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哈哈大笑,意氣風發地跨在馬上揮揮手:“諸位愛卿平身,朕在驪山遊獵數日,今日回宮,有勞諸位相迎了。”
皇帝因爲心情太好,竟然還跟朝臣屬下們說了幾句客氣話。這讓李豫聽得又有些心情壓抑,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不太瞭解自己的父皇。
論心計,當今皇帝絲毫不亞於曾經叱吒風雲的太上皇。只是李亨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因爲皇帝和權臣的排斥打壓而蹉跎殆盡,而爲了自保和韜光隱晦,皇帝一直表現出來的是羸弱無能,這迷惑了很多人,包括他的兒子在內。
皇帝還宮立即舉行了朝會,參加朝會的還是那些人,但情勢卻已經與過去截然不同。原本操控朝政的李豫一系文武大臣,大多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倒是皇帝顯得精力旺盛,接連發布了幾道有利於國計民生的詔命。
李泌和杜鴻漸兩人爲相,孔晟掌控長安兵權防衛,皇帝漸漸大權獨攬,露出了乾綱獨斷的崢嶸一面。
李豫的人雖然沉默下去,但朝中所有人都深知這不過是一種假象,或者是李豫採取了某種暫時韜光隱晦避其鋒芒的策略,並不代表李豫的勢力被徹底打壓下去。
文臣中,至少有半數還是李豫的人。或者會受李豫的影響干預。武將系列中,儘管禁軍主流已經爲神策軍所取代,但李豫在軍中的影響力仍然是不容低估,即便是在長安,他手下還直接掌握着東宮衛率數千人和北門四軍的殘部數千人。這同樣也是一支不容小覷的軍事力量。
無論是皇帝還是孔晟,亦或者是滿朝文武,都默許了東宮軍事力量體系的合法性存在。誰都知道這是李豫的底線,沒有人去輕易觸碰太子的最後底線。
相對於宮外的政局變化,宮內的變化就變得有些不足爲外人道了。皇帝身邊的侍衛大太監從李輔國變成了更臃腫更奸猾更貪婪更無恥的胖子魚朝恩,這是明眼人一眼就看穿的事情,李輔國因爲倒向李豫而被皇帝冷落,雖然猶自掛着一個內侍省監的名頭,卻在宮內失去了所有權勢。
太監頭子的權勢來自於皇帝的寵信,皇帝的冷落,無疑將李輔國徹底打入了冷宮。而連宮裡的小太監都不把李輔國當回事兒,何況是宮外的大唐臣屬了。
傍晚時分,原本陰雲密佈的天空變得更加深沉,不多時就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這是孔晟在長安生活的第一場雪,在冬末春初的時節,這場大雪過後,就是上元節,而皇帝和滿朝文武似乎也沒有什麼過節的心情,導致長安城中沒有一點節日氣氛,而這意味着悄然之間乾元元年就要來臨了。
孔晟凝立在院中,裹着厚重的披風,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身上。沸沸揚揚的雪花落在他的額頭上臉頰上,旋即化爲溼漉漉的水花。
家僕匆匆來報:“侯爺,宮中李省監來訪!”
李輔國?孔晟眉梢一挑,撣了撣身上的雪花,淡淡道:“請他進來吧。”
不多時,李輔國臃腫肥胖的身形出現在孔晟視野之內。這個權勢曾經沖天的大太監如今神色憔悴,他快步而入,衝着孔晟躬身下去:“輔國拜見大將軍!”
當日,李輔國下江南宣召,那時候是高高在上的欽差大人。而隨後,無論是在彭城虢王府中,還是回到長安城,李輔國對於孔晟而言,其實都算是有些交情的老熟人了。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原先的上位者已經拜倒在曾經的少年郎身前,只能讓人慨嘆人生境遇之反覆無常錯綜複雜。
李輔國是奸佞中的奸佞,在孔晟看來,平定安史之亂的李唐王朝本來還有機會走向復興,但正是因爲李輔國魚朝恩程元振這些閹賊宦官把持朝政禍國殃民,才真正走向了沒落。
一個龐大的帝國,因爲幾個太監走向黃昏日暮。說起來,令人扼腕痛惜。既然生逢在這個時代,孔晟決不允許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孔晟微微一笑,深沉的目光從李輔國身上掠過,輕輕道:“李省監有禮了!”
李輔國直起身子來,見孔晟沒有邀請自己進屋敘話的架勢,就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冒着大雪,就在院中與孔晟面對面站着。
李輔國不知如何開口。
孔晟自然之道李輔國此來的目的,無非是向自己求救罷了。可在孔晟看來,不要說李輔國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很難挽救他的窮途末路;而就算是能救,他也不想讓這麼一個大禍害繼續留在皇帝身邊殃及天下。
孔晟長出了一口氣道:“李省監來孔某府上,可有要事?”
