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藏身之所
羣山環抱的小鎮裡只有幾十戶人家,稱之爲小鎮略有些名不符實,可卻有實實在在的鎮公所、鎮郵電局、鎮醫院等等。居民們居住的大多數是兩層小樓,外牆漆成五顏六色,與鬱鬱蔥蔥的街頭大樹及疊翠流金的山峰相得益彰。街頭不太乾淨,這並非環衛工人不出力的緣故,而是時值秋天,總會有落葉在清掃的人離開之後再度飄落。
小鎮裡唯一的醫院並沒有幾個病人,唯一的醫生與唯一的護士兩人的年紀加起來都有120歲以上,醫生叫蒙地卡羅,護士喜歡讓別人稱呼她爲蒙地卡羅夫人——他倆是一對夫妻,只是蒙地卡羅醫生圓圓滾滾、蒙地卡羅夫人則像根竹竿。醫生經常需要向那些過來看病的人解釋,不是自己虐待了太太,而是太太吃什麼都不長肉。幾十年下來沒什麼積蓄而且只能住在這個破舊的小鎮?皆源於被自己的太太吃窮了。
所以蒙地卡羅醫生需要錢,尤其是喜歡美金。
小鎮的年輕人都出去賺錢去了,留在鎮內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與那種實在是不愛出門的懶鬼。他們誰也沒有發現,就在凌晨,一臺灰色的大衆轎車,載着四個身上有硝煙味道的傢伙躥進了小鎮,他們徑直將汽車駛近了鎮醫院後面的小樓,停在蒙地卡羅醫生家裡的車庫裡。
聽胖乎乎的醫生說完土狼的情況,莫磊與高兵才鬆了一口氣:好在尼克松在地下室見到土狼的時候,就已經幫土狼的骨折處復位。可惜當時不能做得太明顯,比如三角巾及木板固定什麼的,但也算是很好了,所以做了簡單處理之後,醫生給土狼注射了巴比妥,檢查完其他部位的傷口就讓高兵陪着去休息去了。
臨走之前,土狼自勾勾地看了尼克松很久。尼克松擺擺手,咧嘴露着滿口白牙哈哈大笑,“不用愛上我,我還是喜歡美女。”
“去吧,去洗一下,好好睡一覺。”莫磊也笑起來了,衝着土狼揚揚下巴。
土狼也笑了,示意尼克松過去抱抱。他知道,自己再醒過來之後,可能就看不見這個傢伙了。謝謝是不用說的,莫磊已經說了幾遍了,那麼自己記住這個人、記住這件事情就夠了,有朝一日,如果尼克松有事情,自己知道了也會去的。
尼克松的傷口沒什麼大礙,莫磊的草藥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可是看見那一堆糊狀的東西,蒙地卡羅醫生嘴裡罵罵咧咧地將那堆東西清理掉,重新幫尼克松對傷口進行了縫合。坐在旁邊的莫磊一陣苦笑,他想起蓮花村裡的羅門託醫生,覺得是不是這邊的醫生都喜歡言辭粗魯地治病救人。不過他對蒙地卡羅醫生了解不多,只是與蒂娜住在這邊的時候,醫生幫他換過兩次藥。
“你那個墨西哥女郎呢?哦,小白兔一般的墨西哥女郎,那大概是我見過最溫柔體貼的女孩了。”胖醫生將最後一根線頭繫好,褪掉手術手套,推了推掉在鼻尖上的眼鏡,可依舊是從眼鏡上方看着莫磊,光禿禿的頭頂及滿臉的皺紋都滿是笑意。
“回去了。”
莫磊無奈地回答,他看見正在將醫生的舊衣服披在肩膀上的尼克松正對着自己露出捉狹的笑容,眼神玩味,便也咧咧嘴。
“墨西哥城挺不錯的。”尼克松聳聳肩。
“你們倆聊吧,錢嘛,你看着給。”
胖醫生收拾了一下工具,遞給尼克松一盒藥,便轉身離去。
這裡是醫生家裡的客房,收拾得十分整潔乾淨,傢俱上都用灰色的布蒙在上頭,只是現在都給高兵掀到了一邊。窗戶邊上,有一張一米五長的布沙發,正對着牀頭的牆壁上掛着一幅油畫,上面的蒙地卡羅醫生與太太都還年輕。
“我該怎麼報答你?”
莫磊待胖醫生將門關上之後,便對着斜靠在沙發上的尼克松發問。他坐在入門左手邊的書桌前,身下坐着的木椅看樣子比醫生的年紀還要大,害得他開始都不敢坐下去,生怕坐壞了文物。
他在等待着尼克松的答案,如果尼克松說要那塊印刷鈔票的模板,自己會告訴他真實情況,也會告訴他,如果真能找到、或者說即使尼克松找到,他也會去幫助尼克松搶回來。
莫磊不是法律的締造者,更不是它的維護者。只是,在需要公平正義的時候,他會選擇站在正義這一方的人而已。
“報答我?”尼克松的臉色有些灰敗,可依舊神采奕奕,“那就有一天救我一次怎麼樣?”
