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林安然和曾春在房間裡小酌敘舊之際,寧遠的房間裡依舊亮着燈,他連夜讓東河縣的黃凱新調來黃泥鎮關於天成化肥廠的上訪宗卷,一頁一頁仔細再燈下研讀。
多年來,他一直遵循着一條工作原則,那就是不佔用休息時間組織開展工作。在寧遠看來,既然國家對工作時間做了相關的規定,那麼佔用幹部的休息時間組織開展工作就算是一種違規行爲,即便是報銷加班費,也存在強迫性質。
但是此次卻是例外,東河縣黃泥鎮的事情讓他產生了巨大的震撼,而且三合嶺村的村民已經生活在污染的環境中好幾年了,問題的解決刻不容緩。
由此,他不得不打破多年來形成的習慣,讓劉大同通知各相關部門的頭頭腦腦,星期天早上在黃泥鎮組織召開一次書記現場辦公會。
王增明按照寧遠的要求通知了與會人員,出了各位副市長、副秘書長之外,還通知了環保、安監、國土、衛生、公安等部門的相關負責人,另外還有各縣區都派了一個正職過來列席。
爲了能夠現場對問題進行一個直觀的討論,寧遠還特地吩咐王增明通知了三合嶺村的村民代表李之峰等三人列席會議。
寧遠考慮到自己尚未正式宣佈任命,主持會議似乎有些不妥,於是委託了劉大同主持召開會議,自己算是個列席人員。
會上,劉大同先讓河東縣的縣長徐茂坤向與會領導彙報黃泥鎮天成化肥廠的相關情況。經過昨晚市委書記寧遠被扣一事後,徐茂坤是一晚上都沒睡好,一雙眼睛裡佈滿了血絲,直到早上還沒緩過神來。
他一邊戰戰兢兢彙報着情況,一邊偷偷摸摸拿眼去留意寧遠的反應。
其實也挺爲難徐茂坤的,黃泥鎮的工業區是馬海文已一手操辦起來,又經過趙奎視察點名要重點發展的工業區。皆因黃泥鎮是濱海市離省城經濟三角洲路程最近的地方,在這裡辦工業園可以承接一些省城經濟三角洲已經飽和或者不需要的企業。
所以工業園的名稱也叫做省城三角洲工業產業轉移工業園。
這頭寧遠虎視眈眈讓他如實彙報,那頭又要顧及馬海文和趙奎的面子,何況村民的多次上訪,他作爲縣長不會不知道,只是馬海文已經是常委了,之前趙奎也還沒調走,事情就這麼一直壓着。
如今要他來捅破這層紙,徐茂坤覺得自己簡直就是老鼠鑽風箱,兩頭都不好過,生怕自己說錯一句會招來寧遠的質問和批評。此時已經是初春,氣溫還比較低,在座所有人都嫌冷,他卻汗流浹背,說上幾句就用手絹去抹汗,顯得狼狽不堪。
他講了大半天依舊是不知所云,在場的人聽得也是一頭霧水。馬海文見徐茂坤講得費勁,乾脆讓他坐下,自己主動向市委、市政府和相關部門負責人介紹一下情況。
馬海文畢竟是這個工業園的締造者,當年趙奎看中馬海文也是因爲他“懂搞工業”,所以,這個工業園算是馬海文的發跡之處。因此,他強調了三點。
第一點,發展工業對拉動地方經濟的重要作用;第二點,在黃泥鎮建立這個工業園的必要性;第三,天成化肥廠多年來對東河縣經濟發展的積極作用,還有納稅數額。
寧遠等他說完,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海文同志,你剛纔說的三點都是分析積極的方面,但是今天的現場會是討論如何解決天成化肥廠的污染問題,請不要偏離了話題。”
馬海文說:“如何處理這個問題,應該交由市委市政府集體去討論決定,我個人無權發表什麼意見。但是,工業園也好,天成化肥廠也好,都是爲東河縣經濟做出了傑出貢獻的,我剛纔說了一番話,是爲了大家有個直觀的印象。寧書記,這個工業園,當初趙副省長也是十分贊成的,還親自視察過,在這裡題過字,鼓勵東河縣縣委縣政府要把工業園辦好、發展好。”
趙奎和寧遠也算是老相識,倆人是同一個大學出來的,雖然就讀不同的專業,而且寧遠比趙奎也高一屆,算是師兄。
趙奎在濱海市當市長那會,寧遠是在監察廳當副廳長,倆人偶爾在同學聚會上也有見面,不過一直尚未深交,彼此都覺得大家有些道不同不相爲謀的意思。
馬海文既然把趙奎都擡了出來,寧遠不會不知道他是什麼意圖。
劉大同這時候插了一句:“既然海文同志提出讓大家發表意見,我看可以讓大家都暢所欲言,都談談自己的看法。”
他說罷,轉頭掃了一眼在做所有職能部門的頭頭,笑眯眯道:“大家都說說吧。”
在場的人都是老官場,而且都是濱海市官場上的老油條。劉大同是什麼人,他們太清楚。
鍾躍民在底下對林安然悄聲說:“這下有好戲看了。”
林安然記得尚東海曾經給過劉大同四個字的評價笑裡藏刀。劉大同的屁股是坐在哪張凳子上,在做的官員們哪個會不清楚?
