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這種古體詩歌的過程,讓安娜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向誰傾訴的慾望。
就像茨威格所寫——
“這首帶着希臘式風格韻律的古老詩格,無時無刻,都在散發着一種讓人心潮澎湃的鴻蒙之聲。”
它如同傑出的印象派畫家調和筆觸之間的色彩一般,將承載着相逢、愛、恨、痛苦、情慾種種詩意的文字調和融融於一體。
安娜閱讀這首詩歌,宛如用天平乘量着“洶涌的激情”與“永恆的寧靜”兩種彼此矛盾的感情天體。
詩人在他的筆下,一端放着地獄般的苦痛,一端承載着天界裡的幸福。
【他們考驗以我,賜福我以潘多拉。】
【她富有美麗,亦富有災難。】
從少年時代,便善於使用“含羞”的隱喻,習慣以內斂的象徵來表達內心豐沛情感的歌德,在74歲的這一年,幾乎是一生之中第一次的,行文被拜倫式的直白熱枕所點燃,盡情的釋放自己內心的情感與彷徨。
潘多拉。
這個歌德筆下對於那位他愛上的19歲年輕少女的形容,恰好應和上了伊蓮娜小姐關於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躊躇……亦或是安娜對於那位18歲的年輕男人的糾結。
此刻安娜想要一個不受打擾的傾訴空間,一個不受外界影響的傾訴對象。
不用解釋什麼。
不用談論剛剛發生的事情。
不用探討誰的錯與對。
就是靜靜的把這首詩念給誰聽。
幾乎是下意識的。
伊蓮娜小姐便想到了偵探貓。
可惜,現在不是一個合適的時間點。
偵探貓總能很好用畫筆表達她的心跡,偵探貓總是一個更好的傾聽者。
真可笑。
安娜還有一瞬間覺得顧爲經的談吐有一點點像那位匿名的插畫家,現在看來,這傢伙又裝腔作勢,又尖酸刻薄。
哪裡有一點點的像偵探貓大姐姐啦!
偵探貓可比這個誰誰誰要溫柔的多,也要可愛的多的多的多。
“哼。”
伊蓮娜小姐又輕輕擡了一下頭,表示對顧爲經的惱火,輕輕翻過紙頁。
安娜把這首詩唸到第三遍的時候。
她的手機震動,接到了艾略特發來的信息——
【已經通知了畫展方與安保團隊,機組方面航線和入境許可都申請完畢,按照您的要求,明天清晨五點便起飛,爭取當天下午返回。】
……
【顧先生,唐克斯先生非常非常的喜歡您的作品,他說那簡直太棒了,能讓這麼一幅作品參加他的畫展,是他的榮幸。】
【邊緣展區有很多位置,但唐克斯館長認爲那些展臺都無法匹配這幅作品的優秀程度。一層主展廳有和新加坡國家美術展的一間聯合展廳,那是一個獨立於本次主展臺的爲期一週的特別展覽,擁有最好的展廳,最好的展臺。】
【唐克斯先生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等本週末國家美術館的特別展結束之後,空出來的那個展廳,就屬於您了。】
米梧槽酒店。
顧爲經默默的讀着書。
當他讀完《歌德對談錄》的第一卷,凝神審視這一卷的內容的時候,手機震動。
顧爲經收到了來自策展助理邦妮·蘭普切小姐熱情洋溢的短信。
特別展廳?
