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軒繼續筆墨橫飛,勾勒的畫板上的線條。
滬上的正月還是有點冷。
曹軒小朋友一邊用力的吸溜着被街口吹了一早上的風,吹出的鼻涕,一邊低頭賣力的畫畫。
他對西裝小開的抱怨理也不理,連擡頭應付一下都懶得。
如果不考慮臉上的鼻涕泡和咬筆桿咬出的嘴角黑乎乎的一團痕跡。
小臉板的還挺拽,挺有大師風範的。
如果加上這些,那就……
一幅又拽又萌的樣子。
“嘿、嘿、嘿……你這什麼態度啊,這麼牛氣?二十塊就換你這愛搭不理的鬼樣子,在百樂門,在仙樂宮,三、五塊錢就能請到法國妞兒,白俄的落魄貴族小姐跳一支舞了,人家對你笑一整晚上。”
“管夠!”
眼鏡男人火氣上涌。
要不是心疼之前交上去的票子,以及十幾米外的百貨大廈門廊下,新安東家爲了保護曹神童的周全,特地替他請的兩位穿深色長褂子,長褂子下很可能有槍的壯碩保衛。
他就已經要嚷嚷着,過去要退錢了。
倒是身邊提着手包的女人,拉了男伴一把,輕輕跺了跺腳。
“好飯不怕晚,二十塊的一張像呢,讓他好好的畫。”
女人抿着嘴巴,輕輕笑笑。
“畫的好,這錢就不貴。”
“不管天下的是刀子,還是掉的是炸彈,畫的滿意,我都等得。畫的不好,你就是小孩子,我也照樣罵你。我有這個耐性。”
眼鏡男聽的女人的話。
反倒臉上略微有些尷尬,側過頭來,解釋道。
“不是我沒有耐性。阿慧,你說說看,排了半天隊,花了二十元,總共在這兒冷冷了風裡杵了小一晌午,老子還要看這小鬼的臉色,跟木頭樁子一樣,連理你一下都懶得,你說說這倒是去哪門子找理去啊?”
他又再次懷中拿出那一支追針懷錶,看了眼時間和日期,對身邊的女伴抱怨道。
“要我說啊,滬上的繁華也就這樣,這世道真的越來越亂了。連魔都也不安定。打仗啊,轟炸啊,想想都是可怕。”
“是啊。”
“前些年經常能看到蘇北逃難的鄉親,三天兩頭的就幾萬就幾萬人的涌入滬上。如今又變成滬上的百姓,一批批的往蘇北逃難……這混亂的世道,到底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呢?”
女人臉上剛剛調侃曹軒時臉上掛着淺淡的笑容,一提到報上的新聞,就像是陽光下被蒸發的水滴一樣。
轉眼間就消失了個乾淨。
她的眉眼也低垂了下來,聲音憂愁。
“我父親這兩年,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報社也在裁員,他沒有事做,阿公前年……就靠伱了。”
女人輕聲的說,似乎在提醒伴侶,“你答應我的。”
男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不耐。
不過還是轉眼搖了搖頭。
“蘇小姐,你也知道,如今租界的房子是一天一個價,我不是不幫忙,但這可不是十塊二十塊買張畫的事兒,”
“有錢的人多了去了,不過能買到的人,都是少數。你知道在法租界搞到間大房子要多少錢麼?十條大黃魚!光是給中間人的好處費,就是一根金條。”
“可是你都……”
女伴被說的垂落了下頭去。
她也不哭鬧,就那麼用力擰着手上白色珍珠小包的繫帶,擰的指尖發白。
男人見她這幅文文靜靜模樣,反而又有幾分不忍心。
“Darling,放心,日本人也未必真會打進來麼。再說,雖然法租界的房子不好搞,但美租界那裡,我叔叔和泰奉輪船公司的美國票務總管有些來往……人家堂堂美立堅合衆國的地方,虹口那邊,可掛着星條旗呢!小鬼子敢欺負中國人,可洋人的地方,借他們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去。”
油頭小開對着女伴咬了咬耳朵,摸着她纖細的腰肢。
“真的?”
“騙你不成?”