要他們發表意見?怎麼發表?難道敢提議取締天成化肥廠嗎?那就是跟馬海文和劉大同作對,而且還是同剛離職調任常務副省長的趙奎作對。
結果,半個小時的討論時間過去,大家才終於達成了一致的結論:一是重新成立事故調查小組,對當初氨氣泄露一事重新進行調查,處理相關責任人,落實對村民的補償工作;二是由東河縣縣委縣政府對天成化工廠和黃泥鎮非法佔用耕地擴建一事進行調查,如果屬實,賠償村民青苗補償之外,還要退地還耕;三是追繳當初徵地時候簽訂的排污費,把承諾給村民的每年十萬排污費落實到位,如果已經發放了,那麼就追究到底誰貪污挪用了這筆費用。
劉大同似乎對大家提出的意見相當滿意,笑眯眯道:“大家的意見我也是相當贊成的,寧書記,你認爲如何?”
林安然在旁邊看得清楚,劉大同是好人做盡,皮球這下又是故意傳給了寧遠。
寧遠心裡早有定數,他想開口,忽然又覺得自己畢竟是頭一遭參加濱海市的相關會議,而且還是沒正式宣佈任命的,於是站了起來,先向大家微微鞠了一躬。
“劉市長和大家的意見,我都贊同,不過我強調一點,今天這裡開會的目的不光是爲了解決村民上訪、土地佔用、事故處理等問題,最關鍵的是,如何杜絕下一次的污染啊,這纔是長久之策。不能這頭賠錢那頭繼續排污,這頭退了土地那頭繼續生產。到最後,問題還是沒解決掉。我們發展地方經濟,同時也要守土有責,讓污染企業落戶地方,表面看到的是經濟效益,實際上是在透支我們祖輩給我們留下來的土地資源。賺一塊的污染錢,就要十塊的錢去治污,孰得孰失,大家的目光應該放遠一些,算盤要打得大氣一些,不能只看着眼前的利益。”
劉大同啪嗒點了一根菸,吐了口煙霧,說:“那寧書記您的意思是?”
場內的氣氛頓時顯得十分凝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了寧遠的身上。
“我認爲,天成化肥廠應該馬上停業!如果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可以搬遷,如果找不到,直接停掉,我們不能拿人民的生命開玩笑!另外,對黃泥鎮工業園區,要展開一次專項的整頓治理工作,對污染企業一律關停。而且在之後要提高准入門檻,排污大戶這種企業不能讓他落戶!”
原本按照寧遠的書生性格,在衆目睽睽之下說這麼一番激烈的言辭是有些困難的,他一向做事雖然堅毅得有些執拗,不過一向都不喜歡大張旗鼓發表慷慨激昂的話語。
不過昨晚李之峰他們在休息站裡遭遇的一切,和自己昨晚的經歷,已經深深震撼着他的心扉,讓他不得不採取這麼一種決斷的手段去處理這個問題。
寧遠的話就像一發重磅炸藥,引發了全場的騷動,大家紛紛在底下交頭接耳,議論的話題也五花八門。
有人是議論這個新來的書記什麼來頭,還沒正式上任就已經要拿濱海市第二大工業區開刀。
也有人議論着關閉了天成化肥廠將會引起怎樣的連鎖反應,畢竟這次讓全部縣區都派了代表過來,意圖已經十分明顯,就是給大家打個預防針,回去首先要自查,然後以後該怎麼做,心裡有個數。
寧遠的話,不光是針對了一個黃泥鎮的工業園,也不光只針對了一個天成化肥廠,而是將整個濱海市的招商引資工作重新進行了一次定位。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所有人的眼裡,寧遠是要否定趙奎之前布好的工業格局和招商政策,要對這個領域進行重新的洗牌。
鍾躍民微微搖頭對林安然說:“至剛易折,這位新書記……安然,你聽說過寧書記的事情沒有?”
林安然笑道:“躍民,有什麼料就說嘛,別藏着掖着。”他對寧遠確實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覺得這人挺對自己胃口,不過正如鍾躍民說的,至剛易折,寧遠身上的書生氣是值得尊敬的地方,也是最讓人擔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