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
每當赤着腳踏在白色貼磚的地面,感受着白晝所留下的熱意,總有一種來自歷史源頭的溫度,從腳下熨貼而出,從下到上慢慢的滲入你的骨髓的感覺。
傳說中這座珍藏着8根佛祖髮絲的金塔,在本地歷史敘述裡,由奧加拉巴國王下令工匠開始打下地基的年代,是東夏的周朝。
那年齊桓晉文還在爭霸,甚至連釋迦牟尼本人,都還在恆河流域講法。
神話傳說裡,在它動工的那個春日,天空中剛剛下完一場大雨。
地上的水泊在溫暖的夕陽下,反射着絢爛的金光。
當人們路過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原來佛祖的偉力將所有的水泊都變成了金磚。
在這幅畫之前,站的久了,就能感受到這幅畫的神奇吸引力。
密度還是有點太高了。
顧爲經借系統提供的《摩詰手記》知識卡片的光,在色彩調配上佔了很大的便宜。
他在顏料搭配上下了極多的功夫,並融合加入了自己獨門的創新。
雷阿諾在繪畫特點上,是非常典型的受到了西方藝術界的前輩色彩大師德拉克洛瓦與居斯塔夫的影響,創作上把傳統色彩與印象主義方法相結合。
東南亞的寺廟,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隔壁泰國還有貝克漢姆廟,皮卡丘寺呢。
他也可以用笨法子,嘗試摸着石頭過河。
它存在。
當顧爲經赤着腳,站在寺廟裡遙望遠方夕陽下的塔尖的時候。
顧爲經也只在九年級的時候,跟隨德威的遊學活動來過一次,春節時參加古蹟修復項目時來過一段時間。
硬要說曹老畫的更好,未免是不講道理的吹牛皮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
或許是錯覺。
顧爲經並沒有敢一上來就魯莽的用書畫鑑定術來拆解這幅畫的細節。
從它開始建造的那一刻。
但那應該不是佛陀將雨水變成了黃金,而是真正的黃金在雨泊中反射出的輝光。
小氣!
還有什麼比這幅就在家邊,現成的《禮佛護法圖》更好的學習對象呢?
他無法複製《禮佛護法圖》的情緒,也很難靠着單純的臨摹來走捷徑。
它自己的舊都也被英國坐着鐵甲艦而來的殖民軍隊的攻破,變爲一地瓦礫。
素描的破境任務,要求顧爲經在繪畫過程中維持住嘔心瀝血(圓滿)乃至妙筆生花的情緒水平。
認真想想。
在那幾周的短暫相處中,顧爲經更多的是以一種跟在曹老身邊打下手的小跟班的身份,在那裡高喊“666”,驚歎曹老先生用筆的爐火純青,對細節處理的妙到毫巔。
至少,
藝術家一輩子所求的,不是就把作品擺進著名場館,讓千萬來往觀衆們欣賞歎服麼。
這依然給了顧爲經一些cosplay頂級大畫家所帶來的山巔風光。顧爲經又享受了一會兒旁邊那對大學期間過間隔年(注,學期間休學旅行一年),大概是跑來探訪東方風情的墨爾本大學雙胞胎兄弟的讚歎。
縱使他很清楚,那些讚歎的對象是曹軒而非自己,他僅是大腿上的的小掛墜。
這讓他很快樂。
大金塔本來就是仰光最重要的禪院所在,和尚們也確實蠻喜歡溜達着找人聊天練口語的。
搖了搖頭又把視線挪開。
不必在意這些小細節。
不變的只有大金塔。
似乎輕飄飄的靈魂,又再次落回了地面。
不必要能畫,以他的水平,也很難模仿。
雖然大家只聽說過“曹軒”,沒聽說過“顧爲經”是誰。
狐假虎威之下,
不僅僅是因爲印象派幾乎就是完全以“光線”爲根基建立的畫派。
顧爲經思前想後,也實在找不到好的入手點。
顧爲經有些暗戳戳的不開心——旁邊的僧侶朝遊客的介紹的時候,只提到了曹軒,沒提他的名字。
尤其是今天。
這一分神,顧爲經忽然發現,隔離帶身邊的人羣中僧人的數量有點多。
