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這種大師,稍加打磨用技法簡單粗暴的以勢壓人,讓筆下的畫面看上去比《紫藤花圖》的整體感覺要好,肯定是不難的。
但這種方式。
既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老師。
沒有意義。
“我最近在忙碌畫展的事情,很多事情都催的很急,老師您在年會開幕上隨便動動嘴皮子,我的經紀人就已經要瘋了。我不是一個人,有一整個團隊要靠着我吃飯的。”
唐寧淡淡的回絕了老師的提議。
“算了吧,老師,我不是玩這種小孩子打賭過家家遊戲的年紀了。”
氣氛略微有些僵硬。
曹軒手指在柺杖上摩挲,指腹在木料上起伏的紋路上滑過,良久,只聽他用低沉沉的聲音輕聲嘆道。
“靜心凝氣,不疾而徐,最是難得。”
老楊不知道曹老太爺評價的是這幅《紫藤花圖》,還是說給女弟子聽的,或許兩者都是。
反正。
唐寧沒有接話。
“剛剛聽見的東西,記下來了麼。”
曹軒忽然轉過頭,說這句話卻是看着角落的方向。
“在聽的在聽的,什麼事?”
一直在陰影那裡扮【你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兩位爺爺姑奶奶,你們吵着,小的就是木頭人哈】的雕塑的老楊,抖了抖腦袋,從角落裡探出了頭。
“我說小寧剛剛對這幅畫技法細節處的批評,你能記住麼。”
曹軒問道。
“嗯,從枝葉構圖不夠自然,花卉的調色問題,到行筆用筆的那部分,應該都記的不差。”老楊點點頭。
能當曹老生活助理,還兼了一大部分經紀人職責的老楊,自然不是靠拍馬屁混到了今天。
他旁的不敢吹,記性那是槓槓的好。
外人看老楊如今俗氣的飛起,是個酒桌上一把一把的講葷段子,笑起來滿臉是褶,跟條掉毛吉娃娃似的油膩醜大叔。
很難想象。
此君當年。
爲了追妹子。
老楊也曾是翻了兩天書惡補,就能在央美隔壁的南湖公園裡,手捧玫瑰衣袖飄飄,用英文背誦《葉芝全集》腔調十足的……笑起來滿臉是褶,跟條還沒掉毛吉娃娃似的文藝醜青年。
醜怎麼了?
醜吃別人家大米了?
老楊別的優點沒有,從來就很有自知之明。
長成他這個樣子,年輕時不多用好記性,多多背背詩。年紀大了不努力在業務上狠下功夫,多多掙掙錢。
他拿什麼去追妹子呢,泡沙灘上曬太陽的小姐姐呢!
藝術經紀人,私人助理這行業裡,俊男美女海了去了。
可偏偏是他老楊能以這幅尊容,以並不算大的年紀,在打工皇帝的位置上屹立不倒,何嘗不是他傑出業務能力的證明?
“都是些貨真價實的好道理啊。黃金有價,學問無價。”
曹軒微笑的搖搖頭。
“倒退個兩三百年,在那些門戶私傳,千金難買真經的年代裡。光這幾句話,就值得很多求學無門的畫家行大禮,以拜見尊長的規格參見了。”
他思索了片刻。
“我本來抽時間,還想給顧小子的這幅畫寫個小品,賞析一下,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該指出的問題,小寧都已經說過了。你把這些話都給顧爲經原封不動的發過去,說是小寧指點他的。順便附上說,小寧在他的畫前看了很久,說他的畫很不俗氣,她覺得很有些意思,值得揣摩幾個月。”
曹軒拍了拍女學生的後背,似是做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小寧,那小子可欠你個人情了。”
唐寧擡頭,張開嘴,看向老師想要阻止。
她纔不在乎顧爲經的狗屁人情不人情的。
顧爲經在她心中,就是跪着來她師門要飯來的。
家財萬貫的人會在乎乞丐的人情麼?
再說,這是人情的事情麼!
