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顧野王有些恍惚,他甚至都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陳頊先開始提防李藎忱,還是李藎忱先開始沒有將這個朝廷放在心上。不過他很清楚,現在自己已經真真切切的踩在這一條賊船上,想要下船都沒有那麼容易了。
在心中暗暗嘆息一聲,顧野王只能感慨自己年輕時候在改朝換代的亂世之中掙扎,臨到老了以爲能夠過兩天清平日子,結果誰曾想到有被捲入到更強勁的旋渦之中。
他年輕的時候尚且只是身在旋渦邊緣,而現在卻是在整個旋渦的中心位置。至於挑動這旋渦、捲起這天下風潮的傢伙,此時就在自己身前不遠處。想到這一點,顧野王就只能感慨造化弄人,這老天爺似乎總是喜歡和自己開玩笑。
“顧公,”李藎忱目送杜齊離開,回過頭低聲說道,“晚輩有一件事需要拜託顧公。”
顧野王打了一個激靈,趕忙掩飾臉上怪異的神情,微笑着說道:“世忠你儘管說。”
李藎忱就當沒有看到顧野王的神情,不慌不忙的說道:“現在濮人來投,只要某能夠將其安頓好,那麼可以想象以後將會有更多的巴人從大山之中走出來,而這就意味着某需要更多的糧食······”
顧野王也不是傻子,李藎忱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哪裡還能不明白,急忙頷首:“世忠放心便是,老夫這就準備啓程返回荊州,驃騎大將軍那邊老夫會以詳情告知,想必大將軍也會全力幫助世忠的。老夫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帶來足夠的糧食。”
李藎忱讚賞的看了顧野王一眼。在他的麾下,有聲望、有人脈的也就只有顧野王這一個人,蕭世廉和裴子烈也好,戴才和唐亦舜等人也罷,顯然都不具備這個資格。更何況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顧野王的性格溫和穩重,顯然要比蕭世廉等人來的合適。
就算是蕭摩訶真的有自己的考量而想要拖延糧草供給的話,顧野王出面也更容易說服他。如果讓蕭世廉去的話,肯定不敢真的和自己的爹爹爭執。
蕭世廉有些擔憂的看着李藎忱和顧野王,這個時候他當然什麼都不能說,只能在心中暗暗嘆息一聲。事情發展到這個層次上,就算是自己的爹爹,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了。
蕭世廉心中可是清楚,自家爹爹是忠誠於東宮,忠誠於朝廷的,如果朝廷真的想要對付李藎忱,那麼自家爹爹也不是沒有可能不聽從命令。現在李藎忱讓顧野王去,無論是從顧野王這個荊州刺史——當然只要蕭摩訶在荊州一天,這就是一個無用的虛銜——身份上還是從顧野王的能力上,都是最合適的。
“這只是其一,”李藎忱微笑着說道,“還有一件事,也是非顧公前去不可。”
顧野王有些詫異,而李藎忱緊接着說道:“這些巴人在山中日久,多數缺少教化,否則也不可能在幾年之前禍亂巴蜀。因此等到巴人陸續下山之後,自然應當以詩書禮儀教化其百姓,令其與我漢人無異,方纔能成普通平民。”
這一次不光是顧野王,甚至就連蕭世廉都嚇了一跳。
教化巴人?
李藎忱這也太能想了吧,而且這分明是要賴在巴郡不走的架勢啊!
顧野王頓時訥訥說道:“世忠,詩書禮儀是我華夏一族······”
在魏晉名士眼中,詩書禮儀這些當然都是上層社會才能夠學習的東西,甚至就連那些寒門都沒有資格學習,更不要說蠻夷了。等到後來北朝的漢化潮流開始以及大量寒門士子憑藉自己的能力崛起,這種觀念纔開始有所轉變,但是至少在南朝,也就只能接受華夏漢人學習詩書禮儀的事情,而這也是南朝士子覺得自己和北朝人之間在道義上最大的優勢所在。
很多人甚至以此自豪。
而現在李藎忱竟然想用詩書禮儀這一套來教化巴人,也就是傳統意義上的蠻人?別說顧野王,就連一向自詡爲“天不怕地不怕”的蕭世廉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甚至懷疑李藎忱是不是爲了收攏巴人而已經變得瘋瘋癲癲。
但是李藎忱鄭重的點了點頭,表示他們兩個沒有聽錯:“我華夏古往今來都是‘禮儀之邦’,而既然在我華夏之土上的人,自當都是華夏族羣,可是詩書禮儀現在只有漢人才有,其餘的蠻人卻無法學習掌握,這如何能將華夏稱之爲‘禮儀之邦’?”
顧野王頓時微微皺眉,卻並沒有開口。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李藎忱說的有道理。
“更何況顧公可曾想過,教化一方百姓是怎樣的恩德?”李藎忱微微一笑,對於這些讀書人想要什麼,他還是很清楚的,“青史留芳且不用說,而且本地人爲了感激顧公以及其餘隨顧公一同前來教化他們的人,說不定還會在顧公百年之後立祠祭祀,這之後可就是香火不斷、子孫血食啊!”
顧野王一時間怔在那裡,臉色不斷變化,顯然心中已經動搖。
如果說第一個理由還不足以說服他的話,那李藎忱第二個理由已經讓他沒有辦法拒絕了。青史留名、立祠祭祀、教化一方······這些對於已經半入土的顧野王依舊有着難以抵抗的誘惑,更不要說其餘人了。
這是一個讀書人除了登殿拜相之外最大的追求!
而現在李藎忱不可能滿足顧野王登殿拜相的夢想,但是可以滿足他這個教化一方的夢想!
蕭世廉此時也也隱約明白李藎忱的用意,不由得微微一笑,但是也有些擔心,畢竟李藎忱想要做這些,終究是得先讓顧野王答應的。而李藎忱衝着蕭世廉做了一個放心的手勢,依舊不慌不忙的看着顧野王,他明白顧野王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
顧野王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鬆開,老爺子一揮衣袖,慨然說道:“這件事世忠你放心,老夫宦海混跡多年,些許不得志的知交和門生故吏還是有的,只要你將巴人安頓下來,那老夫就能夠將他們教化好。”
這話擲地有聲,蕭世廉輕鬆一口氣。顧野王既然已經說出來,說明他是要堅決的站在李藎忱的船上了。
李藎忱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鄭重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