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爺膝前:孫臣於二月初五抵南京,當日於神烈山上祭拜孝陵……次日登後湖入黃冊庫,所見所聞,觸目驚心……嗚呼!若不能痛加整頓,孫臣深恐不忍言之事,當在不遠矣!孫臣身爲朱家子孫,不敢爲一己榮辱顧慮太多,當爲太祖創立之基業,國祚之延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孫臣立志整頓黃冊,牢固國家之根基。無論前方何等強敵,無論事中遭遇何等辱罵、污衊、陰謀詭計及至暗殺、背叛……雖千萬人吾往矣!”
在詳盡的向萬曆報告了黃冊庫近乎崩潰的現狀並且慷慨陳詞的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後,朱由棟筆鋒一轉,開始向萬曆分析到底要如何才能整頓好黃冊,由此穩固國家根基。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整頓黃冊,動的是天下所有貪官污吏、豪紳惡霸,而且是動則牽全身。所以,在手裡沒有絕對的力量之前,萬萬不可整頓黃冊。
總之,他朱由棟不怕死(黃冊整不好他未來也一定不得好死),但是他也不願意傻乎乎的就這麼直接衝陣白死。所以,他在信的後段很直白的的告訴萬曆:我要弄一支軍隊出來,這支軍隊不需要你調撥給我(話說萬曆也做不到),我自己從無到有的慢慢建設出來。
總之,兵源我自己找,兵器火槍我自己造,士兵的薪俸我自己去掙。我要打造一支這個時代絕對聽命與我並且戰無不勝的強軍!
“孫臣蒙皇爺爺厚愛,於襁褓之中冊立爲皇太孫。四歲開蒙,府中老師皆是各方俊傑。若孫臣真有心懷不軌,理當留於京師,故作僞善,於皇爺爺膝下承歡。若孫臣真爲大逆不道之狂徒,又何苦如此冒險?靜待數十年有何不可?然,國家根基已朽,萬民被國蠹殘害過多,孫臣不過至南京兩三日,竟有搖搖欲墜之感。若不以壯士斷腕之決心,下除痾猛藥,數十年後,我等皆愧爲太祖之子孫矣!孫臣一點赤子之心,伏祈皇爺爺明察!”
寫完這封信,朱由棟的腦門兒在晚冬的天氣裡已經是出了一頭的大汗。他認真的反覆閱讀,確定信中沒有明顯的疏漏後。頹然的倒在了靠椅上。
稍稍緩了一口氣,他再一次起身,一手拿起信紙,一手找到信封。然後不再猶豫的裝入,封口、滴蠟、蓋印。
“呼~~”再一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行了,若是皇帝信不過我,要廢了我的太孫儲位,那我就徹底認命,到時候找個地方胡吃海喝的享受十幾二十年,等着別人來取我的性命吧。”
沒得辦法,大明朝這會兒雖然對基層的掌控基本完蛋了,但朝綱這會兒還是嚴整的。沒有皇帝的允准,朱由棟只要敢自己私自練兵,說不得,兵沒有練好,剿滅他的各軍鎮、各衛所全都在來的路上了。
但是,也正得益於這會兒朝綱基本嚴整。所以,文臣們雖然隔絕了皇帝和武將的直接聯繫。但文臣要收拾武將,必須要經過皇帝本人。要調動士兵,也必須要經過皇帝本人。因此,只要萬曆能夠支持自己,那麼在接下來的日子,無論流言蜚語再多,無論彈本奏章有多少,他都能堅持的把事情做下去。
所以,必須以破釜沉舟的決心,在不能自曝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把一切問題掰開了跟萬曆講清楚。你支持最好,你不支持我認命就是。
這種把命運完全交給別人裁奪的感覺,當然讓人非常不爽。可是人活於世間,真正的、完全的逍遙自在哪裡有呢?
想好了這些,朱由棟把蠟封已經乾透的信件貼身放好,然後擡頭朝着屋外喊了一聲。
“王承恩!”
“奴婢在。”
“吳又可回來了麼?”