唐寧不想讓她剛剛有服軟意味的話語,落到除了屋裡三人外,任何一個外人耳中。
其實老楊也根本沒資格聽這些話的。
藝術家們到了一定地位,在市場上掙的就是一口所向無敵的心氣。
畫的好,畫的壞是一個概念。
自認不如是另外一個概念。
“我畫的畫很不俗氣,唐寧覺得很有些意思,值得她自己揣摩幾個月。”——曹老讓老楊轉達的話裡,照顧了唐寧的面子,說的很委婉了,也沒提那句“他畫比你好怎麼辦?”。
但光這一句話。
顧爲經捏在手裡,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對外丟出來。
不說是踩着她的臉上位。
拽着她的衣袖拉自己職業生涯一大把,終歸是不難的。
唐寧是什麼地位。
顧爲經是什麼地位。
唐寧纔不要對方的人情呢,她只希望對方別來“貼”自己,就阿彌陀佛。
換一個其他場合,唐寧絕對不可能說出今天這番,讓別人有做文章可乘之機的對答評語的。
單純是出於對老師的尊重,才讓她選擇了誠實回話。
此刻曹軒竟然直接讓老楊把這件事轉達給顧爲經,這讓唐寧又有了一種被老師背叛的怨憤感。
只是她擡頭。
便迎上了曹軒那雙眼眸極黑,眼白極白,彷彿能照透人心深處的審視眼神。
她終究什麼話也沒能說出口。
“呃,嗯。”
老楊見狀,立刻點點頭。
他是眼睫毛都是空心的聰明人,頃刻間就想明白了箇中關節。曹老不發話,他肯定不會把唐寧看畫時的表現拿出去給顧爲經亂嚼舌頭。
不過。
這既然是曹軒當面發的話,那麼唐寧有不滿,也是曹老的事情,打工人老楊照做就是了。
“我等會兒再和唐老師最後覈對一下——”老楊開口。
“用不着。你找老師吧,這是老師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唐寧扭過了頭,終究還是把心中的不開心藉着老楊,發泄了出來。
“生氣了?喝點水消消火氣?覺得我做的過分?”
曹老手指交叉,搭在柺棍之上,宛如是位慈祥的老父親試圖安慰賭氣的女兒。
“老師您做的決定,我不好說什麼。只是您做決定從來不考慮我的意見,何必又反來詢問我的心情呢?您說我是個真性情的人,所以我不願欺騙您。”
唐寧咬着牙說道。
“你的心情。”
曹老悠悠的說道:“小寧,伱委託老楊親口跟我說,你的前行是爲了爲身後一同畫中國畫的後來者開路,我希望你拉顧爲經一把時,你就不高興了。你在我在年會講話時,遞給我的便籤上寫到,自己開畫展是要沉澱藝術之美,將家國鄉愁,時代洪流,將所有當代東方畫家看待世界的角度都融進小小的一根畫筆之中。”
“可當我宣佈你將一半的展位,無償的贈送給那些沒有機會參加畫展的東方畫家們的時候,你便歇斯底里的的跑來和我吵架。”
“這樣不太對吧。”
曹軒望着身前的那幅畫。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很多人心中畫畫都是謀生的手段,他們把藝術市場當成你爭我奪的獵場,手中的畫筆彷彿變成了刀劍。”
“能夠高高在上俯視衆生的只有那麼幾人,胡潤百富榜只有一百個位置。一百人,從入圍的年收入一百萬到榜首的一年十個億,步步登天。我不把你砍下來,你就把我踢下去。”
“這麼想,並沒有錯,誰不眼熱更高的位置呢?不能你老師我在榜首的位置上做了多年不挪窩,就罵底下鼓足了勁兒,想把我這個站着茅坑不拉屎的老東西掀下去的人沒格調。這就實在太過分了。”
曹軒灑然的笑笑。
他是國畫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幾乎見證了整個現代藝術發展變遷的活化石。
他出生的年代,莫奈、列賓這些人都仍活在世上,他老去的時候,人工智能已經開始以前所未有的變革,衝擊着整個藝術行業。
很少有人,一個名字就代表了一個時代。
曹軒就是其中之一。
老太爺從及冠之年,到白髮蒼蒼,都是非常講體面的人,文質彬彬,溫文爾雅,大概只有這般在靜室面對親近的弟子的時候,纔會說出一些這種鄉野俚語。
不顯得的粗俗。
只顯得親切而真誠。
“道理從來不能這麼講。”
曹軒語氣深邃,似是一架老的掉色的胡琴,“只是有一樣,如果你只是一個畫家,你可以這麼想。如果你想要接我這個位置,你就不能這麼想。傳承,什麼是傳承,是一個拍賣額榜首的交替麼,不是這樣的。”
“南方畫宗本來就是士大夫文人畫的宗派,我們每一代人,你,我,我的老師,我的師公,我的師祖……從古至今,我們一直享有着極高的名望,無盡的社會資源,這公平麼?”
