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晟再次從建福門進了大明宮。
而這一次,他沒有跨馬而行,而是任由兩名隨從神龍衛牽着白馬追風,自己則信步而行,緩緩走向麟德殿。
這個時候,皇帝一定在麟德殿。皇帝有個習慣,他平時批閱奏章大多數都在麟德殿,至於御書房,只做休閒讀書。
一路上,往來宮女太監成羣結隊,與皇帝剛剛還朝長安的時候相比,宮內太監宮女數量翻了一倍都不止。好在李亨還沒有像其他皇帝一樣大肆充實後宮,在女色上非常節制,因此宮內多的多數都是執事人員。
宮女太監們見到孔晟紛紛避讓不跌。因爲內宮第一大太監跟孔晟不對付,已經是宮內宮外人盡皆知的事情,宮裡這些底層的苦命人雖然對孔晟懷有深深的敬畏,但卻沒有一個敢冒着得罪魚朝恩的風險上前來跟孔晟見禮。
之前有個小太監因爲路遇孔晟多說了兩句話,被魚朝恩的人發現,杖責三十生生給打死拖出去活埋了。宮裡底層太監這麼多,皇帝根本管不過來,少那麼三五個誰也發現不了。所以說,宮內的底層太監宮女人命賤如狗。甚至,有的時候連只狗都不如。
孔晟緩步而行,神色變幻。
剛纔當着南勇和一干禁軍的面他沒有明言,實際上,如果說岳鵬被殺人滅口與他考慮不周疏忽大意有關,但當他一眼就看出滅殺嶽鵬的致命暗器是出自皇帝影衛之手的神龍標時,內心深處便如驚濤駭浪一般無法平定。
皇帝派遣影衛殺手滅殺嶽鵬!皇帝爲什麼要這麼做?!
影衛調動,只有皇帝才能做到。別看影衛現在歸屬於神龍衛,但即便是孔晟這個神龍衛一把手,也休想調動影衛執行非冠冕堂皇的任務。比如說要想安排影衛充當刺客,只有皇帝才行,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都不成。
難道自己判斷出現失誤……幕後元兇不是魚朝恩,而是皇帝?但……皇帝何以如此?!
孔晟越想越是煩亂,越想越是憤怒。
如果真是皇帝所爲,那麼,後果不堪設想。恐怕,孔晟這一次很難全身而退。
孔晟抵達麟德殿的時候,魚朝恩正帶着兩名小太監從殿中出來,神色有些狼狽。看他那蒼白的臉色以及微微抖顫的肩膀,足以看出,他似在殿內受到了皇帝的嚴厲教訓。
魚朝恩顯然心神大亂,以至於都沒有看到孔晟緩步走來的身影,他帶着隨從太監慌不迭地近乎逃離了麟德殿,孔晟轉身望着魚朝恩臃腫醜陋的背影,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深深的殺機。
如果有機會,他會竭盡一切手段滅了魚朝恩這個專權禍國的大太監。在孔晟眼裡,魚朝恩遠遠比李輔國更加卑鄙無恥,關鍵是此人心太黑、膽太大了。
“孔晟,朕等你多時了。”身後突然傳來皇帝熟悉而略帶嘶啞的聲音,孔晟神色凜然,轉過身來,望了皇帝一眼,見皇帝神色平靜眸光冷酷,不由定了定神,拜了下去:“臣孔晟拜見陛下!”
皇帝淡淡一笑:“你來做什麼,朕已經知悉。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朕自會下旨處置此事,你且回府靜候吧。”
孔晟嘴角一抽,目光鋒銳起來。
皇帝淡淡又道:“孔晟,朕知道你有百般不解,甚至對朕懷有不滿。朕不想解釋,但朕只能告訴你的是,此事到此爲止,朕自有主張。”
“既然如此,臣自當告退!”孔晟哦了一聲,也不遲疑,轉身就走。
既然皇帝這麼說,他還說什麼?
既然皇帝要“到此爲止”不了了之,說明此事至少跟他脫不了關係。
皇帝突然長嘆一聲:“孔晟,有些事是朕做的,但有些事卻不是朕做的。朕今日之所爲,經過了再三權衡,還是爲了天下安定和避免朝廷動盪。”
孔晟再也忍不住,嘴角一挑道:“陛下,此事不了了之自然可以做到,只要陛下不予追究,那麼,不要說是臣了,就是天下人也自當可以裝糊塗。只是臣不明白的是,此賊人犯下如此驚天重罪,因個人私慾造就無邊殺孽,留在宮中也是禍害無窮,陛下法外施恩,不合常理。而且,陛下將用什麼去回覆太上皇?”