“吳先生昨夜送陸老先生回家後,已經於三更時分回來了。”
“嗯,他起來了之後讓他來見我。”
“奴婢領命。呃……”
“呃什麼呃,沒其他事情就快點去御廚那裡搞幾塊生薑來,吾一夜未眠,都有斑禿了!生薑拿來後,你親自來給吾擦一擦。”
昨天一整天的現場教育,到今天早上就已經有了明顯的收穫。那便是朱由棟身邊的人,再也不會勸說朱由棟不要如此操勞了。他們是發自內心的明白了朱由棟作爲皇太孫,作爲一個六歲的孩童,爲何一直如此忙碌。而且,朱由棟能夠從王承恩身上感覺到:這個八九歲大的孩子,都明顯有了緊迫感。
當然,收穫還不止這麼一點。
“小爺,其實從昨晚四更開始,曹公公就已經在外殿等着小爺了。”
“大伴?他又有什麼事?讓他進來吧。你…….”
“奴婢這就去御廚給小爺準備生薑。”
疲倦的轉身,回到書桌後的靠椅上一趟。曹化淳低着頭進來了。
“大伴,有什麼事情?”
“奴婢是來向小爺認罪領死的。”
“嗯?嗯!”
低着頭的曹化淳只聽到“嗖”的一聲,然後就感到眼前一黑。朱由棟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前。
“你做了什麼對不起吾的事情?爲何要認罪領死?”
“小爺……嗚嗚嗚……奴婢,奴婢其實是受王安老師的差遣,到小爺身邊,來記錄小爺一言一行的。”
“王安?”金屬般殘忍的聲音在曹化淳腦袋上空響起:“這是他的意思呢還是我父親的意思?”
“奴婢,奴婢不知。不過從頭到尾,都是王安老師給奴婢做交待,至於事後有沒有稟報千歲爺,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
“嗯……”這個聲音聽起來比剛纔那個語調就要溫和多了。“你起來說話吧。”
“奴婢覺得還是這樣比較好。”
“滾起來,去把門關上!”
待得曹化淳把門關上後,朱由棟已經再一次躺在了靠椅上:“說吧,爲什麼這會又向吾坦白?”
“其實奴婢自從到了小爺身邊後,就一直對小爺的種種所爲歎服不已,心裡其實一直都在掙扎。但王安,到底是奴婢的恩人,若不是他提拔奴婢進內書堂,只怕奴婢也沒有福分來伺候小爺……但是昨日在後湖,在南華宮內,奴婢才真正明白了小爺究竟是爲何操勞。奴婢真正明白了我大明國祚要千秋萬載,需要的是什麼樣的明君。真正明白了奴婢一家以前爲何辛苦耕作卻仍然不得不讓奴婢入宮……小爺!奴婢雖然揹着小爺把小爺的很多行止都報送給了慈慶宮。但奴婢敢對天發誓,除此之外,絕對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小爺的事情啊!”
“嗯……”蕭索的站起身來,看了曹化淳很久。朱由棟道:“大伴。”
這一聲大伴,直讓曹化淳渾身清透:“奴婢在。”
“自此之後,吾能完全信任你麼?”
“奴婢絕不辜負小爺的信任!”
“自此之後,吾的任何命令,你都能堅定不移的執行麼?”
“只要是小爺所命,奴婢絕不含糊!便是,便是前面是奴婢的老師,奴婢,奴婢……”
“呵呵呵,怎麼會讓你去殺王安呢。”深邃的眼洞中,一抹殺機一閃而過,朱由棟溫和的笑道:“不過呢,若是吾讓你騙一騙王安呢?”
對於朱由棟的問題,曹化淳沉默了一會後答道:“奴婢自今日起,唯小爺之命是從。莫說騙了,便是真要奴婢對王安動手……”
“吾說過了,不會逼你弒師的。但是,昨天的事情,你給王安寫報告的時候,一定要這麼寫……”
“奴婢明白了。”
“嗯,你就在這裡寫吧,寫完了咱們一起參詳參詳。”
“遵命。”
曹化淳坐到書桌旁邊磨墨去了,朱由棟打開房門,讓外面乾冷的空氣涌了進來,早已昏昏欲睡的腦袋,一下子再次變得清醒。
“有趣,這還沒開始發動呢,就有可能和自己的父親爲敵了。不過,那又怎麼樣呢?不是說了麼,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