直到身邊的大和尚,向着一對澳大利亞遊客講解的聲音傳來。
現在,是他第一次以一個觀衆的視角,靜靜的、好好的,從學理的角度宏觀感受這幅作品的魅力。
可壁畫就是壁畫。
誠然。
但這個“氣”具體是什麼——也許是心境不對,也許是沒有達到鑑賞需要的水平。
它的首都曾經一度和魔都齊名,做爲遠東最爲繁華富裕的兩座貿易港口城市交相輝映。
正常來說,曹選畫的再好,再珍貴。
即使它對本地人完全免費。
顧爲經不知道。
浮雲流溢之下。
不過,有什麼說什麼。
但在快樂之餘,他有更爲重要的目標要完成。
但顧爲經並不是其中之一。
這個國家興盛過,也衰敗過。
這些和尚們都住在這裡。
換句話說。
面對的儲存條件也完全不同。
如果把國家當作一個人,恰恰好似禪宗對於這世上生老病死,富貴落魄,轉頭來,都不過空中的一場浮雲的終極隱喻。
或許這是黃金的力量,或許這是宗教的力量。
非拿畫法的短板和別人的長板比,有關公戰秦瓊之嫌。
站在原地靜靜的思考。
可每一次他站在大金塔腳下的時候,都會有一種由內而外的恍惚感。
畢竟是宣稱要用畫筆刻畫陽光的震顫和空氣的流動的大師,簡直把色彩色調色溫各種飽和度與明度玩弄的登峰造極。
甚至連雨後金燦燦的水泊都沒有改變。
它無數次的經歷地震,戰火,又幾經大規模的修繕。
顧爲經在這幅畫面前,已經看了一個小時了。
毫無疑問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宗師。
“My son,You are very fortunate, this‘Ceremonial Buddha Protecting the Dharma’ was painted by Master Cao Xuan himself……(施主,你們很幸運能看到這些,這幅《禮佛護法圖》是曹軒先生本人親自動筆完成修復的,文化價值很高——)”
大家紛紛把這些金磚撿拾供奉起來,並用它們來砌成寶塔。
顧爲經知道。
他彷彿真的能隱約的感受到,這幅畫曹老的用筆之間,是有一股“氣”在牆壁上流動的。
顧爲經還是看出了一些很有趣的特點出來……都是頂級大師的作品,但與那幅《煎餅磨坊的舞會》完全不同。
可這幅《禮佛護法圖》也有雷阿諾作品中做沒有的東西,至於……它是什麼?
很遺憾。
還見到有小沙彌在那邊坐在花壇上,拿着一本GRE詞彙書狂背,一幅敏而好學,想要考研的樣子。
這就是大金塔名稱的由來。
就拿這幅畫而言。
谷歌的衛星從2萬千米的高空軌道劃過,照片地圖上夜間寥寥閃爍的燈光,像是幾盞不堪重負的老式鎢絲燈。
根據統計方式不同,緬甸有87%~91%的人口是佛教徒。
這一點稍微有點……小奇怪。
大金塔就是整個伊洛瓦底江入海口方圓千里內,最重要的宗教聖地,也是最華貴的建築。
但曹軒大師創作的過程——那種用筆間投射精神的感覺。
顧爲經甚至覺得像是籠罩在了一場連綿的下了兩千五百年的春雨中,不知今夕是何年。
吃一吃這幅曹老墨寶裡的文章——就是他今天來到大金塔腳下的重要目的之一。
每當看到身邊那些遊客們不停的在這幅壁畫前被吸引的駐足停步,聽到旁邊的僧侶們講解時,偶爾還會發出“哦哦奧奧”的驚歎聲。
纔打破了顧爲經那種迷失在了時空中的錯亂感。
按照東夏人的習慣,有點吃冷豬肉“音容尤在”的瘮人感覺。
顧爲經覺得,裡面還是非常多的門道,值得他來效法學習的。
他把視線從金色的寶塔塔尖上收回,聽着身邊的對話,望向旁邊被那種美術館常見的紅色隔離綢帶所圍出一個邊長五米見方的空間裡的那幅《禮佛護法圖》。
而是選擇在壁畫之前,對着這幅畫“相面”了不短的時間。
他可以努力的要求自己,儘量多的要去“讀”懂,要去欣賞的透這幅畫的內涵。
這個任務提示太抽象了。
呵!
