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禿鷲

“您說的適應——”

顧爲經避開了唐克斯審視的目光,年輕人站在策展人身邊,望着新加坡的夜色。

“想來同樣包括適應濱海藝術中心裡,在鏡頭面前的百般刁難?”

唐克斯的藍眼睛很機敏的轉了幾下。

果然。

對方確實提前聽到了一些風聲。

他含含糊糊的回答:“應付媒體採訪,從來就是藝術生活的一部分。一個展覽從頭到尾,總共有十二個部分,雖說它們理論上圍繞着藝術而存在,但實際上僅僅有其中一兩個環節,與藝術本身相關。剩下的十個部分,你就是要和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無奈打交道——”

“——就算有些人言辭鋒利一些,也是常常會有的事情。”唐克斯的語氣隱晦。

言辭鋒利一些?

顧爲經很平靜,似乎這個答案本就已原封不動的寫在了他的心底,所以並不如何的讓他吃驚。

他在陽臺邊,低着頭,一言不發望着腳底的燈光。

一隻飛蛾從黑暗的夜空中鑽了出來,在他們的身前不遠處,拉出一道遙遙欲墜的弧線,猶豫的盤旋一圈後,它選擇撲到了陽臺左邊的一盞吊燈的燈罩之上。

它張開雙翅,緊緊的抱住光源。

顧爲經清晰的看到,在接下來的不到兩秒鐘的時間內,它灰褐色的翅膀是如何被高溫炙烤的碳化變形,變黑,起皺扭曲,然後向着黑暗的夜空墜去。

高溫的玻璃上剩下了一個淺淺的褐色印子。

燈罩上的其他迭在一起的褐色的印子、一兩隻半扇殘缺的扭曲翅膀以及其他更小的飛蟲被烤的蜷縮的屍體,證明了剛剛那隻飛蛾,絕非唯一一個遭受此般火獄燒灼酷刑的倒黴蛋。

酒店離大海的直線距離並不算遠,來到陽臺後,一直有着海邊地區特有的流動的涼風吹拂着他的頭髮。

理論上。

顧爲經口鼻之中,除了帶着淺淡潮溼氣的海鹽味道應該,什麼都聞不到。

一兩克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被烤乾水份,完全燒焦的糊味,會迅速的被風帶走,飄灑向遠方。

可顧爲經還是嗅到了一陣強烈的,讓人幾欲嘔吐的燒灼頭髮般的蛋白質變性的味道。

連續幾秒鐘盯着不遠處的燈盞的中心出神,也讓顧爲經的眼睛又幹又澀,一陣針刺般的疼痛讓他不由得快速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

在他的視野裡依舊殘留着燈光的明亮幻影裡,坐在輪椅之上,冷淡着看着他的安娜·伊蓮娜的臉頰,變得分外清晰。

還有那種第一次見面時,他移開視線後,對於“美”的焦渴感。

還有剛剛那隻飛蛾被燒灼蜷縮在一起的屍體。

趨光是自然千百萬年以來,在飛蛾基因中所留下的本能。

趨逐美也是。

有些人你遠遠的看着,會讓人感受到喜悅的力量,會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可若是張開雙翼貼近,則會在下一個瞬息,無情的被連帶的高溫所摧毀,只留下扭曲的遺骸。

顧爲經回想着他們相見的第一幕。

伊蓮娜小姐穿過人羣來到他的身邊,向他伸出手來——

“你好,小畫家。”

那雙明豔的栗色眼眸在記憶中,那麼飽滿,那麼閃閃發光,宛如綻放的花蕊,又宛如聚光燈的燈絲外的水晶透鏡,能把世上的一切撲向名利場的飛蛾都在空中凌空點燃。

在這個分外美麗的眼神裡。

顧爲經嗅到了什麼東西燃燒起來的苦澀味道,還有翅膀被一點點的炙烤的發黑扭曲的聲音。

“嗶啵!”

