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斯緩慢的移動着腳步,眼神盯着手機屏幕,任由腳下的那雙硬底牛皮皮鞋牽引着他走向僻靜的未知地域。
等再停步時。
他已經來到電梯井旁的樓梯間。
唐克斯推開大門。
幾年前翻修改造的時候,酒店的持有者爲這家擁有百年曆史的老式酒店加裝了和那些現代化大樓一樣的厚重的常閉防火門。
鐵灰色的防火門可以在一定的時間內阻隔火焰快速蔓延,自然在短時間內,阻隔外界的寒暄與打擾,也不算是什麼難事。
他隨便把手帕鋪在一邊的階梯上,就這麼席地而坐,擺出和畫面裡主人公近似的姿勢,把右手的手肘搭在身後的階梯上,判斷着這樣的動作是否協調。
從防火門外的門縫看過去。
樓梯間裡的光線亮亮滅滅。
聲控燈一會兒因爲鞋底敲打臺階與策展人的咳嗽聲亮起,再之後稍顯漫長的安靜中熄滅,然後又再一次被聲音喚醒。
於是。
那盞安裝於階梯間天花板上的橙色的燈,便一次又一次的照破黑暗,熄滅,再次照破黑暗,如被加速後的日升日落,晝夜流逝。
唐克斯簇着眉頭的臉,也被“太陽”不斷的照亮,顯得光影不定。
通過電子屏幕來賞析藝術品,肯定不如真正站在畫框面前,感觸來的清晰直接。
但判斷藝術家創作這幅畫時的大體思路和靈感來源,倒也不難。
通常來說——是這樣的。
在這幅畫上,唐克斯卻額外花了很大的精力。
被微明的霧氣與昏暗的光線遮住的眉眼觀感兼具厚重與輕薄……這種矛盾的感覺被恰到好處的刻畫了出來,被同時疊加在一了一起。
畫面表面的顏料和筆觸是厚重的,像是中世紀收屍人在死去的人眼臉和身體上所塗抹着的封蠟和玫瑰水。刻畫身體的筆觸和刻畫四周的光與霧的深邃筆觸彼此延長,完全融合爲了一體。
可他能通過這樣流動的霧氣感受到,顏料色彩以下,年輕人的五官和眉眼應該是纖細,又有一點點冷峻的。
顏料之下,應該有着的只是一層薄薄的亞麻畫布。
唐克斯的想象中,霧氣之下,卻有着年輕人的五官。
下一秒要不然黑暗捲走了那道從窗簾裡映照的光柱,要不然那道光柱溶化了四周的黑暗。但是無論是哪一種,下一秒這樣沉重的靜態就會被某種動態所打破,如閃電劃破厚重的雲海。
這就是所謂的印象派的獨特氛圍感。
顧爲經沒有在作品上畫出照片一樣的凝固的五官,他畫出了一個人的所有五官變化,他沒有隻畫出某一個凝固的時間節點,而是將這個日出亦或者日落的所有的連續時間節點都凝固在了這一個獨特的時間之中。
唐克斯眼角抽動。
技法足夠優秀的印象派畫家,他們能夠把不同的風景,不同的色彩,光、暗、陰影,雨露、泥土以及霧氣全部的在筆下混合爲一體。透納有一幅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是關於沾滿露水的帕拉蒂安府邸的,那幅畫最優秀的點,就在於他巧妙的傳達出了“沾滿露水”般的感覺。
他將莊園彎曲的草葉間,在清晨滴落的露水,巧秒的滴入每一個欣賞到這幅作品的觀衆心中。
從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透納是運用光線的大師。
唐克斯看到酒井勝子投稿的第二張作品,那幅《森林公主》的時候,他就發覺酒井大師的女兒已經踏足了這樣的繪畫境界。
她的色彩像是在亞麻畫布的纖維上漂浮,精美的色彩洪流衝入每一個在展臺間駐足的人們心中,油畫顏料屈服於年輕的女畫家的筆端,在她的行筆調合之下,變成了雲霧與水波那般柔順的色彩介質。
站在那幅作品之前。
唐克斯甚至可以輕鬆的用“鼻子”嗅到森林的清新氣味,那遠方枝頭所坐的那位女孩子身上薄霧般的乾爽的暗香。
因此。
縱然沒有酒井一成的干係,他大概也願意動用策展人的權力,爲那幅畫多安排一個展臺。
