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1620年的七月,大明全國各地都明顯的熱了起來。然而,大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山東等處督理營田提督軍務王在晉,這會兒在濟南的巡撫衙門裡,卻一點都感受不到外界已經超過30°的炎熱。相反,這會兒他只覺如墜冰窟,全身都在不住的發抖。
這一位也算是小有名氣:歷史本位面上,1622年,他出任遼東經略。那時候,水利專家袁應泰剛剛把經過熊廷弼辛苦整頓,好不容易從薩爾滸大敗中恢復元氣的遼東精銳再一次全部敗光。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失敗畏戰的情緒再一次籠罩在整個遼東大地。於是他去了遼東後,乾脆的提出:遼東各地全部不要了,我們就防守山海關。當然哪,山海關一道關卡還是不保險,萬一被突破了京師就危險了。所以,我們再在山海關外八里的地方修築一個城堡,形成雙保險。然後,就這樣吧!
這個方案直接被孫承宗給否了。雖說後世也有人認爲,如果當初執行王在晉的策略,後金政權沒地方劫掠,自己都要在小冰河時期的遼東大地上餓死。而明朝也不用負擔遼東鎮每年數百萬甚至上千萬兩的軍費,說不得其滅亡的時間還會晚一些......但,這終究是無法證明了。
總之,這位的眼光和本事還是有一些的。惟其如此,此人最近在山東巡撫的任上,才感到越來越惶恐和不安。
4月下旬開始,六大報就開始連篇累牘的報導因爲朝廷北征蒙古,被解救回來的大量漢民迴歸安置的問題。在這個過程中,原大同知府劉竟章最慘。他對北歸漢民的安置各種推諉,逼得朱由?以親王之尊一鄉一里的去做事。這個事情被六大報傳出來後,劉竟章的名聲頓時臭了大街——他迅速的收到了成噸彈章,然後自行請辭。
然而,自行請辭了也沒完:這位大員回家途中,都被各地百姓謾罵,有些驛站的驛卒聽多了報紙或者傳言,感同身受之心爆棚,居然公開的拒絕接待這位‘狼心狗肺’之徒。更有甚者,便是回到家鄉,鄉里百姓也是個個露出一張鄙夷臉!
如此種種,導致劉家家族內也有了不同聲音:我們要不要把這傢伙給開除出宗譜?
這些消息,有的是六大報連續報道。有的,是王在晉自己的消息渠道:劉竟章和他都是河南老鄉嘛。
但是,知道得越多,以王在晉爲代表的諸多官員才越覺得害怕:大明道德治國早就中了邪,一個官員要是在道德上破了產,那真的比死了還難受。而現在皇室又徹底掌控了輿論。所以,只要皇室對某個官員不滿意,完全可以讓其身敗名裂、生不如死、遺臭萬年......
總之,因爲朱由?鬧了這麼一出。現在隨着曹文詔等大將的飛速北進,送回來的迴歸漢民雖然越來越多,但是九邊各軍鎮、地方官府安置這些漢民的速度卻越來越快,近乎看不到一例推諉的。這種高效率,對於宦海沉浮數十年的王在晉來說,簡直就是破天荒。
隨着對朱由?的稱讚,對劉竟章的批判同時而來的,還有權利義務對等的大討論。皇室受萬民供養,理應保護萬民——好吧,這個概念引申下來,做官員的應該如何,還用說嗎?
王在晉驚恐的看到,這燕京日報的某一期讀者來信中,居然有人提出了“公僕”二字!
這,這簡直就是混賬至極嘛!老爺我寒窗苦讀十多年,入仕後在宦海里打滾,又要躲開同僚的明槍暗箭,又要伺候好上官,還要安撫好治下的愚民們讓他們不要鬧事。老爺我容易麼?怎麼就跟“僕人”扯上關係了呢?
