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藎忱沒有再上前。
尉遲順重新提了一口氣,走完了最後一個臺階。
他低着頭,卻不想彎腰。
不過很快他就看到了陽光下大殿前又出現了一道身影。
身影纖細修長,是個女子。
尉遲順下意識的擡起頭。
尉遲熾繁就站在李藎忱的身邊,伸手捂着嘴,眼睛發紅,看着披頭散髮的爹爹。
如果不是因爲這裡是未央宮的大殿門口,恐怕尉遲熾繁已經忍不住撲了上來。
上一次見到爹爹的時候還是在襄陽,尉遲家的少將軍意氣風發,安慰自己一定會把該死的敵人殺乾淨。
可是再一次見到爹爹的時候,卻是在長安,尉遲順蒼老了,身形都有些佝僂,而且是以階下囚的身份。
尉遲順微微擡手。
他的手腳並沒有被掛上鐵鏈,蕭世廉認爲沒有這個必要。
但是尉遲順感覺自己的手上彷彿真的被鐵鏈束縛住了一樣,讓他甚至都沒有膽量和能力再往前走一步。
尉遲熾繁輕輕扯了扯李藎忱的衣袖。
她知道陛下也在等着尉遲順先服軟,陛下當然不可能會向自己的手下敗將低頭,尤其是這個手下敗將之前的偷襲也的確讓李藎忱很是憤懣,但是尉遲熾繁還是渴求着李藎忱能夠抓緊結束這尷尬的局面。
李藎忱心裡也嘆息一聲,他的確是想要給尉遲順一個下馬威的。
所謂敬酒不吃吃罰酒,自己給了尉遲家父子投降的機會,他們卻毫不在意,甚至棄之如蔽履,那就不要怪自己現在無情了。
不過尉遲熾繁已經快承受不住這種沉默和煎熬了,李藎忱當然也不可能委屈了自己老婆。
當他正要開口的時候,尉遲順終於撐不住了,跪倒在地:“罪人尉遲順,叩見陛下。”
“請起。”李藎忱淡淡說道,“進來敘話吧。”
一邊說着,他一邊輕輕推了尉遲熾繁一下。
尉遲熾繁也終於忍不住了,撲上去抱住尉遲順大哭:“爹爹!”
尉遲順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低頭說道:“對不起,爹爹對不起你。”
“爹爹快起來吧,沒有什麼對不起的,”尉遲熾繁伸手想要扶起來尉遲順,“地上涼。”
尉遲順卻抱住自己的女兒,臉上也爬滿了淚水:“爹爹無能,爹爹是個廢物,甚至都不能保護你,你怪爹爹吧,打我,罵我,爹爹都能夠受得了!”
“爹爹快起來,是女兒不孝,”尉遲熾繁淚水縱橫,已經哭紅了眼睛,“我們去後殿敘話。”
尉遲順緩緩起身,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兒。
當初的黃毛丫頭,也長大了,都爲人母了。
而自己,終究一事無成。
李藎忱倒是並沒有打算再以君臣之禮接見尉遲順,而是直接讓尉遲熾繁帶着尉遲順去了後宮。
御膳房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飯食,都是尉遲熾繁剛纔親自下廚。
跟着忙前忙後也不知道是幫場子還是搗亂的蕭湘,此時坐在李藎忱的身邊,正悄悄地抹眼淚。
“湘兒你哭什麼?”李藎忱有些無奈。
你爹在建康府活得好好的,朕都沒有管過你去見他。
要真的哭,也應該是寧遠哭纔對。
“陛下不覺得很感動麼?”蕭湘吸了吸鼻子。
李藎忱掏出來手帕遞給她:“感動歸感動,但是朕一想到這位老丈人之上還有一個,就感覺很頭疼。”
尉遲家多頑固,尉遲順是小頑固,而他爹還是個老頑固。
現在這個老頑固還帶着大軍屯駐在華陰,李藎忱不可能不在乎。
“陛下請用茶。”楊麗華帶着宮女上來倒水。
尉遲順正在和尉遲熾繁低聲說話,驟然見到楊麗華上來倒水,驚訝的想要說什麼,尉遲熾繁急忙說道:“這是陛下的女官楊氏,爹爹應該沒見過吧。”
楊麗華也微笑着躬身行禮:“見過尉遲將軍。”
尉遲順張了張嘴,不過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李藎忱這位皇帝陛下,明顯給宇文贇帶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子——當然尉遲順並不知道,其實應該是好幾頂。
不過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尉遲順還是想要起身還禮。
而李藎忱此時輕輕咳嗽一聲:“現在後殿之中,在座的便是一家人,不必多禮。”
尉遲順點了點頭,李藎忱這等於親口承認了自己的猜測。
北周皇室的尊嚴,也等於被李藎忱踩在腳下了。
不過自己現在也沒有資格爲宇文家哀愁了。
而被李藎忱直接說成是一家人,楊麗華有些惱怒,卻發現自己也無法反駁,雖然她還頂着女官的名號,卻和李藎忱已經有了肌膚之親,而且自己的妹妹又是李藎忱的人,所以一家人還真的沒有叫錯。
頓了一下,他徑直說道:“鴻門之戰,岳父可服輸?”
這是李藎忱第一次以“岳父”兩個字稱呼尉遲順。
尉遲熾繁微微一笑,至少說明這兩個男人應該不會直接吵起來。
尉遲順沉默片刻,對於李藎忱這個稱呼算是默認了,緩緩說道:
“某不得不說,你們手中的那個新式器械的確有逆轉乾坤的能力。而且某也不得不承認,即使是沒有那些東西,在你們有所準備的情況下,這一戰勝負已定,你們的將士的確能征善戰,是某從來沒有見過的精銳。”
李藎忱不由得哈哈大笑。
侍衛親軍怎麼說也是大漢一等一的精銳了,能夠得到尉遲順的讚揚也在情理之中。
而尉遲順緊接着說道:“但是北方齊王殿下身邊尚且有帶甲百萬,良將千員,陛下想要輕易征服北方,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尉遲熾繁秀眉微蹙,剛想要開口阻止自己的爹爹,不料李藎忱徑直問道:“那不知道岳父認爲潼關之內,孰勝孰負?”
尉遲順嘆息一聲:“就鴻門之戰來看,你們當勝,齊王在沒有弄清楚你們手中到底握着什麼武器的時候,應該是不會在自己根基薄弱的關內和你們決戰的,所以一旦你們前進,齊王應當會選擇後退,這一戰不管打還是不打,都是你們勝。”
李藎忱點了點頭,對於這個答案他並不奇怪。尉遲順就算是再對自己人有信心,也不至於一點兒當今形勢都看不穿,所以這個判斷還算中肯:“宇文憲的使者劉休徵昨天晚上已經見過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