極清脆的一聲幻聽。

“你好,顧爲經,你就是那隻飛蛾。”

……

一隻蝴蝶在樹林裡扇動了一次翅膀之後。

終於有一天。

他找到了一朵鮮花,在蝴蝶色域很廣的視覺呈現下,它漂亮的明豔的像是一團不可思議的幻光。

他越飛越近,越飛越近,直到有一天,飛到了對方的跟前,繞着對方盤旋了一圈,分析後覺得這明豔的不像是一朵真實存在的花,它大概是一盞獵人精心佈設好的彩光補蠅燈。

因而。

他猶豫不前。

並自認爲窺破了真相。

——

新加坡。

武吉知馬自然保護區,Shelford路21號。

紅頂的別墅掩映在四周的灌木之中,自從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在武吉知馬山設置自然療養院以來,這片地域都是獅城本地平均地價最高的富人區之一,深受本地和大馬印尼的富商的喜愛。

一輛出租車在別墅的門前停穩。

門打開。

訪客從車上走了下來,他看上去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穿着隨處可見的灰藍色T恤衫,即使在車裡也帶着一頂芝加哥小熊隊的棒球帽,棒球帽遮擋住了他的眉線以上的部分,而鼻樑以下的部分則被深色的口罩覆蓋。

他站在那裡,整個人的臉上就僅露出了眼側的一點點皮膚,還戴了一隻粗框的大墨鏡做爲遮擋。

換成在美國,這種藏頭藏尾,大夏天還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人在夜晚出現在富人區,搞不好看到這一幕的人已經偷偷報警了。

好在新加坡的治安狀況確實很好。

入戶盜竊,入戶搶劫這類案件的發生概率非常之低。

載他來到此地的出租車司機時不時通過後視鏡撇一眼後座上的客人,僅是在心裡疑惑,對方是不是東南亞某個不知名的小明星啥的。

訪客在別墅的門前站定,沒有耽誤太長時間,看了一眼旁邊的門牌號,就按響了院門前的電子應答機。

他對着應答機說了幾句話,又摘下墨鏡,把口罩往下拉了一點,讓門前的攝像頭能夠拍到自己的正臉。

十幾秒鐘後。

大門打開,他走了進去。

……

“嘿,別動這個,這些只是紙。Paper?OK?”

進到別墅內部的時候,訪客又受到了一遍檢查,有不知道是菲傭還是保全人員的人收走了他隨身的電子產品和手機。

訪客知道這是此間的主人不希望本次會面有可能留下任何錄音、錄像文件做爲證據。

他本來就沒有打算這麼做,他要見的可不是什麼二三流的小明星。他了解了一些對方的背景,沒多深入,僅限於查查維基百科上的詞條那種。

光是瞧兩眼維基個人詞條,他便明白敲詐這種人的風險實在太高太不可控,他不會爲了錢而失去理智。

不過他並不討厭對方像防賊一樣防着他,他喜歡對方的謹慎。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本就是一個“小賊”。

對於交易來說,謹慎是很好的美德,它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之於僱主或者之於他這樣的被僱傭者來說,全都是。

僱主不喜歡不謹慎的手下。

他也不喜歡不謹慎的僱主。

所以。

訪客表現的一直都非常的配合,直到對方想要打開他帶來的那個牛皮紙袋的時候,才搖頭第一次提出了拒絕。

他緊緊的抓住文件袋不鬆手,反覆在對方的身前來回的抖動了幾下,示意這裡面只是一些文件而已。

對方猶豫了一下,最終服軟。後退一步,讓他換好鞋套得以進入了房間的玄關。

別墅內的裝潢出奇的簡約。

很簡單的法式現代主義裝修風格,沒有那種八爪魚式的繁複吊燈,以奶白色的主基調爲主,搭配原木質地的實木傢俱,客廳的屋角花盆裡長着一株一人多高的虎尾蘭。

給人的感覺廉價肯定是不廉價。

但和男人心中預想的這種大富大貴的人家,家裡富麗堂皇到輝煌壯麗的模樣,也很不一樣。

客廳裡的電視機開着,屏幕裡放着馬來西亞大選的民意預測解讀欄目。

桌子上放着一瓶威士忌。

威士忌的瓶塞已經被打開了,旁邊的托盤上放着幾隻清洗的很乾淨的玻璃杯,抽菸的中年人坐在沙發邊,正對着電視,正在從一隻鋁製的圓形菸草盒裡倒出菸絲。身邊放着一隻精巧的檀木菸斗。

“坐吧,想喝酒的話請隨意。”

氣質文靜的中年人說道。

“好的,好的。”訪客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從桌子上抓起一隻威士忌酒杯,拿起旁邊的酒瓶看了一眼,發出了一聲讚歎。

