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上有一張大略的平面圖,而在報紙的旁邊,有另外一張放大了的、更詳細的圖。
李藎忱掃了一眼就知道,這是楊堅比着報紙上的臨摹下來的,又根據報紙的描述,自己填充了空餘的地方。不然不至於有很多和現實中的不同。
李藎忱這麼一說,楊堅的心思登時也有些飄忽,似乎飄到了那見證着自己成敗的長安城上空,想到了當年的種種,想到了那個也曾經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國家。
故國故人,往事如煙。
而今,老的長安城在推倒重建,新的長安城則在另一個方向拔地而起。
沒有什麼能夠比這更能表明着一箇舊時代的徹底逝去以及一個新時代的降臨。
他自失的一笑,當初那些發生在古老長安城中的種種,現在看來,有點兒像過家家一樣。
“今非昔比,天下萬民當感激於陛下。”楊堅淡淡說道。
李藎忱一笑,他知道楊堅並不是在刻意拍自己的馬屁,而是有什麼就說什麼,這句是實話。
事實上,楊堅、蕭巋這些曾經位居高位的當世梟雄,對於自己的失敗,心中肯定都有所不甘的,不過人想要死一次容易,想要在死一次不成功之後再一次去尋死,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楊堅也好,蕭巋也罷,當年被俘的時候沒有自殺,那麼現在自然也就沒有想要尋死的意思,看着這天下風起雲涌、雲捲雲舒,似乎也不是一件令人心中堵塞的事。
到底都是當年曾經胸懷天下的人物,時代在向前發展,他們當然也不願意落後,這每日裡的報紙之類的都有訂閱,而且楊堅的書架上還擺着很多新出版的書籍,或是關於大漢律法的,或是關於大漢新政策解讀的,顯然他們雖然在山中、消息傳遞並不快捷,但是也依然在努力通過這種方式瞭解外面的變化。
“但是今日之關中,終究比不過今日之江南。”楊堅又補充了一句,“江南商賈,起於微末,藉助下南洋之東風,而今已成氣候。運河開通,江南商賈更是鼓帆北上,搶佔了北方市場,南北財富,匯聚在河洛,更匯聚在江南,關中憑藉一條西北商路,或許能夠恢復元氣,但是已經無法和江南並肩。”
說到這裡,楊堅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陛下應當小心江南財富過多,頭重腳輕啊。”
聽到“市場”之類此時應該也只是纔出現在商賈們口中的詞彙,被楊堅熟練地說出來,李藎忱多少也有點兒怪異的感覺。不過楊堅接下來說的,自然而然吸引了李藎忱的注意。
江南依託海上貿易,本來就越來越富裕,現在南方的商賈們向北拓展,搶佔了大量的北方市場,變相的擠壓了北方本地商貿的發展。
李藎忱站在一個後世人的角度來看,是南方的經濟在帶動着北方的發展,這種模式並不少見,歷史上明清時期實際上也是如此。
但是楊堅顯然是站在一個剛剛經歷了三百年亂世的人的角度來看的,南方比北方有錢,發展又快,這樣會不會直接導致南北貧富差距?這種貧富差距顯然很快就會轉變成社會矛盾。
而且是南北之間明顯有地域劃分的社會矛盾。
這種社會矛盾很有可能是導致南北再一次分裂的契機。
李藎忱一時默然。
這個隱患自然是有的。
李藎忱大力發展商貿,本來就是兵行險招。
若是商貿發展的好,大家都頗得要領,那麼一張貿易網絡、一張資源網絡,自然而然的就把整個大漢籠罩在其中,任何地方都不可能離開另外的地方而存在。
但是發展的不好,就有可能變成南方可以丟下北方這個包袱而過的更好,北方也不願意南方總是趴在自己的身上吸血。如此,商貿進行下去,只會讓南北方之間的矛盾日益加劇,甚至最後鬧出再一次的分裂。
富裕的地區不想帶着貧窮的地區一起玩,這在歷史上東西各國之間都不是什麼稀罕的事。
李藎忱不能把自己後世對華夏的認知和了解原封不動的套在這個時代的華夏身上。
畢竟三百年的亂世,對於這個民族來說,也的確是難以抹去的傷痕,大家也不過剛剛從長久的分裂和仇恨之中走出來罷了。
“除此之外,有一言還請陛下自行判斷。”楊堅又緩緩說道,“北方已經有很多人丁順着運河南下前來江南安身立命,現在的江南能不能容納得下這麼多人,而這麼多人的到來,對於北方來說是好事麼?臣下只是通過報紙看到此事,故有此一問。”
江南的虹吸效應,已經很明顯了啊。
李藎忱心中感慨一聲,他當然知道這個隱患,但是沒有想到楊堅竟然通過報紙上的隻言片語都感受到了。
江南的繁榮,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來客。
這些來客多半都選擇留在江南尋找安身立命的機會,這自然就導致北方、巴蜀等地本來就不富足的勞動力越來越少。
江南就像是一個無底洞,不斷地吸納着四方的人力物力。
但是李藎忱自己清楚,江南實際上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無底洞。
江南的土地終究是有限的,江南的工坊也終究不可能漫山遍野。
當人都匯聚在這裡的時候,就會有各種社會隱患發生,對於朝廷維持秩序也是很大的壓力。至少現在的大漢,應該還沒有做好迎接一個龐大城市羣出現的準備。
管理一座大城,倒並不是什麼難事。
華夏曆史上並不是沒有出現過一座龐大的城池,西漢之長安,東漢之洛陽,應該都算。只要規劃的好、又有嚴格的制度規定,城池就是可以穩定運轉的。
但是城市羣不一樣。
一座又一座的城市之間,需要大量的道路勾連,需要大量的工坊和居住區填滿道路之間的空白,以讓這些城市之間的聯繫越來越緊密。
現在大漢的財力和物力,足以支撐在江南打造出來這樣的一個城市羣,但是這也就意味着以後天下的財富都將匯聚於此,朝廷的賦稅也將完全仰仗於此。
明朝的皇帝可以這麼幹,清朝的皇帝也能這麼幹。
但是現在的李藎忱,必須要阻止這種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