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家原本就只是一個裁縫的家庭。
是他的祖父靠着努力包裝自己,努力營銷,成爲了行業協會裡的頭面人物,後面又轉行開飯店,才讓家裡過上相對富足的生活。
比起拜倫,歌德的性格也溫吞了一些。
他是天才,但他不是豪傑。
歌德少年時動不動就宣稱自己想要自殺,兜裡放把小刀,對着月亮,比劃了半天,又沒有死成。
還很渣。
呃……從統計學數據出發,整個歐洲歷史上的詩人們,不渣的是非常非常少的。
伊蓮娜小姐曾在蘋果播客上的另外一檔她很喜歡的基於經驗視角的著名文藝對談節目裡,聽過一位非常幽默風趣的歐洲史學者,說過一個經典的愛情段子。
朱笛特·戈蒂耶是法國的大才女,愛好東方文化,翻譯過很多中國的詩歌,甚至自稱自己是“來自中國的轉世公主”,而她的老爸泰奧菲爾·戈蒂耶則是法國的大作家。
戈蒂耶小姐年輕的時候,在巴黎交了一個新男朋友,帶回來見老爹,大作家聽說這傢伙——“是個詩人”瞬間大發雷霆,火冒三丈,抄起皮帶就準備抽人。
“詩人!詩人能是什麼好東西!”
妻子趕忙跑過來勸戈蒂耶先生,說都是小孩子嘛,不要這麼粗暴。我看這小夥子不錯,給人家一個機會吧。再說,您年輕時不也在巴黎當詩人嘛?
戈蒂耶聞言心痛的一拍桌子。
“是啊!所以我太知道,詩人能是他媽的什麼好東西!一個個全都是花心大蘿蔔!”
然則歌德的情感生活比較特殊。
他每一次都宣稱自己全心全意,百分百虔誠的愛上了某某某個妹子。
然後轉頭就又愛上了下一個。
按照不同的研究,歌德一輩子宣稱完全投入的愛上的妹子數量,從十幾個到五十幾個不等。
反正至少是兩位數。
歌德的人生又太成功了。
他有一個普通富裕家庭的開端,有一個無比輝煌的傳統結尾。
他躺在溫暖的牀鋪上死去,財富、名望、藝術成就,應有盡有。
這種典型意義上的成功與輝煌,比起拜倫,又失去了那種希臘英雄式的壯烈史詩感。
總之。
以安娜挑剔的審美標準來說,他不夠美型。
有一個例外,也是一個巧合。
歌德和拜倫。
他們兩個人一生中,唯一一部同題材,同名的作品,就叫做《普羅米修斯》。
兩位大詩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恰好都以普羅米修斯爲靈感,爲題目,寫過長詩。
拜倫在他的《普羅米修斯》的開頭以巨人的眼瞳俯視人間,寫諸神對人間的輕蔑。
他的第一段第一句寫——
「巨人!在你不朽的眼睛看來人寰所受的苦痛是種種可悲的事情,並不該爲諸神蔑視、不睬。」
而歌德則在他的《普羅米修斯》的結尾,以人類的眼瞳與口吻遙望天庭,寫人世間對天上諸神的不屑。
他在最後一段的最後一句寫——
「我坐在這裡創造人類,按照自己的模樣,讓這與我相同的種族。受苦和哭泣、行樂和歡喜,而且像我一樣……蔑視你!」
歌德一生中創作了超過14000部作品,其中有很多,連伊蓮娜小姐都不敢說全部讀過。
就算翻了,也僅僅只是涉獵而已。
唯有他的普羅米修斯。
那是由整整七組段落構成的長詩。
伊蓮娜小姐讀過了一遍,把詩集放到一邊,便能從頭到尾,把它用德語默寫下來。
信手而書,竟是一字都不出錯。
在安娜的心中,兩句話,兩首詩,兩人的開頭和結尾。
它們是跨越時空的相互問答。
歌德在先,拜倫在後。
先有回答。
再有提問。
有一種海在天,天在海,上下倒錯的壯美之感。
外人說歌德與拜倫是兩種完全不同性格的人,過着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年紀相差了四十歲,擁有着不一樣的結局。
歌德生的比拜倫更早。
死的比拜倫更晚。
這樣的人也許天生就應該相互的討厭,初次見面時,想來不會愉快,彷彿銀幣的正反兩面。
可當他們的心足夠貼近,越過了某一界限。
那麼。
魔法便發生了。
他們又會宛如是磁石的南北兩極一樣,緊緊的貼在一起。
所以。
他們最終成爲了很好的朋友。
所以。
當拜倫的屍體運回倫敦,卻被英國的政府和教會以“道德問題”爲理由,拒絕他葬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時候。
歌德用他的詩歌,爲他的朋友獻上了花圈與禮讚。
明明一個人用德語寫作,一個人用英語寫作,文風差的也很大,歌德真摯深沉,溫文而雅。拜倫熱烈激昂,行文間還顯得鋒銳而毒舌。
可有些時候。
安娜讀起來,又像是一個人所寫的,那種感覺不像是在讀書,而像是情緒自然而然的,從她的血管中,流淌了出來。
就像輪椅上的女人望到這幅畫上的文字的時候。
不知怎麼的。
她明明很討厭這種在名畫的表面用馬克筆亂寫的“暴殄天物”的行爲。
她卻還是在下意識間,看着上面“人間的普羅米修斯”這句話,便念出了這句詩詞。
她的心中。
微微一動。
“G先生?”
