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7-9-5 17:06:00 字數:5362
《元寧實錄•順宗卷》
崇明十一年八月,帝巡幸燕州。
陽玄顥被臣下的奏章惹起了滿腹的怒火。所有關於燕州的奏章擺到一起,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混亂!
永寧王與齊朗都對他說明了燕州的情況,他當然知道燕州越亂越有利於朝廷控制;他也知道,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會有截然不同的說辭,一直以來,從那些不同中看到真實的情況就是他必須做的事情。這樣的事情,陽玄顥都可以接受,但是,燕州的事情明顯超出他接受的範圍了——他現在連東海三郡到底傷亡了多少人、是否有充足的賑濟糧、守軍是否還有戰力都不清楚!
雖然說軍報的真實性更強,但是,石原謹慎地只報告軍情、戰情,對於其它事情恪守武官應有的沉默,而地方文官,不同的利益需求讓他們的奏章內容天差地別,一兩份的話也就罷了,可是,陽玄顥看到的奏章全是如此,也就不能不讓他火大了。
更糟糕的是,截然相反的說辭讓他完全不知道真相會是如何。
夏承正說他只管軍事,齊朗以謹慎的態度拒絕表達意見,其它朝臣則因爲不同的理由不得不各執一辭,陽玄顥忽然發現一切都不可信任了,因此,他氣急敗壞地扔了奏章,吼着要親自去燕州。
皇帝這樣說了,臣下不能當作不知道,當天,勸諫的奏疏就呈了不少,齊朗與永寧王更是親自求見,辛苦勸說。
對這兩人的勸說,陽玄顥一言不發地聽着,但是,等兩人說完,他眨眨眼:“朕還是覺得必須親自去!”
兩人勸了整整半天,只換回這麼一句,不由無奈地對視一眼,行禮退下。
夏承正與齊朗並肩走了一會兒,才問道:“你怎麼就確定皇帝不會改變主意了?”
之前遇到齊朗,他就表示勸諫的結果不會很樂觀:“陛下若是一時興起,一夜過來,也該冷靜了,更何況那麼多勸諫的奏疏,還不好下臺階嗎?”
齊朗看了永寧王一眼,只見夏承正一臉不豫,顯然對他之前的說法仍有保留,不由搖頭輕笑:“殿下,陛下現在絕對不是隻想看看燕州的實情,陛下恐怕是意識到,燕州也有他想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夏承正皺眉。
齊朗擡手指向宮門處的禁軍侍衛,夏承正不解地挑眉,齊朗卻不說了。
出了承清行宮,齊朗才淡淡地道:“天子在乎的自然不會是金玉幣帛,燕州也從來不以富庶聞名。殿下,您還想不到嗎?”
八月初十,陽玄顥頒詔,命齊朗奉太后以諸後宮迴鑾,永寧王回大將軍行轅,政事交議政廳,大事不決請慈諭。
燕州剛結束動亂,實在不能算是安全之地,隨駕的禁軍又要分出一半隨紫蘇迴鑾,夏承正調了精銳沿途保護,又命燕州軍提前三日戒嚴清道,即使做到如此地步,夏承正仍然不放心,命護駕的軍隊一日一報,不敢有一絲懈怠。
從易州入燕州,不過七日的路程,陽玄顥卻立刻察覺出兩地的不同,易州不算富庶,但是,夏氏地位超然,官吏不敢放肆,永寧王府對家人又極爲約束,一般人在易州還是可以過得不錯,再加上邊境交易,易州自然呈現出一種欣欣向榮的氣氛。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戒嚴清道的原因,陽玄顥總覺得燕州給他一種壓抑的感覺,他所看到的所有東西都很古老,似乎是刻意保留的,而人總是刻板。
更準確的說,是制式!陽玄顥問的問題,總是得到近於一致的回答,而那種回答中卻感受不到一絲真心。一開始,陽玄顥還以爲是官員的指令,但是,很快就發現,並非如此,而是因爲,在那些人的腦海中,那些問題的答案就是那樣的。
陽玄顥感到不可思議,燕州人的想法與他完全不同,比如,儘管他們的手中已經沒有糧食了,但是,燕州人並不擔心,因爲,自然會有人運來糧食分配給各家,這似乎是天經地義,而糧食的來源是軍隊。
一名地方官告訴陽玄顥,燕州每年收割的所有糧食統一上交燕州軍,再由各地的世家往下分配,分配的規則很繁瑣,但是,所有人都認可,儘管那些人得到糧食還不足他們收穫的三分之一。
“這是赤裸裸的打劫!”並非燕州出身的官員總會爲一些事情而在陽玄顥面前激動不已。
燕州十三郡只有十個家族是世族,而這十個家族掌握着燕州軍,也就掌握着燕州的一切,雲、古、風三家更是佔了燕州所有資源的五分之三,而東山更是被雲家獨佔。
陽玄顥同樣年輕,對於燕州那些違背法令的事情,他同樣震怒不已,詔令不停地發出,讓遠在成越的議政廳忙碌不已。
紫蘇卻攔下了好幾道詔令,更是寫了封親筆信告誡陽玄顥——燕州亂事已平,不可再起動亂,凡事先取穩然後徐圖之。
燕州是軍民一體,各個世族掌握着一切,陽玄顥在懲處幾個家族宗主之後,才發現,離開了那些世族,在燕州,任何事都做不成。
這個時候,紫蘇的信也到了——似乎也遲了!
