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章 變色龍
顧爲經的目光在崔小明延伸到兩側鬢角的纖細眉毛間略作停留。
“您是德國人?家裡住在柏林。是華裔的大畫家崔軒祐?”
他想起了老楊的介紹,問道。
“算是吧。”
崔小明點點頭,用相同的語氣笑着問道,“聽說你來自仰光?爺爺是馬仕畫廊的簽約大畫家,顧童祥?”
顧爲經有一瞬的驚訝。
畫展上,若是有人點出他和酒井勝子的關係,有人知道曹軒欣賞他,顧爲經都不算太過奇怪。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越是重要的人物,從四面八方射向他們的聚光燈也就越多越亮。
那些名人相關的八卦,真要有人留心想要打聽,總是有渠道能打聽出來的。
顧爲經卻沒有想到,有人會連他的爺爺是誰,簽了什麼畫廊,都打聽的一清二楚。
大畫家……顧童祥?
也不知道自家老爺子聽到這樣少見的稱呼組合,是會紅光滿面,覺得倍有面子,還是會老臉一紅,覺得不好意思。
“別誤會。我剛剛說我們過着不同的人生,只是因爲想到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崔小明聳了一下肩膀,示意他剛剛感慨人生的“天壤之別”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家境,或者覺得自家老爹老媽要比顧爲經家裡的老爺子牛氣的多……儘管那是事實。
“你大概看到了,我在宴會當衆上丟了一個不小的人。相比起來,爲經,你是天,我是壤,說來真是尷尬。”
他坦誠的笑笑。
“沒事……我昨天沒有留意太多宴會上無關的事情。”顧爲經說道。
崔小明微不可查的皺了一下眉頭。
早在他兩個月以前從父親那裡,得到顧爲經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初稿的瞬間,他就在心中悄悄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他爲了這場對決全力以赴,傾盡了所有資源,把身邊的這個年輕人當成了自己在走“中西合璧”這條藝術道路上的最大的競爭對手。
不管昨天晚上其他人有沒有注意到顧爲經,崔小明可是全程都在關注着對方。
顧爲經無人問津的時候,崔小明注意到了。
顧爲經和安娜獨自走出宴會廳大門的時候,崔小明和在場的所有嘉賓一樣,注意到了。
顧爲經和唐克斯獨自去陽臺談話的時候,崔小明同樣有所留心。
他甚至連和顧爲經談完話後,在宴會的後半段時間,唐克斯始終表現的不在狀態——那種策展人身上所籠罩的古怪的心不在焉的模樣,他都留意到了。
如果一個人是崔小明所認定的本場畫展期間最大的競爭對手,他甚至有可能是你在未來幾十年職業生涯裡你死我活和他在同一個盤子裡搶蛋糕吃的敵人。
崔小明怎麼可能不無時無刻都在心裡一直“掛念”着對方呢?
爲了萬無一失。
他連顧爲經的爺爺是誰,簽了哪家畫廊,這麼冷門的消息,都事先打探的一清二楚。
他本以爲,顧爲經會給予他相同的關注,給予他相同的“尊重”呢。
崔小明走過來的時候,就預想到了各種情況。
他預想到了顧爲經會警惕,會帶有天然的敵意,甚至會拿着昨天宴會上所發生的事情大加奚落,讓他難堪。
他沒想到。
顧爲經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我沒注意。
不關注、不在乎,纔是比冷嘲熱諷更大的輕蔑與不屑。
不過。
崔小明不相信顧爲經真的沒有留意到伊蓮娜小姐甩了他臉色。
看書?
