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非常高興,認定自己肯定能取得好成績,他連家也不回去了,與王秀一同到了國子監,說是要好好吃上一杯。按照他的說法,中午先小酌兩杯,晚上再痛快地耍耍。
王秀哪有心思跟他晚上耍樂子,他最想好好休息一天,最後還是拽不過沈默,去了國子監對面的匯英樓要個雅間,點上炙排骨、炒獐子腿肉、肚胘膾、炒白腰子等幾樣小菜,上了兩壺濁酒,淺飲暢談。
匯英樓並不大,價格實惠,廳堂雅室佈局處處透着墨香,許多太學生和趕考的舉子最喜歡在酒樓聚會,一邊喝酒一邊談古論今,有時候爭得不可開交了,就會有人大打出手。
奇怪的是,作爲全國最高教育行政機構的國子監,還有最高學府的太學,竟然不聞不問。
“文實,你在東華門看沒有,王昂看你的眼光,很有優越感。我看他是嫉妒你的學問,也難怪了,文人之間的齷齪,讓人很無語,不過這小子很有名望,你要相信點。”沈默喝了兩杯,話匣子打開了。
王秀對沈默善意的告誡,鄭重地表示感謝,道:“識之兄好意我心領了,放心,我一定會小心。”
沈默見王秀從善如流,也就放心地點了點頭,有時候話不在多,聰明人點到爲止,多一份則是畫蛇添足。他狠狠地飲下一杯,重重放下杯子,沉沉地道:“不知道能得第幾名,現在心裡還忐忑不安呢!”
王秀呵呵一笑,道:“丟不了你的進士,最差當個如夫人。”
“如夫人?”沈默愣了愣,詫異地看着王秀。
王秀摸了摸鼻子,壞笑道:“同進士,侍妾小老婆。”
沈默恍然大悟,指着王秀笑罵道:“好你個王文實,竟齷蹉至極,端不爲人子。就你這歪才還考什麼進士,不如去小報當探子,每年的收成好說郡守。”
這年頭,江右一個熟練的手工藝者,爲別人打工,每月的收入也有好幾十貫,勝過大縣守臣。
王秀並不以爲意,呵呵一陣輕笑,道:“我倒是想,可惜沒有門路。”
“反正我不打算做官,當上兩人官就辭了,回家做我的富家翁,你也到萬事興來,咱們兄弟攜手大幹一場。”
“扯淡。”王秀翻個白眼,表達自己的鄙夷,要****自己就幹了,何必進萬事興受別人管制。
沈默何嘗不知道王秀,不然也不會把生意交給王卿薴,想到有琴莫言,語重心長地道:“你把買賣壓給兩位柔弱女子,好狠的心。”
王秀莞爾一笑,道:“誰說女子不如男?”
沈默無奈地搖了搖頭,指着王秀笑罵道:“你就是偷懶,還說的冠冕堂皇,真不知羞恥。”
“對了,殿試的策論你是主張北伐,還是反對聯合女真?”王秀知道沈默開玩笑,他也不願說太多生意,畢竟他不認爲自己是經商的料。
沈默爲王秀斟上一杯酒,笑道:“我當然要反對了,你也不看看殿前司那幫紈絝,他們能上戰場,母豬都能上樹,河北的禁軍名聲就沒有好過。”
王秀呵呵地笑了,其實心裡很不高興,他是一個理智的主和派,很認同沈默的話,大宋朝廷沒有能力啊!謹慎地道:“很多人選擇了支持,包括我在內。”
沈默玩味地看了眼王秀,呵呵一笑道:“人各有志。”
是啊!每人都有自己的理想,甚至主和、主戰的人叫的歡騰,但誰知道他們心裡想的什麼,戰和的觀點也就是翻掌間就能改變,今天的主和派可能是明天的主戰派,利益而已,沒什麼新鮮的。
正當王秀想笑的時候,外面的廳子裡傳來一陣喧鬧聲。
“外面怎麼回事,好像吵架了。”王秀一愣,忽然笑道:“哎,聽聲音應該是張啓元和王昂。”
沈默一怔,放下手中筷子,仔細一聽,亦是笑道:“可不是嘛!”
隱隱聽到一士子蹙着嗓門道:“張啓元,你這禍國殃民的蠢材,朝廷和契丹百年和好,契丹深受漢家禮儀薰陶,早就是中國禮儀之邦,只要好好地善加訓導,不難歸順朝廷,你還敢談什麼借女真收復薊北,簡直是與虎謀皮.”
“你這廝咋說話的,怎麼能罵人呢?”
“就是要打死你這禍國殃民的蠢材,也免得你耗費糧米。”
“真是不可教,你也配入天子親自策士。”
“就你這****配。。”
也不知誰先動手,由辯論而爭執,由爭執而謾罵,由謾罵而動手,咣咣噹當的,便打成一團,樓上雅室內聽的一清二楚。
“哎喲,怎麼潑我身上來了,君子動口不動手,這樣成何體統?”