“孔晟,內侍之事,朕亦頗多無奈。此賊人膽大妄爲,其罪當誅,朕比誰都清楚。但朕卻不得不暫時留他一命。內侍首領犯案,非同小可,一旦曝光其罪,朕亦首當其衝,遭受天下人詬病,難脫嫌疑。此其一。後宮不得不用內宦,朕爲皇帝也難干預,若是朕誅殺此獠,必然又有人取而代之,而對朕又未必忠誠。此獠固然罪孽深重,但至少還聽命於朕一人。朕當前無人可用,爲了保證後宮安定,不得不暫忍三分,故作不知,對其略加警告訓示。此其二。”
皇帝娓娓道來,話語中雖然充滿着無奈和感慨,但實際上孔晟卻很不以爲然,眼前這個皇帝還是太自私了、也太虛僞——他把自己手裡的皇權看得比什麼都重,他明知魚朝恩犯下重罪,卻還是派人秘密將嶽鵬滅口,更準備將所有罪責都推給嶽鵬,從而保全魚朝恩,無非是害怕魚朝恩倒了,會讓皇太子李豫扶植的太監上臺,更加不利於他的大權獨攬。
當然,他還是太重虛名。唯恐魚朝恩犯案事發,他這個皇帝還是難逃天下人的懷疑——很多人都會想,魚朝恩真的不是皇帝指使所爲嗎?魚朝恩一個太監頭子真的有這麼大的膽子?
孔晟心中暗恨。魚朝恩如此罪孽深重,正是剷除他的良機,卻被皇帝生生阻攔。如果因爲皇帝的私心,更加養虎爲患,將來一旦不可收拾,魚朝恩對於李唐天下的戕害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李亨這是在拿祖輩開創的基業開玩笑。
“陛下苦衷,臣深以爲然。只是此獠罪孽深重,若是留在宮中,必將養虎爲患。臣擔心他會得寸進尺,倚仗陛下隆恩,禍國殃民惑亂天下,一發不可收拾。”儘管孔晟知道皇帝決心已定,很難接受別人的建議,但還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孔晟,給朕一年的時間。朕自會處置此獠。這是朕之密旨,你且拿去,若是日後此獠仍然不加悔改、變本加厲,你可持朕密旨將其誅殺。”李亨說着遞過一道事先準備好的聖旨來。
孔晟暗暗冷笑,卻還是默默接過來躬身拜別皇帝而退。
既然皇帝要保魚朝恩,至少在當前,他無法對魚朝恩下手了。但有皇帝保他又能如何,魚朝恩已經列入了孔晟的必殺名單,豈能任由其逃脫法網制裁。只要一有機會,他必將魚朝恩就地誅殺。
孔晟還未出宮,皇帝的詔書就下達了。
皇帝竟然將一應責任都推給了死去的李輔國和嶽鵬,宣稱李輔國與內常侍嶽鵬勾結,調動神龍衛,假傳聖旨衝撞興慶宮,犯下重罪擄掠財物,因爲畏罪而自殺。皇帝在詔書中命有司將李輔國嶽鵬等人鞭刑杖責暴屍荒野,不得收斂屍骨,以證其罪。而犯案的38名神龍衛家屬流放三千里,貶爲罪民,永世不得錄用。
可憐李輔國頂了這麼大的一個黑鍋,雖然死了還要暴屍荒野。至於嶽鵬,皇帝連提都未提,屍身與李輔國等人同等處置。
消息傳開,滿朝文武反應不一。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懷疑,也有人洞若觀火猜出了幾分。但無論如何,皇帝一道詔命,就強行終結了這個驚天大案,使之不了了之。
至於安國寺那點利益上的事兒,孔晟也就懶得再提了。反正一個寺廟的貪腐,無關大局,不過是內侍省的太監跟安國寺的和尚串通一氣,撈點外快,皇帝肯定不會太放在心上。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對於宮裡這羣太監,皇帝在很多時候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程元振急匆匆奔進東宮,向皇太子李豫密報。
李豫得到這一消息,先是驚訝旋即臉色陰沉下來。李豫不是一般人,他心機深沉,稍加思量,就舉一反三,想出了其中的關鍵所在。
對於魚朝恩,李豫的殺機其實不比孔晟低多少。只是李豫的身份不同,他不能輕易向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動手——因爲這會直接引起皇帝的反彈和猜忌。
“這逆賊竟然如此喪心病狂,卻僥倖脫罪,真是氣煞本宮了!也罷,既然父皇如此壓住此事,本宮也不能妄自多言,但是……”李豫眼眸中掠過濃烈的殺機,一字一頓道:“程元振,你且安心回宮,只要一有機會,本宮就會剷除此賊,舉薦你出任內侍省監。”
程元振喜出望外,拜伏在地:“奴婢多謝殿下厚愛,奴婢一定爲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豫嘴角一挑,淡淡道:“本宮也不需要你赴湯蹈火,你只要在宮裡老老實實做事,安安心心替本宮通傳消息,將來本宮就不會虧待了你——來人,賞程公公錢十貫,絹十匹!”
程元振再次拜謝而去。
望着程元振離去的背影,李適輕輕道:“父王,這程元振可信嗎?此人貪婪狡詐比魚朝恩有過之而不及,恐怕……”
李適欲言又止。
李豫笑了:“適兒,這宮裡太監林林總總數以千計,但真正能爲本宮所用的卻並不多。程元振心性如何,本宮心知肚明,只要他能爲本宮所用,本宮纔不管他品性如何,權當是圈養一條犬,會看家護院和咬人護主就行了。至於將來……呵呵!”
李豫沒有往下說。
他現在只是利用程元振,將來當了皇帝之後,用不用程元振那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此刻,他不會想那麼多,想多了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