拜託,就像他隨口引一句海德格爾的語錄,凹個造型而已。
誰能在宴會那麼嘈雜浮躁的場合,真的看的進去書呢。
崔小明只能把顧爲經這樣的滿不在乎的姿態,聽成受歡迎的勝利者對討好別人受挫的失敗者居高臨下的嘲笑。
換成伊蓮娜小姐當衆邀請的人是他。
也許,崔小明也會這麼做的。
“我不在乎無關的小事,你這樣的小事。”——真是絕妙的嘲諷。
略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崔小明又從臉上擠出了真誠的笑意。
他很有自嘲精神的主動開解道。
“沒關係,不怕你笑。我確實很是私下做了一番準備,想向尊貴的伊蓮娜小姐展示我自己,那可是《油畫》雜誌的總編,誰不想呢?我卻被她冷落在了原地。人家頭也不回的找你去了。老兄,真讓人羨慕啊。”
“我猜,爲經你一定給伊蓮娜小姐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崔小明纖長入鬢的眉毛向上挑動,輕輕的暗示道。
顧爲經靜靜的聽着他的調侃。
在安娜向他伸出手來之前,顧爲經一直在宴會的角落裡一個人讀書。
他不去打擾別人。
別人也不來打擾他。
因此。
顧爲經還真的沒有留意到,崔小明遇到的尷尬場景。
顧爲經倒是分外相信,安娜確實是那種會幹出動不動讓別人下不來臺事情的人。
伊蓮娜小姐就是這麼分外不可愛的人。
“是的,我確實相信,我一定給那位油畫雜誌的經理小姐,留下了足夠深刻的見面印象。未來一段時間,她應該很難忘掉我。”
他點點頭。
伊蓮娜家族都應該滾去下地獄——這個初次見面的印象不知道夠不夠讓人深刻入骨?
順理成章的……顧爲經的這個回答,同樣被崔小明當作了明顯的炫耀。
混血的年輕人在心中咬了咬牙。
我只是這麼順口的奉承一句,你以爲你是誰呀?還真敢這麼厚臉皮答應下來。
他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有人戲稱取悅上流階級、討好富有階級,是十九世紀以前的油畫藝術品發展最大的中心旋律。
那麼取悅伊蓮娜家族,討好伊蓮娜家族,就是這出主旋律中,出現次數最多的層疊重複的樂句小節。
無數藝術大師都在職業生涯裡吟唱彈奏過這句樂曲。
很多藝術家都是靠着走伊蓮娜家族的關係,進入的上流社會。
更多的藝術家想討好伊蓮娜家族,卻被冷漠的拒之於莊園的大門之外。
他們伸着手,卻夠不到貴人花園裡的橄欖樹上的枝條。
崔小明的例子就是明證。
他已經做的夠好的了,見到安娜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面對伊蓮娜小姐每一個可能的問題,應該要做出何種最恰當回答,崔小明都曾在腦海裡多次事先演練過。
崔小明相信機會只會留給提前就有所充足準備的人。
爲了這次畫展,爲了能在社交晚宴上能夠獲得《油畫》雜誌的青睞,他已然全力以赴。
崔小明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當時的臨場應對堪稱完美。
就這。
忽然不知怎麼的,就讓安娜對他失去了興趣,說了一聲抱歉後坐着輪椅轉身離開。
這便足以證實,想要討得伊蓮娜小姐這樣地位的大人物歡心,讓對方留下深刻印象,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人人都知道,伊蓮娜小姐極難討好。
僅僅一次見面,就號稱對方極難忘掉你。
你以爲你是誰?
湯姆·克魯斯還是奧地利國寶藝術家克里姆特?