在印象派的一道上,酒井小姐的筆觸表達依然足夠優秀。
不是二十歲上下畫家的優秀,而是無干年紀的優秀。
優秀之上,又還有比優秀更優秀的傑出。
那些傑出的,觸及到大師之境的畫家們,他們調配顏料的“魔法”更上一層樓,能在他們筆下被溶爲一團,被柔順的編織爲絲錦的不光是自然的光色,還有人間的詩意。
透納早間創作時,癡迷於表達露水,表達水珠從草葉間滴落,蒸汽從沸騰的水面間漂散,士兵從奔騰的戰馬上摔下這片刻的光影變化,他在運用色彩上的天賦是同代藝術家裡無人能及的,不過,很快他就不再僅僅滿足於用色彩表達色彩,而開始嘗試於用色彩表達色彩之外的東西。
優秀的畫家能夠用畫筆把眼前的光色表現的淋漓盡致。
比如酒井勝子。
傑出的畫家能夠用畫筆把眼後的光色,把存在在每個人腦海裡的東西,表現的淋漓盡致。
比如唐克斯手裡的這幅《人間喧囂》。
顧爲經的畫面整體基調很暗,從而烘托出了照在人臉之上的那一束陽光的明亮,這個手法他繪畫間參考了卡洛爾女士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那就是一幅暗色調的印象派。
印象派本是用來表達陽光與空氣的畫派。
卡洛爾的筆下卻充滿了陰雲和大雨,
就算如此,在描繪那座老教堂的時候,她還採取了一定程度的額外逆光處理,使得教堂的整體基調全部被朦朦朧朧的霧氣所隱藏。
又恰是如此,那唯一一盞窗之中,那唯一一盞點燃的蠟燭,才顯得如此的明亮。
激烈的抗爭總是被藝術家們隱藏在他人無法理解的哀傷與他人無法捕捉的莊嚴肅穆之中。
唐克斯眨了眨眼睛。
他注意到了畫面遠景裡,被在霧氣中瀰漫的光線所照亮的畫面裡,還有一個又一個畫框存在。
豪哥、大火或者陳生林,西河會館的主人懸掛在畫室裡的一幅幅個人油畫,濃縮在顧爲經作品的背景上,又被縮小到手機屏幕尺寸,差不多便是不到一個苦杏仁兒大小的小小一片。
唐克斯一開始沒有留意到它們,只當是構圖時,爲了避免畫面遠方過於的單調深邃而被畫家隨手畫下的點綴。
端詳了這麼久。
他察覺到了不同,於是放大手機屏幕,在綿絮一般絲絲縷縷的筆觸之中,唐克斯看到了遠景牆上一幅又一幅排列的油畫。
這是……
他注意到了那些油畫上的人像。
這些油畫每一幅依舊很模糊,只有幾幅被光線完全打亮,有幾幅光影斑駁,更多的,則只是霧氣之中的影子。
但無疑,在這些“畫中之畫”的雕琢之上,畫家肯定也下了心思。
考慮到這些“畫中之畫”之於油畫本身,之於扶手椅上的男人的地位,約莫相當於描繪特拉法爾加海戰或者滑鐵盧戰役的戰爭油畫,遠方的士兵水手之於納爾遜將軍或者拿破崙皇帝的地位。
能傳達出這種“朦朧”的感覺,已經細膩的相當於巧手匠人做出的細密核雕。
在彰顯創作者繪畫技法的同時,也同樣證明了它們絕非是被畫家隨手畫上去的點綴。
張張油畫掛在遠方牆壁之上。
張張不同的臉,凝視着畫面中心的男人,也凝視着策展人米卡·唐克斯。
他的指尖滑過那些畫中之畫的表面,正像唐克斯想要用指尖穿過堅硬的玻璃,穿過顧爲經作品上的色彩,穿過霧氣與光線,在另外一個維度時空之中,觸碰到畫面上氣質不一的人物。
不知是否是捧着手機太久。
唐克斯感受到,本該冰涼的屏幕,正在微微的發燙,那些人的目光也在微微的發燙。
德國國寶級水彩畫家門彩爾的作品大量存放於柏林博物館島上的多加美術館之中。而身爲英國國寶級水彩畫家的威廉·透納,他的水彩作品也大量存放分佈在泰晤士河周邊的多家大型美術館之中,其中唐克斯任職的泰勒美術館更是世界上持有透納知名作品最多的展館。
這些年間。
唐克斯曾漫步在寂靜無人的博物館中,在子夜時分打開展廳的燈,看着酷愛繪畫史詩題材的透納的作品上,那一張張芸芸衆生的羣像。