“好酒呀,劉先生真大氣,謝謝謝謝。”

“不謝。”

中年人也不擡頭,隨口問道,“怎麼稱呼?總不能叫你‘五眼四耳神’吧?說真的,這個名字聽上去像是小孩子動畫片裡的人物。”

“隨您了,如果不願意的話,您私下裡叫我巴頌也行。”

訪客隨口報了一個不知真假的泰語名字。

“劉先生,這樣的生意可不常見。我一般只接泰國的單,偶爾馬來西亞的單也接,仰光……這還是第一次。如今緬甸那地兒可不安穩。而且,挖歌星、演員黑料的活我都幹過,挖一個十八歲畫家的,真很少會遇到——”

他聽上去有點自來熟。

“但是別人都說,你是東南亞這行裡最好的,也是最快的。”中年人的語氣有那種常年養尊處優的人的氣勢。

“這倒沒錯。”巴頌笑了。

“我不光是最好的,是最快的,最棒的是,我還是最可靠的。”

“如果你要買政治機密,搞濃縮鈾,可能要找007或者伊森·亨特。但你要搞誰的八卦黑料,請找我巴頌。在這一行,伊森·亨特在我面前,不過就是一個門外漢而已。他們不懂得怎麼去揭開那些真正秘密,不懂得怎麼接近明星家裡的保姆、女傭……”

“錢在袋子裡,白色的那個。”

劉先生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

巴頌果然從沙發邊,提溜出一支白色的手提袋了來,裡面竟然全是紮成一捆的美元。

他酒也不喝了。

從袋子裡拿出一捆鈔票,感受着錢幣的質感,輕輕的歡呼了一聲。

“要點鈔機麼?我以爲你們幹這行的,喜歡拿些比特幣什麼的。這麼多現金,我倒能取出來,但出入境海關不會遇到問題麼?”中年人好奇的問道。

“有些人是的,但我比較老派,還是喜歡現金交易的,古老但可靠。美元最好不過,富蘭克林,我永恆的朋友。”

巴頌笑笑,示意自己自有特殊渠道。

“點鈔機就不必了,我相信船王家的公子看不上這些小錢。”

話雖如此恭維。

訪客還是直接拆開了一捆,一張又一張的點數了起來。

劉子明終於爲菸斗填好了菸絲,用旁邊一個小通條通了通煙管,把煙管和菸斗組合了起來,也不着急點燃,而是把它放到了一邊。

他把電視機屏幕上的政策分析欄目靜音,拿過巴頌帶來的文件袋,拆開上面的密封繩。

文件從牛皮紙袋裡滑出,散落在中年人的腿間。

第一頁便是顧爲經在菲茨國際學校學生證上的大照片。

劉子明端詳着照片上的年輕人幾眼,他把文件從自己的腿間拿起。

顧爲經迄今爲止,十八年的人生,在中年人的指尖翻閱間——

一泄其秘。

——

如果正在萊佛士酒店裡參加晚宴的顧爲經,知道有劉子明正在翻閱的這套文件存在,大概會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入學證明。

教師評語。

參加社會活動的記錄。

報紙上關於他和孤兒院的小朋友的採訪報道。

同學對於他的評價。

他在上學期間,所創作出的各種各樣的作品照片。

……

他過去十八年的人生軌跡,甚至是“感情生活”,幾乎完完全全的能通過這一套文件還原出來。

這就是巴頌的神通廣大之處。

他既不是邦德,也不是阿湯哥扮演的諜中諜特工。

他是一隻禿鷲。

禿鷲是一種特殊的鷹類動物,它們三五成羣,極有耐心,能夠在草原上盤旋等待着受傷垂死的動物幾個小時,直到它們倒下的那一刻,落到地上去啄食他們開始腐爛破敗的屍體。

而在文化行業,禿鷲往往只會特別指代兩種人。

禿鷲記者或者禿鷲律師。

記者和律師兩個羣體有一種天然的相似性,這裡總是不會缺乏真正勇敢,真正高貴的從業者,他們深入社會的黑暗面,並帶來光明。同樣,這個行業永遠也總會有着像禿鷲一樣的人,他們同樣深入社會的黑暗面,並啄食黑暗,在黑暗中享受饕餮,以食腐與編造謊言爲生——

以食腐與編造謊言爲生。

而巴頌。

他就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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