就算是真的是克里姆特,人家年少時第一次前往伊蓮娜莊園拜訪老伯爵閣下後,也不敢當衆說這樣的話啊。
崔小明這麼少年老成、長袖善舞的人。
他聽見顧爲經大言不慚的回答之後,也實在好懸沒繃住,讓他忍不住想要陰陽兩句回去。
最終。
崔小明深深的兩次呼吸之後,還是忍住了。
他又一次的在臉上顯露出溫和無害的微笑,點頭附和道,“是啊,我相信你們兩個人之間,一定進行了很精彩的談話。”
崔小明告誡自己必須要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
自從昨日的晚宴結束以後,崔小明的就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他的心裡有隱隱的不安。
這次畫展,他必須要贏,不管需要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崔小明很清楚這很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機會,甚至是唯一的機會。
輸了這一次,他就沒有辦法把對方踩在腳底。
昨日宴會開始的時候。
他還能端着酒杯,品着香檳,聊着天,像是安然端坐在鬥獸場貴賓包廂裡的王子一樣,等待着腳下泥濘中的角鬥士被四周一頭又一頭撲來的獅子撕碎,甚至還有閒心,爲角鬥士做出精彩掙扎鼓掌。
崔小明愛顧爲經。
他愛對方,就愛對方那種無論怎麼反抗都註定會失敗,無論怎麼掙扎,都會被既定的命運所打倒的感覺。
簡直太有古希臘悲劇史詩的氣質了。
坐在臺下看到一出精美的戲劇,於是用力鼓掌、歡呼,高喊“Bravo”,是優秀觀衆的基本素養。
但…………若是對方不是註定會失敗呢?
若是臺上穿着紫袍的公卿貴胄低頭倒葡萄酒的功夫,發現鬥獸場裡的角鬥士沒了,只有一隻迷茫的獅子在沿着地面轉圈,再一擡頭,發現斯巴達克斯正提着滴血的短劍站在自己身後呢。
那這事兒就不好玩了。
何止是不好玩啊。
它簡直瞬間從某種優雅閒適的消遣,變身爲了奇怪的恐怖故事。
這就是崔小明目睹了昨天晚上宴會裡發生的種種怪事後的直接感受。
忽然之間。
當他發現自己和可能要親自和顧爲經對上的時候,崔小明就對顧爲經又瞬間無愛了。
長久以來崔小明一直篤定自己會贏,就是因爲他信奉時來天地皆同力的道理。
他相信“大勢”是站在自己這邊。
藝術展並不是一場公平的較量。
每個人身後的人脈和資源,都是天平上的一枚枚砝碼,你的砝碼夠多,你身上的“勢能”就大,你當然就是更佔有優勢的那一方。
如果你的砝碼多到一定程度,有足夠多的評論家,有足夠多的貴人願意爲你說話。
那麼。
就算你根本沒有作品,你放一張白紙,甚至你放一團空氣在天平之上,天平也會自動下沉,壓過對方一頭。
他的父親母親爲他打的那些廣告,那些鼓吹他作品的評論文章,就是崔小明的“勢”。
顧爲經的作品擺放在無人問津的邊緣展區。
他是本次雙年展上最爲年輕的特邀畫家,就是這種勢能差距的直接體現。
但崔小明又深深的清楚——
無論他爲自己積攢了多少枚的砝碼,無論他的父母幫他造了多少勢,只要《油畫》雜誌的一篇重磅文章,那麼這一切……都能被通通抹平。
如果都沒有任何額外附加的籌碼,天平的兩端一端放着顧爲經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另外一端放着他的《新·三身佛》,做出一場絕對公平的乘量的話。
在評委面前份量更重的那張,可真的不一定是他的畫。
而且哪裡有公平稱量這種好事呢?
在同一個盤子裡吃蛋糕,我多吃一點,你就少吃一點。
“勢”這種東西,也不是他壓過顧爲經,就是顧爲經壓過他。
很難有中間地帶。
他一邊在心裡暗罵顧爲經不要臉,又一邊真的擔心,萬一伊蓮娜小姐確實對他一見如故,青眼有加。
伊蓮娜小姐站在他身後,兩邊的宣傳資源打平,來一場真刀真槍的較量?
別天真了好不好!
