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偶然看了電視上的鑑寶節目後,顧爲經小時候經常會翻廂倒櫃的找找家裡祖上留下來的各種各樣的奇怪老玩意。
很可惜。
那三口換了顧童祥心心念念、扼腕嘆息他老顧家在京城百順衚衕裡的大院子,讓他當不成“咱百京爺兒”的小葉樟箱子裡。
沒有被顧爲經翻出啥老祖宗體恤晚輩,偷偷摸摸藏在夾層裡的王羲之筆墨,吳道子真跡啥的。
也沒有什麼半部16字風水秘卷。
倒是有各種破爛兮兮清代民間手抄書。
是老玩意,但不值錢。
講道理,這書在當年應該也蠻值錢的,可惜如今這種品相垃圾的民間破書,恨不得論斤賣。
和一頁宋版一兩金的收藏品不是一個概念。
而且康熙到嘉慶之間,因爲造紙工藝的變動,導致有些特定時期的經年舊書的紙張酸化的厲害,恨不得一碰就掉渣。
那是小孩子特有的執着和耐心。
老爺子一口氣沒倒出來,差點活活嗆死。
直到後來,有一次蔻蔻聊天,聽了顧爲經的觀點。
不比看個武俠小說好多了?
直到有天,顧童祥頂着個那時還沒禿的這麼厲害的腦袋,嘬着一支紫砂茶壺,從顧爲經的房間前溜達的路過,就聽見房間裡傳來孫子氣沉丹田,以讀諸子百家般的莊嚴姿態,頌念朗讀道,“官人,奴家好小腳兒,你休要笑話!”
他記得裡面有一本被綢緞包裹的叫做《香蓮品藻》的奇書。
“囉囉囉,說什麼蠢話,顧同學,睜大的眼睛好好看着,難道我姐姐我的腳的樣子不美麼?”
現在想來,那應該是老顧傢俬下來藏下來的“淫”書來着。
纏足把這件事佔全了。
媽的。
顧爲經小時候,哪裡懂這些有的沒的,見上面講的深奧,畫的有趣,還和其他書保存的都不一樣。
樂見其成。
顧爲經現在都驚奇,那麼小的自己竟然讀的進現古人筆下詰屈聱牙的演義傳奇。
那副氣鼓鼓的樣子,彰顯了這並非是個疑問句。
顧爲經就覺得古人對於腳掌的品評,永遠逃不出欣賞者對被欣賞者,或者說……支配者對被支配者,權力者對他們的附庸的掌控,摧毀,虐待。
顧爲經記得他兒時很多個暑假週末,都是抱着那堆看的半懂不懂的破書度過的,很多內容他都已經回憶不清了,裡面好像有《陶庵夢憶》、幾卷殘破的《搜神記》,《西遊釋厄傳》。
再長大後一些。
將女孩子的腳分爲三貴、五式、九品。
甚至他因此對芭蕾都帶上了偏見,無法體會到其中所謂的優雅和貴氣,無論是男演員,還是女演員。
那天晚上,他們家所有的舊書就被重新鎖了起來,顧童祥給他手裡改塞了本《射鵰英雄傳》看。
以爲是某種武學心法呢,他就閒來無事經常會讀來看看。
狗屁奇書。
好在。
賣不出三瓜兩棗,留下來當個念想,還能勉強翻一翻。
畢竟是換了套四合院的東西,這些老檀木保存起紙張來術業有專攻,兩百年的時間,照樣不蛀不腐。
他兒時的興趣就以那些亂七八糟的泛黃紙頁爲根基,瘋長一氣,在明末殘破的山河間說書演戲、鬥雞養鳥、放燈迎神,與樹下野狐和取經路上的妖魔鬼怪爲伴。
《朱子本義》、《性理大全》這種正經的科考教材約莫應該也是有的。
和學欣賞書畫藝術品一樣。
顧老爺子一直對顧爲經翻老書的行爲聽之任之,覺得他天然有文氣,看老書增長增長見識。
事實上早期的很多西方漂亮芭蕾舞演員。
顧老頭噗嗤兩道龍井水柱就從鼻孔裡噴了出來。
從此很長一段時間,顧爲經都很討厭腳掌審美。
也經常是以貴族們的消遣品或者沙俄領主們圈養在莊園裡的女奴的身份出現在歷史上的。
顧爲經雖生在仰光,但他在上課時,連林濤教授都高看幾眼的古文閱讀能力,多半恰恰源於此。
不過顧爲經自然沒興趣看。
就酷似王爾德那句經典讖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與性有關。唯有性本身除外,它只與權利相關。
就認真的翹起腳,秀給他看說,八九十年代後,隨着運動科學的完善,頂級的舞者和畸形的腳掌已經不再直接畫上等號了。