從索多瑪的毀滅,到滑鐵盧的大雨,再到奇切斯特運河邊的虹光。他在那些或驚況,或掙扎,或震撼,或得意的臉頰前久久的駐足,思索着當年的藝術家是如何體會到千百種不同的情感,又把千百種不同的情感巧妙溶解入筆的。
能用一瞬間的凝固,表達動態的時間。
能用一瞬間的筆觸,融化詩歌般複雜細膩的情感。
這便是唐克斯心中,藝術技藝的大師之境。
二十餘年前,唐寧用一幅《百花圖》,使得幾十上百朵不同氣節,不同風格,不同蘊意的花卉同開一樹,用這幅畫以史上最年輕的年紀,斬獲了魔都雙年展金獎,並向整個藝術世界宣佈一位新藝術大師的到來。
唐寧的那幅畫勝在複雜多變。
二百年前,透納畫下了《特拉法爾加海戰》,透納站在納爾遜本人幾周前曾站着的位置上,觀察着這艘在決定英格蘭命運的海戰之中已經半毀的指揮艦間,想象着槍炮齊射時的震天巨響。
透納用他遍佈畫面上的蒸汽浪花,用那些士兵們驚恐、狂怒、擔憂、忘我……用種種神態不一的臉,在納爾遜倒下的身影中,宣告了一位新的藝術巨人將在藝術的道路上冉冉升起。
透納的作品勝在悲壯而莊嚴。
身爲一個英國人,他當然愛透納,他當然喜歡那張關於《特拉法爾加海戰》的繪畫作品。
每當他站在那幅畫之前,總是能被一陣把法國人踩在腳底的強烈的愛國熱情所填滿。
他還像所有英國老白男都有過的幻想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站在畫布面前,用手指指向洶涌的海面,用從辦公室隨手抓來的提鞋棒當成指揮劍,清清嗓子,然後說出那句無比著名的發起進攻的命令——“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英格蘭希望他的每一位士兵盡忠職守!)”過一把COSPLAY納爾遜的癮。
在顧爲經的這幅畫面前,望着那一張張的臉,唐克斯的感覺卻和在透納的作品面前,看着身前拿着火槍的水手與士兵的感覺截然不同。
唐克斯不知道這些油畫是否存在,原本又傳達着怎樣的情感。
他們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顧爲經的筆下,在他的二次加工以後,被最終呈現在這幅《人間喧囂》的背景上的畫中的油畫有的不是英雄式的高貴,不是卑怯者的懦弱,沒有希臘大力士戰神式樣的赤裸的健美體魄,沒有浪漫化的如月桂樹般伸展的肢體,沒有駕馭着獅子戰車的雅典娜女神。
它要平凡的許多。
平凡卻並不平庸。
在那些激烈的情感以外,將嘶吼,咆哮,仰天大笑,痛哭流涕通通拋擲開以外,它就只是一些幅純粹的畫。
一些幅關於人間的畫,一些幅關於人間的臉。
七情六慾似乎都存在,又都沒有那麼濃烈,浮現在臉上的……都是淡淡的一抹。
那些臉就默默的看着他,掃視着他,又彷彿根本沒有在看他。
頭頂的感應燈亮了又暗。
唐克斯想起了他二十六歲的時候,他提着一隻裝滿自己藝術夢想的手提箱,默默的站在辦公室的樓外。頭頂的太陽亮了又暗,無聲的從天空的一端划向天空的另外一端,那些從辦公室裡走出來的西裝革履的基金會的管理人員也是這樣的。
他們的眼神掃視着他,默默的從唐克斯的身上掃過,又移至他處。
沒有誰反應出多麼激烈的情感,沒有人朝他咆哮,沒有人憤怒的揮舞拳頭,甚至連明顯的嘲笑都沒有。
大家只是避開他,如綿羊繞過柱子,流水滑過礁石般的避開他。
人們彼此說話,端着咖啡杯,微笑或者搖頭。
但這些情感,又都與他無關。
唐克斯痛苦的皺起了眉頭。
二十年前的太陽,二十年前的冷冷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