他老爸是崔軒祐,又不是叫他媽的高古軒或者布朗爵士。
真要《油畫》雜誌的經理選擇力挺顧爲經,那麼轉瞬之間,被丟進角鬥場裡被獅子撕碎的就成他崔小明瞭。
這是遊戲規則,他要玩,他就得玩得起。
思及此處。
崔小明又是對顧爲經很陽光的笑了一下。
他語氣停頓了片刻,忽然真接的問道:“爲經,方便讓我刺探一下,昨天晚上伊蓮娜小姐和您說了些什麼麼?”
“我真的很好奇。”
是啊,他好奇的坐立難安。
崔小明雖不知道顧爲經和伊蓮娜小姐的談話結果如何,顧爲經和唐克斯交談後,對方那副充滿心事的樣子,對崔小明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很美好的事情。
崔小明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他今天早晨早早的就趕到了濱海藝術中心的會場。
像地主老財巡視倉庫一般,巡視完自己的展位,又跑去看了一眼顧爲經的展位。
崔小明才慢慢的有些安心了下來。
別看策展人說了什麼,別看策展人表現出了什麼樣的態度。
展位——纔是此刻最能代表策展人真實態度的東西。
至少在此刻,他崔小明還是本屆藝術雙年展上最年輕的特邀參展畫家,而顧爲經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他畫的再好,也依舊被策展人安排在人流罕至的篇幅角落。
他纔是策展人米卡·唐克斯真正看重的那位畫家。
下樓的時候。
他正好望見了人羣之中的顧爲經的背影,他就順便走了過來,打探一下對方道行的深淺。
崔小明朝顧爲經燦爛的笑着。
笑的不像是競爭對手,笑的不像是想要讓對方的“屍骨”成爲自己晉升資糧的人。
他的笑容在恭敬之中,甚至帶着一絲絲的討好的意味。
崔小明用笑容恭維着顧爲經,透露出那種對於伊蓮娜小姐眼前的“紅”人,那種面對權勢時的諂媚。
崔小明很巧妙的把他那一抹極深的嫉妒,隱藏在了這個陽光的笑容之中。就像他剛剛把在美術中心中喧譁的冒犯與失禮,巧妙的隱藏在了他聲線的沉着與語氣的權威之中那樣。
他從來都是一個很善於隱藏自己的人。
對方既然對自己能夠給伊蓮娜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件事情那麼篤定,大概對昨晚他的表現是很得意的。
既然風光得意,那麼自然也必定很願意在他這個受到尷尬與冷落的失敗者兼競爭對手面前好好的顯擺一番。
崔小明不在乎此刻他的丟臉。
他只要贏。
他只要贏這一次,贏這一次,他就能籤高古軒,就有一條前途無限輝煌的康莊大道在等待着他。
藝術生涯很漫長。
只要他能贏了這一次,在未來的漫長人生之中,他有的是辦法把丟掉的臉面在顧爲經身上千百倍的找補回來。
誰知。
顧爲經輕輕搖了搖頭,他把視線從崔小明臉上落回不遠處吳冠中的畫上,輕聲回答。
“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只是很簡短的私人談話而已。”
他當然不會把昨天晚上和伊蓮娜小姐見面的內容講給崔小明聽。老楊已然提醒過面對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同代的年輕人時,要多提一份警惕了。
縱使老楊沒有提醒他。
顧爲經也有着自己的道德標準。
他與伊蓮娜小姐是私下裡面談,那個女人表現的很討厭,很讓顧爲經失望,他卻不會因此就在別人的背後,亂嚼安娜的舌根。
崔小明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
他還想再探聽一下昨天晚上的發生的事情,卻聽顧爲經說道:“我想靜靜的逛逛畫展,您來找我,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麼?”
“到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只是聊聊天。”
崔小明注意到顧爲經望着《水鄉人家》的眼神,思索了片刻,換了一個畫題。
“你的那幅作品《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我看過,說真的,畫的很好,技法非常優秀,優秀的讓我佩服。”
“謝謝。”
崔小明笑了笑,他也望着身前的《水鄉人家》,用一種慢條斯理的含笑語氣說道。
“但很可惜,爲經,你的道路選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