何人,只是將湘王圈禁在宗人府,現在若是再赦免,皇權的威嚴何在?”

陽玄顥自然明白母親沒有半句虛言,可是,他也聽得出母親話中的冷漠,這讓他有點傷心。

“顥兒,你也累了吧!回寢殿休息吧!”紫蘇拿起湘王的奏章,起身走向書桌,同時微笑着關照兒子,陽玄顥跟着站起,躬身行禮,退出中和殿,卻在門口與一名內官撞在一起,那名內官一看見那明黃的衣袍,嚇得立刻跪下,拼命地磕頭,口中不停地注饒:“奴才該死!皇上恕罪!奴才該死!……”

陽玄顥皺眉,正要發作,卻看見內官手上的封匣,只能冷言:“急奏嗎?還不進去!”

隨即越過內官,徑自走開,那內官正在慶幸,就聽見一聲淡淡地吩咐:“進來吧!等一會兒去內宮執事那裡領罰!”擡頭就見葉原秋冷漠地看着自己。

又是一份北疆的急奏,紫蘇有點不敢看了,距離上一次永寧王的急報不到十天,可是,她知道里面是關於什麼的奏報,正因如此,她不怎麼敢看了。

葉原秋有點疑惑地看着太后,不知道爲什麼她的手只是按在封漆上,卻遲遲不拆封匣,可是她的眼中卻滿是毫不掩飾的急切。

“你們都下去,哀家想一個人呆着。”紫蘇淡淡地吩咐,葉原秋與所有的執事宮人應諾退下。

宮殿的門悄然合上,紫蘇藉着封閉的空間沉澱心神,深吸一口氣,沉穩地打開封匣,一份沒有封套的奏章平整地放在其中,紫蘇再一次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隨後才伸手取出那折得整齊的素箋。

“臣左議政齊朗稽首,恭請皇上、太后聖安……”只看這一句,紫蘇便鬆了一口氣,無力地倚向椅背,也是這時,她才發現,打開奏章的瞬間,她竟然屏住了呼吸,看到這句毫無意的請安辭,她便明白,事情順利解決了,否則,這種急報式的奏章,齊朗根本不會浪費筆墨在這種文辭上。

十天前,齊朗只領了十名左右的侍衛親兵直奔平關,他本來想的是,成佑皇帝應該是想就周揚向元寧施壓,因爲近來北倫的注意都在西南邊,機會難得,因此,也不必帶太多人過去,便只向永寧王要了他的親衛,可是,當天下午,便在路上接到平關急報,成佑皇帝的御駕未到,古曼的禁軍——天元騎已經在平關前佈防了。

臨行前,夏承正終是不放行,給了齊朗手令,允許他調動平關周圍的軍力,齊朗先到平關,仔細研究了一下,又與平關守將討論了一個時辰,兩人都認爲古曼倒不會進攻,但是,若有機會,可心施加壓力,成佑皇帝也不會放過,畢竟平關並非要塞,守軍不足五千,根本無力與古曼的天元騎相抗衡。

“齊相,卑將以爲,您還是儘快離開比較好。”平關守將袁布認真地進言,他自己是職責所在,與古曼大軍不敵,最多不過戰死,而且,敵人數倍於己,也不會擔上什麼軍法罪責,但是,若是齊朗有了閃失,自己便是死,也要擔個保護重臣不利的罪名,只怕會禍及家門。

齊朗卻搖頭,站在城牆上,看着平關城內正在撤離的百姓,他只說了一句就擋住了袁布的勸辭:“這些平民至少還要一天才能離開平關,這裡是周揚舊土,若是我元寧的軍隊連保護平民都做不,如何收服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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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布只是武將,可是,也知道,若不能收服人心,攻佔再多的土地也是無用的,而且,齊朗是一品重臣,他無法違背齊朗的命令。

“袁守備,從現在開始,本相接掌平關防務,請您務必配合!”齊朗邊說邊取出夏承正的手令,雖是地方守將,可是永寧王一直節制北疆所有兵馬,這道手令袁布自然不能違背,因此,他沒有多猶豫便答應了。

齊朗沒有要平關的兵符、將令,而是讓袁布派人急至平關東南的一處軍營,那裡是石雲將軍的大營,石雲是北疆的老將,並沒有名震天下的戰功,但是,前任永寧王曾說他是“善戰者無赫赫之攻。”石雲作戰沒有太多的計謀,,手下將士也不是勇猛善戰,可是,令行禁止,不動如山,向來都能很好地完成上司交代的任務。齊朗將夏承正的手令與自己的命令一起帶給石雲,石雲立刻派偏將領了一半的人馬,近兩萬人馳援平關。

成佑皇帝御駕到達前,援軍已經趕到,齊朗親自出平關相迎,前來的偏將是石雲的侄子石原,年僅二十歲,這讓齊朗不禁皺眉,迷惑地問:“石老將軍怎麼讓你統軍?”這話相當不客氣,不過,大敵當前,禮儀客套也就無足輕重了。