李輔國咬了咬牙,想起皇帝對自己的冷漠,又擔心魚朝恩向自己下手,爲了保命他也豁出去了,他竟然撇開袍子,跪拜了下去:“求大將軍救命!”
孔晟故作驚訝:“李省監這是作甚?快快請起,孔某不敢當!”
孔晟避了過去,示意僕從將李輔國攙扶起來。
李輔國神色落寞絕望,顫聲道:“大將軍,輔國自知犯下過錯,罪責難逃,還望大將軍看在往日的情分之上,在陛下面前美言兩句,饒輔國一命吧!”
李輔國心裡明鏡兒一般,自己在關鍵時刻投靠太子李豫,已經觸怒了皇帝。而即便是皇帝不會親自向他下手,有皇帝的默許和縱容,宮裡掌權的魚朝恩也不會放過他。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秘密處死。
李輔國知道能救自己一命的只有孔晟。
皇帝現在充分依賴和信任孔晟,滿朝文武對孔晟心懷忌憚,魚朝恩也不例外。只要孔晟肯出面,魚朝恩就不敢再向李輔國下手。
李輔國涕淚交集,聲音哽咽。
沸沸揚揚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漸漸覆蓋了薄薄的一層。
“過去的情分啊……”孔晟聞言似笑非笑,輕嘆了一聲,目光微微有些複雜。
想起過去種種,李輔國固然是奸佞中的奸佞,但對孔晟來說,卻似乎還真正沒有“使過壞”,孔晟雖然不是心軟之人,卻極念舊情,李輔國當面提起過去的情分,孔晟心頭一時變得猶疑了幾分。
救還是不救?
也罷。
孔晟揮了揮手淡淡道:“李省監,正如你所說,念在過去的情面上,孔某就指點你一條活路,但能不能抓住機會,還要看你自己,即便是孔某也無能爲力。”
李輔國哆嗦着躬身下去道:“還請大將軍指教!”
“陛下念舊情,對於你們這些昔日東宮臣屬故人,一定下不了殺手。孔某建議你立即向陛下辭去內侍省監的職務,然後歸攏昔年舊人,在皇城之中的十王宅中閉門不出,做一個無職無權不問世事的富家翁,自然可保性命。”孔晟淡淡道。
李輔國嘴角輕輕顫抖了一下,他緩緩起身深深凝望了孔晟一眼,拱了拱手,轉身落寞而去。
孔晟望着李輔國佝僂着身形離去的落魄背影,不由暗暗搖頭。如果李輔國真的急流勇退甘心做一個安度晚年的富家翁,留下性命不成問題,可若是他仍然對權勢懷有念想,冒險留在宮裡,那就是死路一條。
魚朝恩以及後面崛起的大太監程元振等人,都不會放過他。以魚朝恩陰險狠毒的手段,失勢的李輔國被他算計上,死都難留全屍。
其實在孔晟心裡,魚朝恩程元振更不是什麼好東西。若是這天下由孔晟做主,他一定先將宮裡這些權監誅殺殆盡,免得爲禍天下。可惜這是皇帝的家事,宮裡的內務,他一個外臣不能干預太多,否則必然會引起皇帝的猜忌和不滿。
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只要他在朝一天,就斷然不能放縱魚朝恩這些閹黨爲禍,只要時機成熟,他一定在幕後從容佈置,將這些奸佞一一除掉。
與歷史的本原軌跡相比,李輔國的命運倉促結束。但李輔國那些還暫時沒有來得及做的惡事,或許就輪到了魚朝恩等人。魚朝恩其人陰險狡詐貪婪專權,比李輔國有過之而無不及,孔晟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冷笑,心道他賊人若是識相就收斂一點,若是太過放肆,就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韙,他也一定設計將此獠斬殺。
南宮望從後院的拱門處轉出來,迎着鵝毛般的大雪,輕輕舉步走來,道:“大將軍,李輔國雖然份屬奸佞,但他與大將軍之間算是有幾分舊情,若是讓此人留在宮中和陛下身邊,遠遠比那魚朝恩更值得信任……”
南宮望的話雖然沒有明說,但暗示之意非常明顯了。
從孔晟的政治利益來說,李輔國留在宮中比魚朝恩更有利。而孔晟這樣的權臣,橫空出世,其實根基不穩,這就更加需要宮裡有具有相當地位的內應。
南宮望深信不疑,以孔晟的手段,別看李輔國如今失勢,只要孔晟肯下功夫,東山再起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至少,可以對權力越來越大的大太監魚朝恩形成有效的制衡。
孔晟搖了搖頭,淡淡道:“南宮師兄,李輔國觸怒陛下,已經回天乏術。如今魚朝恩趁勢而起,把持宮內大權,頗爲皇帝倚重,我們暫時沒有必要與他敵對。”
南宮望隱隱感覺孔晟的話只說了半分,沒有說透,卻也還是沉默了下去,不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