——
2023年7月11日清晨。
星期二。
第七屆“人間喧囂”新加坡國際雙年展第二個正式的公衆展覽日。
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
顧爲經早早趕過來。
不知是否因爲展覽現在纔是開幕第二天,本地遊客的新鮮勁兒還沒有過,還是這次展覽確實分外具有社會熱度的緣故。
遊客數量遠遠比顧爲經來之前能想象到的要多很多。
他找主辦方領取身份卡進入展館,順便把那幅《人間喧囂》交給策展助理的時候,展廳纔剛剛開門。
縱然是工作日的早晨,濱海藝術中心的正門口就已經有提前等到那裡的遊客排起了長隊。
隨着門口的工作人員看了一眼手錶,放開了入場處的紅色尼龍拉繩。
一大堆遊客涌入藝術中心。
顧爲經也混在其中。
這是顧爲經人生中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場合,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參加大型國際雙年展。
無論是以遊客的身份,還是以參展畫家的身份,這都是他生命歷程中的初次經歷。
顧爲經想要自己轉一轉濱海藝術中心,獨自安靜的看看屬於他的畫展。
所以,顧爲經謝絕了策展助理邦妮主動提出陪同他替他介紹各個展館展覽詳情的好意。
他也不需要有“導遊”帶路。
濱海藝術中心說小不小,再扣除了歌劇院、獨奏室、音樂廳這些其他場館,能夠用來辦畫展的場地,說大也大不到哪裡去。
顧爲經跟隨着從展廳正門涌入的遊客人流,混在人羣裡,一個廳接着一個廳的逛過去就好,不會額外耗費太多時間,對展廳情況也會有個更深層次的認識。
由策展助理陪同着看展是一種感受。
站在觀衆之中看展,又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全新感受。
當初樹懶先生詢問顧爲經會不會來到新加坡現場的時候,就告訴過他,對於一場展覽來說,你只有站在來來往往的觀衆中,聽着他們的輕呼,交談,喘息,望着他們的腳步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手擋嘴脣和友人低聲交談,亦或眉頭緊皺不停的搖頭。
當藝術家感受到遊客們喜愛或者厭惡的情緒所產生的“溫度”,讓那種沙沙作響的寧靜的喧囂傳入耳中。
在那一刻,他們纔會完完整整的和一場展覽鏈接在一起。
藝術家才能夠獲得最豐沛且最完整的參展體驗。
展覽的詳細內容並不活在展臺邊的介紹板上,它活在每個觀衆的眼神之中。
一場成功的藝術展覽也從來都不是由記者們的閃過燈以及鍍金的大獎盃組成的。
這種切實的縈繞盤桓在藝術家與評論家身邊的煙火氣,纔是一場展覽最有生命的心跳之音。
當展覽的心臟和你胸膛中的心跳一起跳動,他們才能意識到這是一場活着的有靈魂的展覽。
藝術品是琴絃,展覽是固定琴絃載體與共鳴腔,觀衆的喜怒哀樂,欣喜與淡漠是琴絃顫動發出的餘音嫋嫋。
這些要素全部加雜在一起,便構成了一曲音樂的全部。
而被讚美被認可的滿足感,它只是樂手傾心演奏出一曲好的樂曲之後,映入耳中的水到渠成所收穫到的對於付出的技法與心血的最後回報。
顧爲經沒有選擇內部通道。
他在人羣中停頓片刻,便走到一個看上去來自亞平寧半島,穿着法拉利車隊標誌性的紅色躍馬T恤的拉丁帥哥和他的女伴身後,排隊等待着進入正門左手邊有着醒目阿拉伯數字“1”標誌的一號展廳。
一號展廳不同於展覽的其他部分,在濱海藝術中心裡,還有一個內部檢票口。
因爲遊客多。
剛剛開門不到5分鐘,1號展廳門前已經有了小小的淤堵,在這個等待的空當,顧爲經打開了他的系統面板——
【人物:顧爲經】
技法面板——
【油畫技法:lv.6職業三階(9916/50000)】
【素描技法:lv.6職業三階(12167/50000)】
【中國畫技法:lv.5職業二階(9999/10000)。備註:有破境任務待完成。】
【水彩技法:Lv.5職業二階(1126/10000)】
……
技能面板——
【書畫鑑定術:152次/1000次(升級進度)】
……
經驗值面板——
【當前可分配自由經驗值餘額:19529】
顧爲經把目光停留在了中國畫的經驗欄之上,沉吟了片刻。
近段時間。
他的繪畫技法又有了長足的進步。
爲了能短時間內臨時把油畫相關的等級拉昇到殿堂級的水準,顧爲經不久前燒掉了大量自由經驗值在繆斯女神的賜福小蠟燭上。
回報是非常喜人的。