“是豪哥,人們說他是地下藝術品黑市的造假巨鱷,靠洗錢生意發了大財。我們以前便聽說過他。”
管家注意到了小姐的目光長久停留在了屏幕上那幅畢加索的畫上。
他低低的出聲解釋道。
“聽說,他往常以慈善家的身份把自己包裝的很好,只是不知道這一次,爲什麼突然之間就自首了。”
“那個G先生,媒體普遍都在猜測,源自豪哥在地下世界的外號,他是藝術品造假的教父,而G,則是教父(GOD FATHER)一詞的英文首字母。至於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有非常多不同的解讀了。”
安娜看到畢加索油畫上的“G先生”,便聯想到了《油畫》雜誌封底上的“K女士”。
“K”既是卡拉德語名的首字母,也是藝術這個單詞“Kunst”的首字母。
一語雙關。
現在一聽說,這個G先生,僅僅源自於一個造價團伙老大的諢號。
伊蓮娜小姐完全失去了興趣。
女人把平板電腦上的這張照片,丟進了電子垃圾桶。
頃刻之間。
就觸發了“安娜銳評”的被動。
“賣假畫的洗錢商罷了,教父,少給自己的臉上貼金了,他以爲這是在拍電影麼?”
——
“不好意思,我要替觀衆詢問一個問題,酒井小姐。您不覺得這樣太巧了,幾百美元,幾千美元撿到一張大有來頭的名畫,這——有點像是在拍電影,不是麼?”
劉記魚片燙的小店裡。
顧爲經的耳機裡,傳來了樹懶先生的質疑聲。安娜以樹懶先生狀態出擊的時候,不光是聲線的改變。
遣詞造句間和她正常生活中的狀態亦有些許的不同,屬於戰鬥力削弱的伊蓮娜小姐“溫柔限定版”。
職場上的姓名縮寫爲“A.E”的欄目編輯。
簡直就是毒舌中的戰鬥機。
無論是身爲伊蓮娜家主的安娜小姐,還是身爲《油畫》雜誌視覺藝術欄目經理的安娜小姐。
她坐在行業鄙視鏈的最頂端。
身在雲巔。
她無需給任何人面子,只需要表達自我,就夠了。
別人需要練習如何對她微笑,她卻從來不會賞賜任何自己不喜歡的人以笑臉。
用老楊的話說。
“人家一不開心,說把你這樣的小年輕懟到哭唧唧,就把你這樣的小年輕懟到哭唧唧,知道伐!”
伊蓮娜小姐“戰鬥”起來,彷彿是噴吐着毒液的美女蛇,咬的範多恩和布朗爵士嗷嗷亂叫。
播客節目上的她,“安娜銳評”的本能就要收斂的多。
遠來是客。
樹懶先生在播客上的形象只是一個“網絡文化主播”罷了,所有參與節目錄制的對象,都是受她主動邀請而來的訪談嘉賓。
她會變得溫柔許多。
“毒牙”被打磨了一番,從咬人的美女蛇的森森毒牙,磨成了樹懶熊白亮亮的小虎牙的程度。
咬人時顯得不疼了。
不過。
該質疑,該銳評你,安娜依舊忍不住還是要“撓你一下”的。
“沒關係,我明白您在說什麼。”酒井勝子還是慣有的溫柔,“聽上去是會有一點巧。”
“另一種意義上,巧合,從來都是收藏界的那些偉大發現的重要組成部分,不是麼?”