知道三寸金蓮和纏足的往事。
竟然也有逸、神、妙、能的區分,還附帶有香蓮三影、玉足九觀,賞蓮十八法,品蓮三十六式等等的技法實操教學指南。
他的古文研究生涯終結於有次爺爺從門口經過。
這對充滿好奇心的小孩子來說,它更像是藏着無盡可供探險的寶藏的密庫。
她們練舞時是一定要戴足尖套的,而且按照國例管理,十歲以前,真正專業的舞蹈老師和國際表演節目,都會絕對杜絕有小孩子做立足尖的動作出現的。
好像顧爲經膽肥的敢搖頭,蔻蔻就會擡腿一腳踩在他臉上。
他也沒有任何搖頭的理由。
因爲那天全班的男孩子們都忍不住把眼神偷偷掃向蔻蔻白絲襪下繃的筆直的腳尖。
顧爲經從那時開始,就對芭蕾轉變了觀念。 Wшw ▪ттκan ▪¢ ○
而今天,顧爲經覺得,是時候也對老祖宗轉變轉變觀念,道個歉的時候了。
淺粉色的皮膚從裙襬下方的小腿一直蔓延到勝子的圓乎乎的腳趾頭,連每一根小巧可愛的指甲蓋上,都染成了淺玫瑰的顏色。
有一點點被溼巾簡單擦不掉的輕灰。
尺璧粟瑕,寸珠塵纇,然希世寶也。
事情得辯證的來看不是?
纏足當然是要被踏上一萬隻腳的陋習。
不過妹子的腳掌確實也是絢爛炫目的藝術品。
這不是藝術品,什麼是?
他依稀記得,那本《香蓮品藻》上好像寫過,最漂亮的腳丫應該要穠纖得中,修短合度,還要什麼如紅日近山,如西子捧心,顰笑天然,又如《霓裳》顫顫一曲云云。
方纔是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的珍品。
顧爲經一直不曉得,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本來想着是些老淫棍們的杜撰。
他現在忽然就懂了。
酒井小姐的腳心發燙,腳掌本來是最遠離心臟的血管末,可不知道是運動帶來的血流高速運動,也許是單純的就是緊張。
她的足尖皮膚下像是混入些許玫瑰色的火焰。
顧爲經的手指也在發燙。
他的手指隔着溼巾每接觸一下勝子的腳上的灰塵,酒井小姐的足弓就顫動一下,趾尖飛快的蜷縮,又舒長,彷彿是鋼琴後方共鳴箱裡被撥動的琴絃。
顧爲經不得不把腦海中的記憶從讓人流鼻血的《香蓮品藻》艱難的抽出,改爲了默想《西遊釋厄傳》。
努力回想着大師兄猴哥打女妖怪的英姿,才制止了自己胸中心猿意馬的速度。
“《亞洲藝術》上說,大概最近會最後聯繫一下我們做一次後期校對。”
“嗯嗯。”
“版權轉讓協議聯繫的是通迅地址,我已經帶我們兩個簽了。”
“嗯嗯。”
“Offprint(預印本和單行本)方面,雜誌社會不提供給我們論文的獨立單行本,這是他們的慣例。需要的話,雜誌社將額外收費。”有名期刊都蠻黑的。
黑白照片,彩色照片,各種各樣的預印本單行本,作者本人想要往往都要加錢。
創收方式五花八門。
對很多專業學者來說,都是一筆較大的費用。
經常只要保存 PDF版本的文章就行,額外付費項目一個都不要。
但人家酒井太太根本就不吃一套。
勝子輕聲說道,“我媽媽想印個1000份,在家裡擺着,隔三差五給所有七大姑八大姨都寄一個炫耀。我覺得她有點太離譜了。人家期刊的編輯說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最多隻能印250本……”
“嗯嗯。”
顧爲經繼續嗯嗯,不清楚有沒有聽見勝子在說些什麼。
往日裡,他還是很關心他們的寶貝論文的發表事宜的,只是今天,情況有點特殊,他全部注意力都在控制着讓自己當個正人君子上面去了。
實在無心他顧。
見顧爲經這幅樣子,酒井勝子反而沒有開始時,那樣緊張了。
她把低下的頭擡起來,歪頭看着男友,眨眨眼睛。
“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嗯嗯。”
“畫畫時不能亂舔筆。”
“嗯嗯。”
“以後要聽我的話。”
“嗯嗯,嗯?”