說完之後又哈哈大笑道,“開玩笑的,我這樣的人,沒得救,兩條路——生與死。但對於我來說這無所謂的,反正我會下地獄。”
“我相信,你的手上沒有無辜的人命。”莫磊真誠地說。
“難說,我也說不準。”尼克松滿臉無所謂,“只是,在需要清除掉某個貨物之前——抱歉,我將他們稱之會貨物,嗯,我會調查一番,心裡會祈禱這貨物對我的胃口。”
“接下來打算去哪?我知道你現在很累想休息,可是我在想,你可能會不告而別,所以……,當然,你我一樣,都不太想了解對方的計劃,抱歉!”
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書桌上的酒瓶對着尼克松搖了搖。那是一瓶杜鬆酒,大概是醫生用來’待客‘的,會計算在醫療費用以內。
尼克松搖搖頭,“我不喜歡酒精。”
“在幹完活之後,難道不需要酒精來慶祝自己的目標達成?”莫磊雖然這樣說,但卻將酒瓶放回了原地,再幫尼克松倒了半杯熱水遞了過去。
“慶祝的方式很多種。酒精會侵蝕人的大腦。”尼克松接過熱水點頭致謝,沉吟了一下,看着莫磊說道,“我其實沒去過中國,但卻認識一些其他國家的中國人,對中國人的確很有好感,你們總是很努力、很團結。”
“如果在異鄉他國,連自己同胞都不能團結,那又能團結誰呢?”莫磊笑笑,“在我們國家,也會有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只是,中國人是很奇怪的,此間的人啊,總是很矛盾,也很彆扭。明明個個都在爭名逐利,卻又不見得什麼都肯賣;明明人人內心都貪生怕死,心底裡卻有血性十足,等待着某天被外界引發。”
“你是說華人社區的中國人麼?”尼克松敏感地察覺到了莫磊的感慨。做爲計劃周詳思維縝密的殺手,他早就猜到,土狼之所以摔下懸崖,肯定是有人通風報信。
“倒不一定,我們那裡很多人,都如此。”莫磊有些消極的眼睛突然又亮了,“我其實很慶幸生長在這麼一個族羣,一樣黑色的頭髮、眼睛,說着同一種語言,共同齊心協力地走到今天。”
“是啊,你的兄弟們,都很好,我很羨慕。”尼克松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仰頭看着天花板,“一個人久了,便不信任所有人。在港口的時候,看見你們爲彼此可以拼命,便覺得身邊是有值得信任的人,真好。”
“因爲彼此是同袍,是生死兄弟。”莫磊坐直了身子。
“抱歉,你們曾經是職業軍人?或者是什麼情報單位的?”
“是的,在部隊呆過一些年頭。”莫磊想了想,還是點頭回答,他覺得,不應該再欺騙眼前的朋友。
“抱歉,我問得有些唐突了。”尼克松收回天花板上的視線看向莫磊,“中國的軍人,很厲害的!”
“我們是比較差的那一類,所以就退役了。”
“對於伯尼金那一家人,我很抱歉。當時沃克斯找我我沒接單,如果是我接單,孩子與女人都不會死。當然,如果我接了單,恐怕我倆也成了生死仇人。很慶幸沒與你們這幾個人成爲仇人,而是朋友。”
“這怎麼能說抱歉呢。”莫磊苦笑,他又想起那個了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抱着布娃娃,口齒不清的叫自己’蘇蘇‘,雙手不自覺地捏緊了。
“你們是一個完整的整體,這一點,足可以打敗一切了。”尼克松說了這句話之後,嘗試着將醫生的衣服穿在身上,可體型與醫生差別太大,毫不誇張地說,衣服袖子便可以塞進尼克松的身軀。
“只是,他們值得你們這樣去拼命麼?連命都不要,就位了這些與你們並不相干的人?”
尼克松邊說邊穿衣服,然後看着衣服笑了起來。莫磊先看了看尼克松的身形,便從腳下拿起自己原本放在車上的背囊,從裡面拿出一件長袖T恤丟給尼克松。
“新的,吊牌與商標剪掉了,適合你。”
“謝謝。”
莫磊繼續着剛纔的話題,他突然有了傾訴的慾望,
“因爲你雖然會說中國話,認識一些中國人,可你依舊不瞭解中國人。”
“有人說,亞洲有三個能持續到地球毀滅的傳統:大熊國對領土的野心、跳舞國對種姓制度的堅持以及中國人對國家統一的執念。中國人的骨髓裡,就始終認爲這片地方就該是一個完整的國家,千百年來不曾改變過,無論分裂多少次分裂多長時間,但最終總會統一成一個國家。這種深入骨髓的觀念,是中國以外的人無法瞭解的。”
“老一輩的那種家國情懷,是骨子裡的那種拼了命的守護與捍衛,那一輩人對同胞同族的愛護也是毫不懷疑地親善與包容,所以,你會看見有唐人街、會看見有華人社區,會看見口音不一樣的中國人彼此生死相依。我開始以爲,年輕人會不一樣了,會懶散、會失去家國的概念,可是,那種對家國的本能依舊真摯,只是含蓄了一些而已,如果有一天需要他們扛槍上陣,爲了祖國,我想,大部分人都會放棄現在的優越條件而回到戰場。當然,希望永遠不要有那麼一天。”
“你說,就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我們用生命去守護嗎?”
“我們每天都在宣揚正義、提倡勇敢,可正義是什麼?勇敢是什麼?勇敢不是殺死敵人,也不是僅僅保衛着地圖上存在的邊界,在很多時候,勇敢只有一個正義的理由——那就是保護無辜者不受傷害。而此時此刻此地,我們纔是他們最後的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