顧爲經不僅收穫了一幅油畫技法、素描技法雙雙達到大師一階水準的油畫稿,與此同時,從無到有的完成一副妙筆生花等級的作品,對他的繪畫技法乃至藝術思想,都算得上一場脫胎換骨的蛻變。
他沒有把經驗值直接加在經驗面板之上,可在創作的過程中,顧爲經的兩項技法依然獲得了零零總總各有數千點之多的經驗點數。
再加上心境的突破。
顧爲經手頭又有了接近兩萬點的自由經驗值。
過去做爲最常用到的主力繪畫技法,他一直都是中國畫、油畫、素描三項技能齊頭並進,經驗平均分配,繪畫熟練度始終保持在差不多的水平之上。
從仰光的植物園回來後,他的中國畫技法還一度有着小幅度的領先,是最先職業二階圓滿,達到Lv.5瓶頸的繪畫技能之一。
如今。
他都已然品嚐過創作大師級別的油畫作品的滋味,連水彩技法也在他頻繁使用【真實世界】這項技能,以及心境突破的雨露均沾之下,幾日前邁入Lv.5級,已然追了上來。
在兩兩相互對照之下。
依舊還牢牢被卡在Lv.5圓滿等級的中國畫技法,以及那個“破境任務待完成”的提示字眼,就顯得有點刺目……拖了後腿。
準確的說。
並非他不爭氣。
而是自家老爺子給他拖了後腿。
顧爲經眉頭輕皺,把手插進褲子口袋裡,擺出了一個分外威嚴的姿勢。
排在他身後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帶着的小毛孩,大概是年輕的母親想要培養孩子的藝術修養,請假帶着剛剛上小學不久的孩子來看畫展。
小孩子看得懂看不懂嚴肅的繪畫作品的精神內涵不好說。
但小毛孩正是對世界上絕大多數事物都充滿了好奇的年齡。
原本,女人牽着的小朋友正在新奇的盯着顧爲經前胸的口袋上彆着的和所有遊客都不相同的天藍色VIP胸卡瞧個不停。
在他身前這位大哥哥神色發生變化的一瞬間,小男孩的脖子頓時縮了一下,乖乖的縮回了母親的身後。
全天下所有忙碌於工作,疏於對自家熊孩子管教的東方式家長,想到自家上課不努力,寫作業不用心,考試成績不合格的小朋友時,都會擺出這樣的威嚴的臉色。
而這樣的臉色,又能對全天下的小毛孩,都產生宛如血脈威懾一般的氣場壓制。
能夠壓制小毛孩。
壓制掉毛的老爺子,大概問題也不大。
“再忙也不能放鬆教育啊。”
顧爲經在心中自我檢討。
這段時間,大事小事紛至沓來。
如今他和老爺子又分隔兩國,確實沒有再像之前那樣勤奮的督促顧童祥練習了。
這樣不好。
業精於勤,荒於嬉。
自家老頭新到倫敦,全新的工作環境,全新的人際關係。
英國又是一個花花世界。
把顧童祥放着不管,搞不好老頭子就在那裡把心荒廢野了。
如今顧爲經手頭空閒的自由經驗值不少,但能用經驗值換取大幅度提高的技能又不多。
要不然是點不滿。
要不然是沒法點。
Lv.6等級的繪畫技法達到等級圓滿,需要足足5萬點經驗值之多。
兩萬點自由經驗值砸上去,提升一定有,也肯定很難引起質變。
版畫技法,顧爲經能用到的地方目前不是特別多。
水彩技法在【真實世界】這項完美級技能的加持下,每天進步的都很快。
當務之急是想辦法把國畫技法邁過職業三階的門檻。
“還有,正好獲得了一大筆自由經驗,那麼……手指塗抹法的那裡……”
顧爲經打開自己的物品欄上的百藝樹看了一眼。
這顆銀色的小樹苗上目前還是隻有畫刀畫技法一項傳奇級技能,顯得空蕩蕩,光禿禿的。
他原本定好了每獲得一些經驗,就要按比例把一部分用在澆灌百藝樹上的。
豪哥的事情實在棘手,在西河會館裡,顧爲經是以對待可能是人生最後一幅畫的態度,對待那幅《人間喧囂》的。
有一點力,就使一點力。
他把近乎所有富餘的經驗值,都用作了繆斯女神的賜福小蠟燭的燃料,點出手指塗抹法的計劃,也暫時擱置了。
澆灌百藝樹的計劃,也應該提上日程了。
似乎淤堵被疏通,前方的展廳又開始放人。
人流向前涌動。
顧爲經確定好下一步的計劃,隨手關閉身前的虛擬面板。
他決定從今天晚上開始,每天無論多忙,都要抽時間給顧童祥打個微信電話,上上視頻課。
如今網絡通信這麼發達。
林濤教授能夠通過互聯網給他上課,樹懶先生能夠通過語音聊天室和他談話。
自己的小皮鞭,也得要遠程抽起來了。
顧爲經跟隨人羣移動腳步。
身前的紅T恤把自己的參觀票遞給了工作人員,對方從已經被檢過一遍的入場票上撕下一個附帶着的額外參觀券,放他入場。然後看了顧爲經身前的胸口,禮貌的點點頭,也請他入內。
顧爲經剛走沒兩步,他便看見前方的年輕情侶走入展廳,然後駐足,彼此對望一眼,發出一聲很輕的讚歎。
優秀的作品有徵服觀衆的魔力。
遊客的行爲與神情能直接的反襯出作品的好壞。
混在人羣裡一起看畫,還有另外一個好處——