紫蘇的信剛送出去,議政廳就收到燕州的急報——御駕被亂民困於信幽郡城。
哐!——
紫蘇一下子沒站穩,失手推倒了一旁的紫檀雕花架,齊朗皺着眉,將她按在榻上,隨即就感到紫蘇的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胳膊,尖銳的痛意令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他到底做了什麼?大哥呢?他在做什麼?”回過神來,紫蘇連忙鬆手,卻又一迭聲地追問,即使她也清楚,齊朗現在根本不清楚這些事。
齊朗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也藉機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八月的天氣,他的衣服並不厚,方纔那一下可是真的很疼。
“永寧王的消息會比我們快得多,陛下不會有事的!”齊朗只能如此說,他也不清楚更多的事情。
紫蘇稍稍定神,不再驚慌,可以冷靜地思考了,略一思忖,她的臉色便變了,伸手推開齊朗,站起來,指着他好一會兒無語。
齊朗在紫蘇推開自己的時候就變了臉色,再看她指着自己,目光冰冷,臉色更是沉了下去,總算紫蘇沒有再說話,半晌,他緩了臉色,儘量平靜地開口:“你不信別人,總該相信永寧王吧!”
紫蘇的臉色立時蒼白,指着他的指尖輕輕顫抖:“你說什麼?”他的話引發了紫蘇很不好的聯想。
齊朗也發覺其中的不妥了,但是,這一次是他自己搞砸的,他只能苦笑:“他是你的兒子,我能對他做什麼?紫蘇,你真的多慮了!”他將話攤開了說。
“這只是一個意外!”齊朗走近一步,拉下她仍在顫抖的手,握在掌中。
紫蘇沒有拒絕,但是,也沒有半分緩和的表示:“他是我的兒子,但是,他也是皇帝!一個不算很英明的皇帝!”
齊朗眸光稍斂,並不否認她的說法:“是的!陛下還是年輕了些!”
“所以?”紫蘇冷言。
齊朗靜靜地看着紫蘇眼睛,手不自覺地攥緊,隨即想到正握着她的手,又鬆開,幾聲嘆息哽在咽口,終是強壓了下去,他輕輕搖頭:“沒有什麼所以。陛下是君,我是臣,能有什麼所以?”
紫蘇想質疑,但是,看着齊朗深沉如水的眼神,卻是怎麼也無法出口,心思幾轉,她嘆了口氣,緩緩坐下。
“皇帝要親自去燕州,本身就是個意外,是嗎?”紫蘇隱隱覺得額角在跳,很不舒服,下意識地抽回手,沒等手按上額角,齊朗已經上前,伸手按摩她額頭的兩側,卻沒有立刻回答,他知道,紫功正在理清思路,並不是真的需要回答。
“……燕州失控了?”話音漸低,稍作思忖,紫蘇便明白癥結所在,但是,結論並不容樂觀。
齊朗聽她驚呼,隨即就看到她緊張的神色,只能默然點頭。
燕州內部關係錯綜複雜,不是沒有矛盾,而是不允許外人插手,這是燕州各方的默契,以往朝廷需要燕州軍牽制周揚,也就默許了,但是,在周揚已無還手之力,北疆收復的現在,當然不可能再讓燕州維持這種半獨立的狀態,齊朗着意佈置,並沒有錯。
正是因爲如此,燕州纔會陷入混亂,一力扶持雲家,其實只是想引來更大的反彈,齊朗與永寧王都希望保留下戰力卓越的幽燕鐵騎,因此,他們需要一次更大規模的清洗,原本只是想讓朝廷派出欽差,引發衝突,但是,陽玄顥卻堅持要自己去……
“……陛下的意志是無法違抗的!”齊朗十分無奈,“我不可能讓他按照我的期望做每一件事。”所以,情況纔會失控。
紫蘇很想微笑着迴應一下,但是,她實在笑不出來,只能動了動嘴角,道:“但是,你也沒有阻止!”阻止與勸諫是有區別的!
齊朗收回手,退開兩步,看着紫蘇,很認真地說:“你認爲我能阻止?紫蘇,就因爲是你的兒子,所以,你就只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了嗎?”