正在腦海中努力敲白骨精的顧爲經忽然意識到話題似乎跑偏了。
他擡起頭看過去。
勝子也正側着頭,凝視着他,頭髮垂在臉側。
一副溫婉動人的樣子。
“嗯。”
顧爲經笑着點點頭。
噗……酒井勝子也嫣然露齒一笑,柔滑的笑意,像是頭頂剛剛初升的明月,流遍他們二人的全身。
兩個人張開懷抱,又抱在了一起。
“哦——”
趴在網球場的圍欄上,伸着脖子望着這邊一幕的酒井太太露出姨母般的笑容。
她突然認爲自己沒什麼能教導女兒了。
青澀,
即是至美。
金髮阿姨望着這一幕,她覺得陳生林說的很對,沒有任何人應該打擾眼前的這幕,也沒有任何人比彼此對眼前的男女來說更加重要了。
“我在車上等你,記得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哦!”
酒井太太給女兒敲了一條短信,她就站起身,也朝着四周樹林裡隨便挑一條小路,走掉了。
——
“F.C. Bayern forever number one……”
走調的哼哼歌聲在教授教學樓裡迴盪,讓樓道里的夜間感應燈隨着拜仁球迷應援歌曲《南部之星》的曲調,節次鱗比的亮起。
同一片天空,同一個天空,同一個時間。
要是蔻蔻小姐所唱的《Memory》給人以寧靜安詳的力量,像是迴盪的清冷的漂亮女幽靈。
那麼瓦特爾老師在無人的走廊裡,興沖沖所嘟囔的拜仁戰歌。
就像是午夜壯漢的嚎哭,足以把幽靈都嚇跑。
素描老師毫無魔音貫耳的自覺,正一邊愉快的哼着歌,一邊在兜裡挑辦公室的鑰匙。
傳說中德國男人只對兩種噪聲感興趣,足球場上的吶喊和機械轟鳴之聲。
隨着舒馬赫、SEB、羅斯伯格三代德國傳奇世界冠軍的相繼退役,瓦特爾教授漸漸的對F1失去了興趣,只保留着對拜仁的死忠。
他今天提高班本來是準備回家的。
轉念一想。
瓦特爾老師今天從早到晚,上了一整天的課。而德甲收關階段上拜仁對沃爾夫堡的關鍵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他不喜歡回到家的路上,看到手機體育媒體把比賽的結果寫到新聞標題上。
那就失去了看球的樂趣。
“真正的粉絲,是幾乎不會錯過任何一場主隊比賽的。”瓦特爾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所以。
他猶豫了幾秒鐘,又溜溜達達的饒了一個圈,從提高班的課堂轉悠了回了辦公室,準備躲個清靜,用辦公室裡的電視就着啤酒,看個比賽。
然後再回家。
“沖沖衝。”
瓦特爾推開辦公室的大門,打開電視接入天空體育的直播間。
又開開心心的從旁邊的小冰箱裡取出了一罐啤酒,因爲這幾天有學生會每天下午來工作間畫畫的緣故。
瓦特爾還特意往冰箱裡放了幾罐果汁。
不過,
看上去,對方很客氣的沒有拿。
“客氣啥啊!你喝我畫室裡的果汁,我嫖你的畫……公平交易嘛!”瓦特爾厚顏無恥的說道。
咦?
素描老師發現。
套間工作室的關着的門上,貼着一隻便籤。
他走過去瞄了一眼。
【瓦特爾教授:】
【很抱歉這段時間麻煩您的悉心教導,我感覺到自己的提高很高,我訂購的水彩畫板下週就到家了,所以就不來每天打擾您了,萬分感謝。】
【辦公室的備用鑰匙,我放在了工作間的筆筒裡。祝您萬事勝意。】
【您的學生,顧爲經。】
“麻煩,不麻煩的嘛!跑來畫畫挺好的。”
素描老師舔舔嘴脣,意識到每天嫖一張畫的舉動不可持續了,他第一反應甚至是有些失落。
瓦特爾教授不是想收集這些畫怎麼着,但……
這就是所有老師都逃不開的收集癖嘛!
你看到那麼工整,那麼幹爽,細膩的作品就擺在你面前,就好像老師在判卷的時候,看到了一張沒有任何塗改的滿分語文考卷,連字寫的都跟龐中華的字帖似的。
有幾個老師能夠拒絕把這張考卷收藏下來,炫耀給後人看呢?
尤其是那每一張畫之間,肉眼可見的進步,更是讓瓦特爾內心中充滿了無比的成就感,雖說,他知道這未必有多大程度,是自己教導的功勞就是了。
便籤下方,還額外有一行註釋。
【P.s.工作臺上那張正在晾乾的作品,是我送給您的禮物,怎麼處理都可以,希望您能喜歡。也希望您能成功追逐到自己的夢想。】
【或許這張畫能幫到忙,祝您一切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