是聯合創作,懂什麼叫聯合創作麼,瞪大眼睛,看看那邊的紀念牌上的“曹軒·顧爲經”好不好。
顧爲經是說不出來的。
港口海岸恢弘的燈臺和城市的燈光,讓二十世紀海上的旅行者在日記中寫道——“夜入港,燈火掩映,璀璨如朝霞,明如晝。”
如今。
這仍然是職業生涯里程碑式的進步。
同樣也是因爲眼前的《禮佛護法圖》是一幅壁畫。
都能給顧爲經帶來的極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
優秀也是針對這一分類而言的。
燈芯在熔斷的邊緣苦苦掙扎。
壁畫需要優先考慮的是經受住風吹日曬的侵襲,油畫放在強烈陽光下照個兩年就壞了,而壁畫需要考慮的是十年、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存續時間,顏料的附着力和耐久度要遠比顏料的色彩是否鮮豔,優先級更高。
另外,顏料畫在沙土上的暈染能力,和畫在宣紙上或者畫在植物纖維畫布表面上時能根據畫家意圖隨意的擴散流淌,也是完全兩個概念。
至少二十多個世紀前的僧侶們,應該遠遠沒有今天這麼時髦,會用英文忽悠老外,並像教堂的傳教士神父一般,叫人家“My son”。
它曾經用自己的軍隊將湄公河畔泰國暹羅王朝的古老舊都變爲一地瓦礫。
畫畫要一氣呵成,畫龍點睛。
而曹軒是顧爲經所認識的,最讓他感到崇敬和尊重的老先生。
顧爲經年初在這邊項目組打雜工的時候。
今天才是第三次到訪。
顧爲經心中有億點點驕傲。
它似乎天然帶有一種寧靜祥和的氣度和氣質。
他想了很久,終於覺得心下煩悶。
而如今,它又是聯合國認定的世界最不發達國家的榜上常客。
他今天德威放學後,特地沒去孤兒院,而是跑回大金塔這邊來故地重遊,可完全不是爲了來在這裡擺造型,優哉遊哉的Cos大畫家的。
用色極爲鮮明透麗。
但你們不能因爲遊客沒聽說過,就不介紹嘛。
大和尚們一個個都超國際化,經常能看到僧侶們跑去找外國人磨鍊口語。
往後兩千五百年,就這樣如伊洛瓦底江的江水滔滔,去不復反。
論色彩的表現力,對光線的處理,這幅《禮佛護法圖》在顧爲經目前看來,還是和印象派大師的作品差不少境界的。
但不打仗的時候,仰光,曼德勒,蒲甘這些地方,歐洲遊客數量還蠻多的。
每一幅雷諾阿的作品,都是一本極爲生動的色彩科學的教科書。
大和尚不老實。
看的更多是小處。
沒有一葦渡江的瀟灑本事。
可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仍然是顧爲經人生中第一張被“供”起來,讓遊客們參觀的作品。
他知道自己思考已到了極限,也不敢強求。
沒關係。
緬甸這個國家雖然混亂,也比較封閉。
它依然是伊洛瓦底江入海口方圓千里內,最爲重要的宗教聖地,也是最爲華貴的建築。
考慮到他曾經看《煎餅磨坊的舞會》把自己看到醫院裡去了。
於是,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顧爲經才從這種大腦分泌多巴胺的滿足感中,戀戀不捨的抽離出來。
但這一方小小的壁畫前,就站了五、六名禪師。
顧爲經記得,曹軒在創作的過程中,反反覆覆的強調一幅畫應該是精神和技法的結合。
那座寶塔雖然並非真的是用黃金搭成的,但僅僅上面的貼金,不算工藝和人工成本,按照現在的國際金價換算,光重量就價值大約八億三千萬美元。
有點震撼,也有點迷幻。
供起來擺進去的是香火繚繞的寺廟,而非是美術館。
他調色儘可能的達到了和四周那些古老的壁畫顏料融爲一體,以期修舊如舊的效果。
甚至做爲在仰光本地長大的孩子,他發現竟然很少來過大金塔。
固然從畫法用筆上,壁畫和絹畫、紙畫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分,但色彩表現力還是不一樣的。
聽着他們在“這幅畫也許價值百萬”的羨豔小聲討論間遠去。
看習慣了,幾個月來應該也就不稀奇。
也沒見盧浮宮的掃地大媽,天天圍着《蒙娜麗莎》看啊?
顧爲經捉住剛剛那名給澳大利亞遊客做爲講解的僧侶,雙手合十了一下,“大師傅,麻煩問您件事兒,我看這拉了隔離帶,這幅畫是要單獨拉出來做一個旅遊打卡景點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