“不,並不公平。”
老人嘆息,自問自答。
“別說什麼我們畫畫畫的好,就應該如此的屁話。”
“畫的好而不得志的人多了去了,唐伯虎在青樓楚館,鬱郁不得志,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時候。我們在紫禁城的層層宮闕里和帝王引宴論道。徐渭咆哮絕望的用尖椎刺破腎囊的時候,我們在江南名士公卿的宅邸裡品評歷代畫家的得失。當山河破碎的時候,我們依然能找一方靜室,繼續在一方安靜的小天地裡,在筆墨色彩間遨遊。”
“就算畫的好好了,可難道就因爲畫的好,有些名氣,餓死的就應該是流民百姓,而不是我們麼?”
“說句慚愧的實話,就算你的老師我,這輩子其實就沒真正意義上的苦過。在戰爭年代是過過幾年苦日子,但講道理,和那些死在抗日戰場上的將士們,和那些1942年饑荒中賣兒賣女的平民百姓比比,我吃的苦又算什麼呢?”
“就因爲我被認爲是南方畫宗下一代的大材,所以,所有人都在愛護我。所以,從來都是我欠我手中畫筆的,而不是反過來。所以,我必須學會博愛,愛所有畫家,愛所有後輩,愛世上每一個願意學習東方藝術的晚輩,無論南北地域,無論國籍人種。”
“因爲那些前輩們就是這樣對我的。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無法逃避的義務。”曹老聲音嘶啞,有不滅的火在其間燃燒。
“什麼是傳承?曰愛,曰仁,這纔是傳承啊。”
曹軒的枯木般手指在柺杖上方緊緊交握在一起,彷彿這位信佛的老人在向着虛空中神明祈禱,又像是他必須從大地汲取足夠的力量,才能把肩頭所負擔的重擔說出來。
“當我回憶老師在牀榻邊拉起我的手的那一刻,我總能感到那一刻我不再是一個孩子,一個未及冠的年輕人,而是所有畫家的父親和母親。我必須以最無私,最澄徹的關懷,對所有人都展開懷抱。他們從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孩子。”
“小寧,等你什麼時候有了這種感覺,再來說接我的班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唐寧默默的聽着老師的話。
以父母般的博愛和寬仁,對待每一個人。
她腦海裡想象的那樣的感覺。
好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宏觀視角在老師的頭頂展開。
世界彷彿是一條璀璨的銀河。
每一個拿着毛筆的畫家都是其中一枚閃爍的星辰,而她的老師,則是這條銀河本身。
氣勢雄渾。
古仁人的聖人之心,大概就是這樣納宇宙於胸間的感覺吧。
“這幅《紫藤花圖》你拿回去,就着那封我寫給你的書信,好好的看看吧。”曹軒的聲音中透露出疲憊,“那幅《百花圖》就送給顧爲經,那是你人生中第一幅得大獎的作品,你們兩個,互換一件畫作,也算蠻有意義的事情,小寧,你說呢?”
老楊忍不住遺憾的撇嘴。
唉,看來這裡沒有他捧回去的事情了。
他看出了曹老這個當“家長”的確實不好做,老太爺一直試圖緩和唐寧和顧爲經之間的關係。
聯合開畫展那個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是第一次。
要是唐寧願意答應下來,對顧爲經來說便是比天大的情面,一次聯合畫展唐寧就能親手將對方擡進藝術家百富榜。
《油畫》那檔子事,自然不值一提。
把《紫藤花圖》的評價帶給對方,順便欠個人情,是第二次。
可惜唐寧也沒接。
現在換畫,則是第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