女人明顯臉上亮起了一抹希冀的光。
她擡起頭,注視了對方片刻。
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忽然擡起頭用雙手環住男伴的脖子,用嘴脣輕輕蹭了對方的臉頰一下。
隨着她的動作,空氣彷彿都在瞬間,有那麼剎那的安靜。
魔都可能是整個民國時代,東夏大地上風氣最爲洋化,最爲開放的城市。
然而。
別說是“洋化”的上海了。
就算洋人那裡,也得分開看。
法國人、意大利人拉拉扯扯,你儂我儂,當街激吻的事情只道是尋常。
但是換成悶着騷的英國人,或者美國除了紐約這種地方以外的南部“聖經”州的保守地域,整體的風氣都偏向於內斂。
這種事情都算是十分出格的。
而在1930年代的魔都的街上。
就算是已經結婚的先生、太太,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這種舉動,都是會被人在那裡嚼舌根。
女人不知道是在內心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浮光掠影般的一抱。
白瓷一樣細膩的臉頰,就已經紅的透透的了,而男人只是身體微微的僵了一下,就恢復如常。
趁機反拉住對方手掌,把她擁在懷中。
曹軒此刻正好收筆擡起頭。
這樣一幕落到他這樣的小孩子眼中,讓他微微愣了片刻。
老師說魔都是一座愛慾橫流的城市。
一個人可以因爲各種各樣的理由,在下一秒鐘,就愛上下一個人。
小孩子心中沒有那麼多禮教束縛。
在人人的生活都遭逢鉅變的當口。
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擁。
應該是蠻暖人心脾的場面。
可對曹軒小朋友來說,還有太多他所無法理解的事情。
被摟在懷中的女人,很漂亮,微微的鵝蛋臉,眉毛五管纖細的像是用鉛筆輕輕的描出來的一樣。
也很青澀。
說是女人,其實眉眼約莫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
不過是個女孩子,或者是女學生的年齡罷了。
看她耳垂上的珍珠,腕上帶着的銀鐲子。
聽她細聲細氣,說起話來小家碧玉,卻又不缺“畫的好,天下下刀子也等得。畫的不好,小孩子我也說的”的主見的模樣。
估計也是位書香門第的千金。
和平年代裡,也該是那種家人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嬌嫩的上海小姐。
可又是什麼,讓她在這個時間,沒有在復旦女中讀書,而是在南京路上陪男人逛街?
旁邊那個男人。
聽談吐,大概也是曾在舞臺裡給人捧場的武陵年少的風月人物,或許是海歸的紈絝,或許是洋行的管事。
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在他們兩個相擁的那一刻。
真的彼此相愛麼?又真的彼此沒有愛麼?
他們真的又會白頭攜老了麼?
還是混亂中無奈的結合?
曹軒並不懂,或許整個城市裡來來往往,穿行如梭的行人,都沒有誰能搞的懂。
誰又知道呢。
誰又在乎呢。只是彷彿有一種錯覺。
時間這一刻被拉的很長,連四周的空氣,都變得冷清而安靜了起來。
勞斯萊斯緩緩的穿過長街,車頭上背生雙翼的飛天女神,像分開潮水一樣分開四周人羣。
製造商將它的款式定名做“銀色幽靈”。
這不僅是因爲它全身經過工匠手工調整裝配的鋁製鍍銀車身。
也是因爲每一輛從生產線上下來的製造商內部型號爲“40/50HP型汽車”,開動起來,都像是午夜漂浮的幽靈那樣安靜。
“正是因爲它,勞斯萊斯被稱爲世界上最好的汽車”——1907年的《Autocar》雜誌的封面版如是說道。
當兩輛漂亮的進口轎車在他身前不遠處停下。
曹軒這才注意道。
靜謐,那不是他的錯覺,而是四周真的變得安靜了下來。
正有巡捕房的警員像哄羊羣一般,驅散了圍在百貨大樓前鬧哄哄的人羣。
舊滬上四等巡捕。
西人巡捕、華人巡捕,印度錫克巡捕,以及越南巡捕。
那些四周維持秩序甚至都不是什麼僱用來的華人或者印度、越南的巡捕。
爲首的竟是公共租界留着小撇鬍子的英國巡捕亞伯探長。
亞伯神色倨傲的帶着手下,像是趕小雞仔兒一樣的“疏導交通”,趕走四周正在圍觀的人羣,爲那輛轎車清出了一片場地。
交了錢,等着拿畫的女人臉色有些忿忿,似乎想要和對方爭辯些什麼。
但身邊的男伴只看了一眼那輛轎車,就輕輕拽了一下女人的胳膊,一言不發的把她拽走了。
他認出來了。
那是“上海王”的車。
在舊日的魔都1930年代,若問誰是上海最有權勢的人。
是上海的土皇帝。
你要回答是杜月笙。可能那個說出“便桶論”,自嘲不過是一個老蔣拿來即用,用過即丟的夜壺的杜月笙本人,聽到這個說法都要惶恐不安的夜裡睡不着覺。
這是捧殺的要讓他死啊!