“真是一羣粗漢,也配談論國事。。哎呀,你怎麼打我。。”
“讓你們看熱鬧,打的看熱鬧的。”
王秀與沈默出來,憑欄而看,卻見樓下茶水、酒菜被潑得到處都是,爛碟子、碎杯子一地都是,人羣涌動,一地雞毛,混亂不堪。
一名似乎是上舍生的士子,拿着一個板凳,舞的虎虎生風,張啓元步步後退。
“打死這個空談誤國的蠢材。”有的士子煸風點火,惟恐天下不亂,還趁機佔丁大仝的便宜。
“別出了人命官司,臉,別照臉打。”
王秀有些哭笑不得,這叫什麼事啊!張啓元是聰明人,肯定是揣摩出了朝廷意圖,對北伐叫好,以他對張啓元虛僞性格瞭解,這傢伙絕對在投機,想想自己何嘗不是投機。
不過,張啓元也挺慘的,被幾個舉子和上舍生圍着打,恐怕渾身上下要淤紫一片,的確夠憋屈,他忍不住產生貓哭耗子的心。
“朝廷還沒有最後定論,主戰和主和的倒打成一片,有趣。”沈默很不厚道地笑了,看笑話不嫌腰疼。
“可能張啓元受王昂的牽連。”王秀目光閃爍,他對張啓元很警惕,但並不認爲是莽撞的人,相反張啓元很精明,是個僞裝的高手,絕不會把自己處於危險中。
“上舍生,難道這是武學,國子監不管嗎?”他沒想到太學生還有暴力的一面,看他們平素溫文爾雅的樣子,一進酒肆,爭論起來就變的暴力異常,難怪有宋一代,最激烈抗戰的不是軍人,而是各地的士子。
沈默嘿嘿笑道:“你不知道,太學生隔三差五的就要來一次,你沒看那些茶博士、酒博士,都在一旁看熱鬧,連掌櫃也不聞不問,照算人家的賬目。上舍生啊!一出來就能當官,誰問那鳥事。”
王秀細看,還果真如此,沒想到這羣士子挺熱血的,比那些武學生還要暴力,看樣子酒肆真的習以爲常了。更離奇的是,一些普通食客,竟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似乎一點鳥事也沒有,樓上的與他們一樣,興致勃勃地地觀戰,還有誰更威猛的點評,當真令人汗顏。
“你不知道,上次比這更厲害,理學兩派相爭,那才叫熱鬧,格物致知嘛!你的心學要真自成一派,恐怕要出人命官司。”沈默撇了撇嘴,似乎在回味。
正巧,一個小廝端着酒盞路過,王秀問道:“你們也不管管,砸破了桌椅,不虧大了?”
小廝撇了撇嘴,不在乎地道:“客官是初次來酒樓吧?這三天一鬧,五天一打,都習以爲常了,反正打壞了他們會賠,不然我們告到太學,那幫夫子們會處罰他們。”
“萬一傷了人咋辦?”王秀一陣無語。
“傷人?”小廝用看土鱉地目光瞟王秀,詼諧地笑道:“看客官也是讀書人,難道不知書生造反,十年不成,讀書人打架知分寸,傷不了人的,沒看那些人,臉不是好好地。”
王秀更加無語,難道黃巢不是讀書人,那貨殺人不厲害?四十多個州的人被他吃乾淨了。
沈默呵呵一笑,道:“少見多怪,不過看到王昂吃癟,也挺解氣的。”
“似乎有點吃癟。”王秀看王昂正在拉架,雖沒有成爲矛盾焦點,卻也被推的七葷八素,捱了幾個士子的暗招,齜牙咧嘴的相當狼狽。
“他們兩個活該。”沈默切着呀,一臉的幸災樂禍。
王秀眉頭微挑,道:“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張啓元在風雨俱來之際,談論根本就是與虎謀皮,真是蠢不可及。”
“無善無噁心之體。”沈默自言自語,忽然眼前一亮,詫異地瞪着王秀,又打趣道:“你不也是公然贊同北伐?”
“你要用心看我的卷子,就明白我說的北伐和他們不一樣,我和最佩服東坡居士,能堅守德操。”王秀翻個白眼,他運用春秋筆法看的何止兩三步。
“你是理學大敵,居士又是大程對頭,還真是有緣。”
一場吵鬧,隨着張啓元狼狽而去結束,倒沒有損毀什麼傢什,都是些酒杯,盤子,無傷大雅,值不了幾個錢,掌櫃、酒博士吆喝着客人散開,大家不過一笑了之,該賠錢的事後還得賠錢,屁股擦不乾淨,可要挨板子丟面子的,讀書人丟不起那個人。
此時,他們沒有發現,不遠處一位藍衫無須老者的目光,驚訝地掃過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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