她反問道。
“不光是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救世主》它曾在英國的跳蚤市場,被人以500美元的價格轉手過。畫有鈴木春信的美人畫的木質屏風,曾被人當成舊傢俱。透納的水彩畫《風暴海》,也在民間幾經以非常低的價格流轉。如果願意把視線延伸到考古領域的話,那麼……類似的事情就更多了。”
“可以說,那些最重要的考古發現,它們中的每一個能顯露人間,都是由學者專業素養和敏銳目光做爲基奠,由一定的巧合做爲契機,共同構成的。比如那不勒斯的王后,在她的後花園裡,找到了火山灰之下,龐貝古城的遺蹟。解讀出羅塞塔石碑的商博良。這張《雷雨天的老教堂》,就像是龐貝古城,或者羅塞塔石碑——”
酒井勝子說道。
僅僅只是聽聲音。
顧爲經就能想象到勝子靠在酒店的窗邊,對着桌邊連線的麥克風娓娓道來的模樣。
她的聲音帶着韻律。
那時。
女孩頭髮上掛着的Hellokitty的小發卡,定然正隨着晚風,在輕輕的飄蕩。
聽上去。
酒井勝子爲了這次播客節目,提前準備了不少材料。
“龐貝古城、羅塞塔石碑它們永遠都在那裡,它們需要的,只是一個能有足夠的敏慧,吹開其上的火山灰的人。就像中國人很喜歡的一句修辭,能一日間跑過一千里的名馬並不少,少的,只是能夠發現它們的人。”她說道。
“希羅多德、莎士比亞、巴赫。”
樹懶先生輕聲說道。
“什麼?”酒井勝子疑惑的問道。
“我的意思是,即使是最優秀的名家,最優秀的作品,也可能因爲某一些原因,掩蓋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就像希羅多德、莎士比亞,或者巴赫,他們都經歷了後人重新發現的過程。”
文化素養的差別就體現在這裡。
顧爲經能聽出來。
酒井小姐已經很棒了。
她爲迴應人們的質疑,提前做了很多很多的準備。可論及藝術素養,她還是遠遠比不上樹懶先生,接不住對方信手丟過來的話頭。
沒關係。
顧爲經私下裡和樹懶先生連線的時候,他也會有這樣的感受。
樹懶先生不像是樹懶。
倒像是叮噹貓。
歐洲藝術史幾乎已經津潤到了骨子裡。
任何文藝相關的話題,無論是繪畫、詩歌、音樂,亦或是作家畫家名人軼事,王候公卿們的浮沉起伏,就沒有樹懶先生不知道的東西。
只要他有問題。
對方就會給出最精準的回答。
簡直百發百中。
他就是那種舊時代風度翩翩的優雅沙龍主人。
“你舉的例子與其說像是火山灰下的龐貝古城,不如說,讓我想到巴赫。”樹懶先生說道,“他是復調音樂之父,卻因爲教會被迫害而籍籍無名,作品遺失散落在人間。據說七十年後,門德鬆的妻子在買肉的時候,隨手撿起了一張包肉的紙,發現竟然是曲譜,這引起了門德鬆的興趣,才重新在故紙和檔案中,發掘出了巴赫。”
他說道。
“就我個人的判斷,這個故事的傳奇性質太大,真假性存疑,但巴赫死後的大半個世紀,他幾乎完全被歷史所遺忘掉了。這件事倒做不得假。”
“所以舒曼纔會說——‘音樂欠了巴赫它所無法還清的巨大債務。’”樹懶先生說道。
“復調音樂之父籍籍無名了一生,因爲教會的打壓,幾乎被歷史所遺忘了乾淨。七十年後,又由一張包肉紙而重新被人所發現。這和您們筆下的卡拉——也就是卡洛爾的故事很像,不是麼?”
“下一次,我在別的場合說到我們的論文的時候,會換成這個比喻的。”酒井勝子笑了。
樹懶先生也莞爾一笑。
很快。
他的笑意就又收斂了下來。
“酒井小姐……可是很抱歉,您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樹懶先生的話鋒一轉。
“一個無名小子,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市場,發現了一張被時間所遺忘的名畫。無論怎麼講,這還是太像一個傳奇故事了。”
“我們都看到了網上的那些評論。”
“無數人都在說——這樣的概率有多大?一千分之一,一萬分之一,還是一百萬分之一?”
他的語氣上揚。
“您剛剛說的都不錯。可是……卻又都並沒有正面面對問題的核心。您只是舉了一個又一個傳奇事件的例子,做爲顧爲經發現《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佐證。”
“概率學告訴我們,它們每一件事,都是並無關聯的獨立事件。”
“網上看到別人中了大樂透的彩票。並不能等價於你出門買彩票,就能將頭獎領回家。有人會中獎,只代表存在中獎的可能性,而現實則是,伱買了一百萬張彩票,也幾乎不可能能把一億刀的頭獎領回家。”
樹懶先生平靜的說道。
“還是難免讓人覺得太巧了,不是麼?”
“說到底,巴赫也好,龐貝古城也好,羅塞塔石碑也好。發現它們的人,解讀出它們的人,要不然是門德鬆、商博良這樣在該領域深耕多年的專業學者。要不然你得是那不勒斯王妃,有一個城市般龐大的後花園——”
“顧爲經,他顯然不像是這樣的人,對吧。您說他是你的同學,他應該和你一邊大,只有十八歲。”
酒井勝子沉默以對。
“您剛剛也說,收藏界的重大發現,往往都是學者專業素養和敏銳目光做爲基奠,由一定的巧合做爲契機,共同構成的。”
“18歲的年輕人,顯然不像是擁有深厚專業素養的大學者。而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大概也不是那種後花園裡放着幾千、幾萬張珍藏的油畫的人。那麼,問題來了——爲什麼是他?”
“酒井小姐,我非常非常感謝您願意來‘樹懶先生的藝術沙龍’做客,我也不想表現的沒有禮貌。”
樹懶先生的語氣略微停頓。
“但我希望您可以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爲什麼是他?”
“或者按照網上很多人的說法,爲什麼讓我們相信,這是一次巧合,而不是……有意爲之的……”
“造假呢?”
棕櫚樹上的小樹懶又開始揮舞起了她撓人的小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