雖說提出“公僕”概念的這篇文章,很快就淹沒在無數對其進行批駁的大量文章中。但是王在晉知道,權利義務對等這個概念提出後,這官兒,真的沒有以前好當了。
當然,這只是一個概念的提出。據悉,六大報現在總的發行量也不過七八十萬份,就算每份報紙通過酒樓、家人啥的影響更多人。整個六大報的受衆也不會超過一千萬。所以,真正的讓權利義務對等這個概念成爲大明上下全都認同的理念,還需要很長的時間——至少,王老爺還可以比較安穩的當個十來年的官,不用困擾於刁民們覺醒後,官兒不好當。
但是,讓王老爺心驚肉跳的是,從這一年的五月起,燕京日報爲首,其他五大報迅速跟進。又開始發佈新的文物發現。
銀雀山又因爲大雨導致古墓裡衝出來了東西。裡面出土的文物,在整個大明的士大夫階層掀起了驚天駭浪。
別的不說,光是《孫子兵法》與《孫臏兵法》同時出世這一點,就震掉了一堆人的下巴:在歷史本位面上,銀雀山漢墓於1964年被發現,而在此之前,史學界連歷史上是否有‘孫臏’這個人都沒有定論。
如此考古成果,出現在大明,大明的士大夫階層是如何的驚詫,完全可以想象。
除了這兩部兵書,還有《六韜》、《尉繚子》、《墨子》、《管子》、《晏子春秋》、《相狗經》、《曹氏陰陽》等先秦古籍。更有《漢武帝元光元年曆譜》這樣的中國最早、最完整的古代歷譜。這些東西先後被整理出來,並且其部分內容在六大報上刊載上。整個大明的讀書人階層就不必說了,便是那些不識字的販夫走卒,也在道聽途說中,或多或少的接受了一些完全不同於以前的東西,並開始了或深或淺的思索。
之後,六大報總編輯張世澤親自撰文,其中有一段是這麼說的:
自萬曆三十三年,今上在南京首創金陵日報以來,十五年間,六大報堅持向全國軍民介紹今世諸國之來龍去脈。故而諸君當知,今日之世,國勢能與我大明並稱雄極一方者,不過西班牙、奧斯曼、波斯、莫臥兒寥寥數國爾。其中國勢最盛者,當數西班牙。
然,西班牙之文明,究其根源,當在希臘、羅馬文明遺澤。而此文明,則與我春秋戰國同代。縱觀寰球列國曆史,今日諸國之文明特性,尋根碩源,莫不在兩千餘年之前便已定下基調。故而,我之春秋戰國,當爲我華夏文明之根源。
吾年幼學史,曾聞春秋戰國時有百家爭鳴。然,所鳴何物,所爭爲何,吾不知矣。今觀銀雀山漢墓出土文物,兵家、墨家、陰陽家之論著齊聚一堂,詳覽之後,頓覺各有可取之處。再回想數年前雲夢睡虎地秦簡中,法家條令之細緻綿密。更覺心中豪氣日升:我中華之春秋戰國諸子,當不輸於希臘、羅馬諸賢也!
......
總之呢,這段話並沒有直接貶低儒家。但實際上造成的效果便是,所有讀到或者聽到這篇文章的人們,其內心都有了一個想法:春秋戰國時期,百家諸子的東西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嘛。爲啥這些東西我們以前都聽不到看不到呢?怎麼那麼多家,到了今日,除了道家以宗教的形式苟延殘喘外,就只能看到佛教這個外來宗教,以及佔據主導優勢地位的儒家了呢?
這種想法一旦產生,去找先秦諸子百家的東西來讀一讀的念頭就怎麼都遏制不住。若是真有條件找到這樣的書看了,在眼界大開之餘,經歷了頭腦風暴的人們,幾乎都迫切的想把讀後感寫出來與其他人分享、討論。
而這時,六大報的讀者來信欄目,就近乎成了最好的渠道。
從五月初銀雀山漢墓文物內容刊載於六大報後,各地迅速的掀起了各種各樣的討論。這種討論並不侷限於士大夫階層,也不僅僅限於讀書人階層:經過這麼多年的積累,六大報的受衆其實非常廣泛,往往一份報紙,會有三五個人傳閱,十多人甚至更多的人聽人念報。再加上當年雲夢睡虎地秦簡出土後,促進了大明律的改良。所以全國百姓都對諸子百家那個時代非常有興趣。而現在有了這麼多當年的原著內容後,這近乎就形成了一種至少囊括了全國九成以上的讀書人,以及七成以上市民階層和少量農民的全國範圍的大討論!
毫無疑問,這是在動搖儒學獨尊的根基!
而且如王在晉這樣的高級官員心裡還很清楚:別看現在是儒家一家獨尊。但實際上,儒家內部也是分派系的。嚴格來講,現在只是儒家的理學,或者說理學中的程朱學派站在獨尊地位上而已。這一派,從嘉靖年間開始,就已經遭到了心學的強烈挑戰。到了現在,不光儒家內部,看起來,百家都在復興啊!
到了這一年的七月,讓本就惶恐不已的大明儒學宗師們更絕望的東西來了:六大報同時宣佈,北直隸,定縣,八角廓村,又有一座前漢時期的大墓因爲盜墓賊的挖掘導致部分陪葬竹簡出土。當地官府在抓住盜墓賊的時候,對該墓穴進行了保護性挖掘,發現裡面有至少三個版本的論語!
現在,不光是其他家要復興,要來找儒家搶班奪權。便是儒家內部,也要不可避免的發生分裂和內鬥了。理學的統治地位,已經是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