觀察遊客的人流動向,能非常直接的判斷出你的作品在策展人心中的地位如何,也就是可以清晰明瞭的判斷出承載你的旋律的“共鳴腔”是否能發出足夠大的聲音,被更多的人所見。
進入展後的遊客們應該怎麼走,人們會先進入哪個廳,會後進入哪個廳。
平均每個廳呆多長時間。
大多數人會在哪個廳多呆一會兒,人們在展館裡呆的久了,逛的累了,又有哪些偏遠的展廳就懶得去了。
……
這些事情放到每個遊客個人身上,當然是個體自由意志的結果。
每個人之間的選擇千變萬化,難以預測。
對於羣體來說,則是另一回事。
一次大型國際雙年展覽期間,會到場的遊客人數從少則上萬,多則十數萬。
還有威尼斯雙年展這般熱門些的獨立展館提前幾個月門票一放出來就被預約光了,威尼斯市政府甚至會向不過夜的遊客徵收幾歐元的“入城稅”以打擊超出城市承載能力的“過度旅遊熱情”,總遊覽人次百萬級的超級大展。
他們會形成龐大的統計學樣本。
站在大數據的角度,遊客的參觀數據全部都可以預測。
換句話說。
每個遊客在展覽期間的行程,看展的路線,在每間展館內停留的時間,它們都是可以被大致操控的。
而在背後悄悄的操作這一切,就是展覽的“大腦”——策展人先生。
繪製觀展動線,確認遊客們應該怎麼進入展覽,又應該怎麼離開展覽,是策展人將展覽從腦海裡的設想變爲場館裡的現實的第一步工作。
這一步很考校策展人的辦展經驗,以及他對各個展廳受歡迎的程度的預先判斷。
不需要依靠大數據預測。
經驗豐富的策展人早在展覽開始之前,就應該對他的展覽上會發生各種狀況,觀衆們會如何參觀,有一個清晰的初步直覺。
展覽就像是一本書。
策展人如何安排一本書的內容,如何把它們一章一章的排列好,將會直接決定一本書的傳播效果與廣度。
理論上。
策展人應該儘可能的保證每一張來自同級展覽的作品,被參觀的機會均等,就像他應該儘可能保證買了一樣價格門票的遊客,參觀機會均等一樣。
但實踐起來則很困難。
唐克斯可以在展廳裡貼心的安裝小斜坡,讓未成年的小孩子,身高不夠的老人,尤其是“坐輪椅的小姐姐”這樣的弱勢羣體獲得和普通一樣的最優看展視角。
不過。
再優秀的策展人也沒有辦法讓幾十上百張作品,全部都擺放在同一個展臺上,讓它們獲得完全一樣的曝光度。
所有元素全都堆積在開篇的第一頁,一本書就沒法讀了,所有的作品堆積在同一個展臺上,觀衆就沒法看了。
就算真的堆上去了。
觀衆看起來,也是要分個上下左右,前後順序的。
因次就誕生了好展臺,壞展臺,熱門展臺,冷門展臺,核心展臺,普通展臺的三六九等區別。
老楊說上流宴會是一個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地方。
而有些美術館裡展廳和有些策展人對於展覽動線的設置,難免就有一點點把繪畫作品的重要性分成所謂三、六、九等的意思。
尤其本次雙年展這般,不能按作品的時間先後順序或內容的深淺順序分佈展廳的展覽。
遊客進入展覽後,最先進入的展廳未必是展覽中最重要的展廳,編號爲一的展臺上所放着的作品,也未必是最一等一的展品。
《蒙娜麗莎》要是被擺在盧浮宮的大門口,那盧浮宮就沒法開了。
每天門廳被堵的水泄不通,想要去其他地方的遊客堵在外面擠不進去。逛完博物館,想要離開的遊客堵在裡面擠不出來。
然而。
遊客進入展,最先進入的展廳一定是最重要的展廳之一。
編號爲一的展臺上所存放的作品,往往也是最一等一的展品之一。
起碼。
它一定是這場展覽的主辦方最想被外界所看到的作品。
不管展館怎麼強調“每一幅展品對於他們來說都是一樣的重要,藝術品在外面的拍賣行裡有價格的高低,但只要在展館內部,就不應該有貴賤的區別。”
認真的參觀展覽是一項很耗費精力的過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觀衆的參觀興趣和注意力,會隨着在展覽中停留時間的增加而逐步降低,也是不爭的事實。
除非有名破圈到了《蒙娜麗莎》的程度。
不然,酒香也怕巷子深。
顧爲經現在走入的這間展廳,就是展覽的主辦方,最想要被人看見的展廳。
不是酒井勝子的那間展廳。
對於主展區來說,入場處的展臺是盛放着酒井勝子的兩幅印象派油畫的那幾個展臺。
對於整個新加坡藝術雙年展來說,他此刻走進的這間牆壁的裝潢呈現深青色,被溫和的光線所照亮的小型展廳,纔是最先被遊客所看到的。
之所以在展覽的設計中,它獨立於主展廳之外,還有專門的檢票口,不是因爲它不重要。
而是因爲——
它特別重要。
它是本屆雙年展和新加坡國立美術館共同佈置的特別展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