這個答案問不同的人,不同的學者,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答案。
但不管是誰總結出來的“權勢人物清單”至少坐在這輛豪華轎車的主人,肯定是這個名單上排名前列的人之一。
它是上海灘CN區2409號豪華莊園的所有人、銀行大班,滬上英籍首富的座車。
首富曾在上海外灘最昂貴的地段,買下一塊位於南京路與黃浦江的交匯處,面積佔了整整一個街區的土地,只爲修建自家公館。
公館被取名爲“Cathay”,那是馬可波羅遊記裡,對東夏的稱呼,也是整個上海灘最爲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地方。
解放後,Cathay被人民政府收爲公有,取了一個更加廣爲流傳的名字——“和平飯店”。
據說。
首富曾是英王愛德華七世的私人密友。
後世有英國學者甚至直接把他冠以“The Last King of Shanghai”的名稱指代,叫他爲魔都的末代皇帝。
杜月笙的師父黃金榮的磕頭拜把子的兄弟,租界華探長程子卿的頂頭上司西人巡捕們。
不過是亞伯一樣,跟在車前面點頭哈腰的疏通交通的角色而已。
前面那輛車的車門打開,洋巡捕長彎腰,小跑着過去,爲後面的車拉開車門。
車上坐着的,讓亞伯探長這麼畢恭畢敬,像請親爹一樣請下來的甚至都不是上海王本人,而只是穿着筆挺的深色燕尾服,戴着白如雪的手套的高瘦英國人。
看上去應該只是個管家似的人物。
“太太請您到家中作客。”
洋人管家看也不看四周的人羣。
他走到曹軒的面前,微微一躬身,從懷裡拿出了一個請柬,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曹軒低頭畫畫,屁股沒動。
管家輕輕了一下眉頭,有些不快。
他見慣了一亮出名頭來,就如同對飢餓的小雞仔灑出一把米,立刻就有點頭哈腰帶着諂媚的人蜂擁涌過來的場面。
這種把他晾到一邊的小孩子,讓他有點生氣。
不過。
這是主人家邀請的客人,他也不方便發作。
管家轉回身,從勞斯萊斯的車廂裡取出了一隻白色的小匣子。
雙手託着,走上前。
特意彎腰放在了曹軒身前不遠處,百貨商場層層臺階下的地面上。
“曹先生,這是太太賞賜您的潤筆費。”
他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傲慢。
當看清了那個管家捧出來的珠光寶氣的小盒的真容的時候。
被巡捕們驅趕到一旁,遠遠的看熱鬧的人羣,頓時發出一陣抑制不住的驚呼聲。
飯圈啊、追星啊、打賞啊。
這些都不是到了近代互聯網時代才獨有的概念。
民國時期達官貴人家裡闊氣太太,千金小姐,捧起人,追起星來的手法。
堪稱八仙過海,百花奇放。
光是在上海各大舞臺。
就有文捧、武捧、臺前捧、臺後捧、文藝捧、經濟捧,叫好捧、黃金捧、捧角嫁……等十來種不同的捧人的方式。
絲毫都不比今日的追星族們,有所遜色。
所謂最簡單的經濟捧,就是出錢打賞,或者私下裡置宴發貼,請名人來家裡作客,擡擡名氣。
據說前兩年梅蘭芳在新光大舞臺,唱了一出《貴妃醉酒》,僅僅那麼一扮相,一登臺,滿宮滿調的唱了那麼一嗓子。
臺上追星族們叮叮咣咣扔上臺的明晃晃足金的戒指,便有四、五十個之多。
而管家放在地上的物件,一絲半毫都不比四、五十隻金晃晃的大戒指,來的小氣半分。
那是一隻雕工極細,極爲精巧的象牙首飾盒。
盒面鑲嵌着六顆珠圓玉潤,一邊大小的珍珠。
盒蓋內,還貼着一幅天藍水青,商船如梭的反映珠江三角洲的水彩小畫。
(注:象牙珍珠首飾盒,2023,紐約博物館“The Sasson沙遜家族”特別藝術展,展出品。爲舊上海首富太太的私藏。)
四周圍觀的人羣中,懂行的人一陣倒抽冷氣。
光是這隻象牙首飾盒,加上盒中叮噹的首飾,就能換一座兩進的大院子了,不說五萬法幣。兩三萬元,怎麼都有了。
真是罕見的大手筆。
只要曹軒那麼彎腰一撿,曹神童一畫萬金的名頭,就算做成了個十足十。
一秒鐘。
兩秒鐘。
三秒鐘。
數百雙眼睛這麼踮着腳看着這便,在衆目睽睽之下,曹軒卻是依舊低着頭,一動都沒有動。
管家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而遠遠望到這一幕的油頭小開,忽然就不生氣了,也不心疼剛剛交上去的那二十元錢了。
“牛氣!”
他偷偷比了個大拇哥。
瞧瞧,人家曹神童不僅不給自己的面子,連tmd上海王的面子都不給,拽的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