紫蘇神色一凜,垂下眼,卻沒有回答,齊朗自嘲地笑了一聲:“好吧!我無話可說了!”言罷,轉身就要走。
“景瀚!”紫蘇驚慌地喚他,不敢讓他離開,不安而顫抖的語氣讓齊朗無法再走半步,只能站在原地。
雖然叫住了齊朗,但是,紫蘇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說過好,她知道,自己方纔的話令齊朗失望之極,再想到陽玄顥此前的堅持,更覺得心煩,一時間,殿內除了二人的呼吸聲,竟是一片寂靜。
心緒紛亂之下,紫蘇的思路卻一點點清晰起來,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讓她的頭更痛了,
“我知道這是意外……”紫蘇還是不知道怎麼說,只是,她也知道,她必須說些什麼,否則,情況只會惡化,再如何遷就自己,齊朗也是驕傲的,但是,紫蘇仍然心有疑慮,只能如此模糊地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
無奈地嘆息,齊朗轉身問紫蘇:“你難道還不清楚陛下去燕州的用意嗎?”說那麼多,她何嘗不是在爲自己找一個最合適的理由?
齊朗不能不嘆息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難道不清楚陽玄顥已經想對付她的權勢了嗎?恐怕是清楚的,只是無論如何,她也不想真的與自己的兒子爲敵!
紫蘇頹然坐下,一手撐着額頭,半晌無話。
其實,她是最沒有資格指責齊朗的,齊朗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盡力保護她!
陽玄顥想要的是燕州軍,他想掌握一支真正聽命於他的軍隊,混亂的燕州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出身永寧王府,攝政臨朝,紫蘇對軍政的影響力遠遠超過皇帝,最直接的就是永寧王的支持,皇帝與太后真起衝突,誰也不能確定永寧王一定會忠於皇帝,畢竟,陽玄顥已經有兒子了。
只有以此爲前提,陽玄顥纔會想要軍權!
身爲皇帝,他當然會爲現狀而感到不安,但是,作爲母親,紫蘇不能不感到心痛。
“陛下不會有事的!”齊朗在紫蘇身前蹲下,拉下她的手,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悲哀,不由嘆息,“我將這份急奏抽回了,永寧王殿下也會壓住這件事,並儘快讓陛下離開燕州。——只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有用嗎?”紫蘇反手握住他的手,“他認清了皇帝的責任,想到的卻是對付我!他……我……我做錯了?還是做得不夠好?”
齊朗卻皺了眉,起身擁着她坐下,安撫地拍着她的背,淡淡地道:“你沒有錯!陛下應該也沒有真的想走到那一步!”
紫蘇卻冷笑了一聲:“他是現在還沒有想到!”怨恨,紫蘇不能不怨恨這個兒子,但是,這似乎又是她一直期望的,這股怨恨應該衝她自己纔對。
齊朗輕輕拍她的背,只能嘆息,世間安得雙全法?
培養出一個聖明天子,接下來,那個聖明天子必然先取培養者祭旗,母后、師傅,都是如此!
從來如此!陽玄顥又有什麼錯呢?
埋首在齊朗懷中,紫蘇半晌無語,齊朗也不想說更多,只是默默地抱着她,直到一聲罄響,宮漏輪轉,紫蘇才彷彿被驚醒似地低語:“先讓他安全離開!”
“會的!殿下一定會做到的!”
“燕州軍連戒嚴警備都沒做好!讓大哥嚴加整頓!”
“是!”
“重新擬個說辭,問罪燕州十三郡!”
“……好的!”
“讓皇帝先去祭陵,再入成越!”
“……這需要你頒旨!”齊朗微笑。
關於陽玄顥在燕州的遭遇,實在是個迷團,各種說辭都有,說法太多了,也就辨不出真假了,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他的行程。
離開信幽郡後,御駕入東海郡,停留一夜後,轉雲臺郡,入雲州,從官道回京。
紫蘇再次得知陽玄顥的情況已經是十天後,陽玄顥正在雲臺郡,而那道先祭陵的旨意直到陽玄顥到京郊十里才正式頒下,理由自然是帝駕久離,宜先叩陵,以示誠孝。
頒旨的是趙全,看到陽玄顥並未乘鑾駕,而是騎在馬上,他先是一愣,隨即就看到了陽玄顥身旁的那一團火紅。
紅袍銀甲,紅色的披風被風鼓起,抖動着發出獵獵聲響,如墨的長髮束成長辮甩到胸前,明亮的雙眸中彷彿燃着火焰,嬌豔若玫瑰的少女令人移不開眼。
陽玄顥不滿地甩了一下鞭子,清脆的聲音讓趙全迅速低頭,不必看,他也知道年輕的皇帝是如何不悅。
“沐雪,你先去見朕的母后,朕要去祭陵!”陽玄顥笑着對少女說。
“我不能去嗎?”少女揚眉,仿若金石之音,清脆動聽,不染一絲嬌媚。
“不能!皇陵只有帝、後、皇子可以進入!”皇室制度如此,陽玄顥答得肯定!
“好吧!”少女無所謂地答應。
陽玄顥看向趙全,認真地交代:“趙公公,朕把雲姑娘暫時託負給你,你領她去見母后,再安排她在宮裡住下!明白了嗎?”
“奴才遵旨!”趙全平靜地回答。
彷彿火焰般的少女卻有一個冰冷脫俗的名字——雲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