石原也是老實人,看看來的軍隊中,校尉級的人都比他有經驗,也紅了臉,但是,他也有話答:“石將軍說,這次來是聽齊相您調遣的,哪需要什麼統兵之人,讓卑將掛個名,好好向您學!還說,齊相您雖然不是武將,可是用兵犀利,不必別人操心。”

齊朗不禁搖頭,笑道:“我倒不知道石老將軍對我這個晚輩評價如此高!”石原喃喃,不知如何答話,但是,齊朗也沒想他說什麼,問了他兵馬的情況,石原倒也說得頭頭是道,畢竟是將門出身,從小就熟知此道。

“齊相,我們要做什麼?”石原說完情況,便急切地問道,齊朗卻笑道:“不必做什麼,讓所有人先休息吧!平關正在佈防,只能請你們駐紮在關外了。”

看着他們井然有序的行動,齊朗暗暗讚歎,隨即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讓他微微揚眉。

當天晚上,天元軍中樹起帝旗,成佑皇帝的御駕到了,沒多久,就有使者到平關,邀請齊朗明日赴宴。

出使古曼兩年,齊朗自然知道成佑皇帝所謂的宴會可不是歌歡舞樂的宴會,而是,所有人圍成一圈,中間的表演就是各人隨從的比試,成佑皇帝的確有示威之意。

兩國有盟約,成佑皇帝非常大度地將宴會場地設大營之外,齊朗到達時,更是讓自己的親衛相迎,給足了齊朗面子,齊朗也執禮如儀,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陪駕的人,便知道,古曼宮廷進行過一次洗牌了,成佑皇帝的親信已經掌握了實權。

宴會進行過一半,除了齊朗,所有人的隨從都比試過了,成佑皇帝看向齊朗,笑道:“齊相是老朋友了,難道不玩玩嗎?”

“就是,齊相又不是不懂規矩,今天爲什麼不玩啊!總不會是沒帶賭本嗎?”有與齊朗還算有交情的人跟着起鬨,齊朗起身,舉杯敬成佑皇帝,隨後說:“陛下恕罪,外臣此次來,並未帶親衛隨從,這些人都是我元寧的將士,外臣實不敢拿他們取樂。”

成佑皇帝眉頭微皺,不滿地道:“難道場中比試的不是我古曼的勇士嗎?齊相?”

齊朗淡淡一笑:“古曼大軍,閒時爲民,戰時控弦帶甲,可是,元寧不同,外臣的親衛是家中豢養的侍衛,這些卻是元寧北疆的正規軍,怎可命他們比試取樂?”

“齊相可真是公私分明啊!”成佑皇帝冷言,“朕當你是朋友,邀你赴宴,你倒當成公事了!”

“外臣此來北疆,身負皇命,豈能爲私事?”齊朗眼都不眨一下,正色回答,成佑皇帝倒是一時語塞了。

“好!”成佑皇帝大笑出聲,卻讓所有人心驚,“齊相不談私事,我們就議國家大事!”

“陛下請講。”齊朗凝神戒備,面上卻是一片淡然,他非常清楚,這個皇帝可不是尋常之輩。

“朕與你各遣人比試,輸了的一方須派軍協同贏的一方做戰,但是沒有戰利品可拿!”成佑皇帝道出比試的內容,見齊朗皺眉,便補充了一句,“當然只有一次。”

齊朗沉吟了一會兒,搖頭:“陛下,外臣雖爲欽差,可是,派兵協助一事,外臣無權作主,只有元寧朝廷才能決定。”

“齊相似乎沒什麼信心啊!”成佑皇帝笑言,齊朗也不諱言,淡淡地道:“古曼勇士的神威天下皆知,外臣也不敢作掩耳盜鈴之舉。”

“那麼齊相有何高見啊?”成佑皇帝心情大好,笑着問他。

“外臣想,陛下一離開平關,就有開疆拓土之意,就以陛下隨後欲取之地爲注,若是陛下的人贏了,只要此次陛下欲取之地並非至略領土,元寧絕對不干涉,若是陛下輸了,下一次,元寧大軍欲取之地,只要非古曼領土,古曼不得干涉,如何?”齊朗淡淡地道出自己的提議。

成佑皇帝沒有立刻回答,思忖良久,才道:“齊相很聰明。”

齊朗微笑,低頭行禮,回答他:“這是外臣尚可決定的賭注。”

“好!”成佑皇帝答應,齊朗卻再次提出要求:“陛下,外臣可調一千輕騎來此,不過,一次比完未免太枯燥了,不如分三次,第一次,三百人,第二次,六百人,第三次,一千人,三局定勝負,如何?”

成佑皇帝再次沉默了,看了齊朗良久,再輕輕頜首,但隨即道:“除了在場比試的人,任何人都不得協助,讓他們自己發揮如何?”

“自然。”齊朗深深地看了成佑皇帝一眼,纔出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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