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重新回到了靜謐的氛圍。
酒井勝子看了畫架前面的男朋友幾秒鐘。
猶豫了下,乖乖把頭挪回了眼前的計算機的屏幕上,繼續認真的碼字。
剛剛有一瞬間,其實她是開口想要再說些什麼的。
勝子是真的蠻希望,顧爲經像是在德威校園的圖書館閱覽室一樣,坐在電腦前,陪在她身邊度過一個心連着心的下午。
父親讓他們享受這個過程。
一起創作論文。
在勝子小姐的心中,就是屬於他們兩個人“四手聯彈”的二人約會。
它所帶來溫馨幸福感在她悄悄列出的“浪漫”小清單裡,更甚於去電影院中相伴的看電影。
僅次於未來某天,酒井勝子心心念念所期待的他們一起聯合創作同一張油畫,舉辦同一個聯合藝術展。
新加坡畫展的作品嘛……
反正還有百來天呢,抽其他時間去畫就好了。
酒井勝子自己也不是隨手就把下午的繪畫計劃給推掉了麼,再說了,大體的框架結構打好後。
多畫一幅,少畫一幅,很難說會有什麼本質的差別。
要是她是組委會的評委的話。
拋出情感加分,顧爲經的以前的那些《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也達到了海選突圍的水準。
今年的競爭再激烈,也只是能不能獲獎的問題。
此般有特色的畫作,入圍主展廳正常來說,肯定是一路綠燈。
如果沒有畫出更好的作品的話,他們甚至可以明天就去投稿。
酒井勝子和顧爲經他們這個年紀,又沒有新加坡本地的戶口本優勢,定下能夠參展的目標,就已經表現的非常有野心了。
想要把更高的目標當成他們的囊中之物,就有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嫌疑。
酒井勝子不知道顧爲經和曹軒那個關於收徒的驚世駭俗的賭約,只當是因爲馬仕畫廊定下的阿布扎比美術館畫展的對賭獎勵,所帶來的壓力。
“唉,這種極難完成的目標,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顧君隨它去就好了。”
融合式畫法是繪畫冠冕上的明珠不假,難度同樣也像是攀登雪峰般挑戰重重。
莫奈、雷諾阿他們只是吸收了東方的美術哲學融入了油畫藝術。
本質技法上,還是傳統油畫的那一套。
而更近代些的韓國單色畫派,或者某些日本的浮雕版畫藝術家,同樣是搞融合。
也是將印象派的方式倒轉過來,用本土式的傳統繪畫語言,融入了西方的美術哲學而已。
酒井大叔就一針見血的評價,融合畫的畫法很聰明,但她的小男朋友顧爲經的創作方式,也給自己增加了很大的技術難度。
簡單的來講。
【本土技法+異域哲學】是融合畫裡難度比較低的部分。
舊瓶裝新酒,類比到音樂裡,大概就是用琵琶、古箏彈指愛麗絲,或者用小提琴拉二泉映月,鋼琴彈十面埋伏。
換個譜子的事情而已,上手難度較低。
只要不跑調,大體上聽起來不會太難聽。
【本土技法+異域技法】的組合,難度就陡然升高了。
創意,靈感,體悟,對不同流派畫法的高熟練缺一不可,已經觸及到了不同藝術底層語言交融,類似同時用古箏和小提琴兩個聲部共同構成一首交響樂,亦或者唱一出《霸王別姬》,但採用了音樂舞臺劇式的唱法和現代配樂燈光。
這種藝術改造的模式更爲徹底,是從最底層重新創建一種新穎的藝術形式。
衝擊力和顛覆感都更強。
演起來成功可以很成功,翻車也可很翻車。
顧爲經目前所畫《陽光孤兒院》效仿的郎世寧的“新體畫”畫法思路就是此類。
國際上,能以此成名的大師,無一不是花了幾十年時間的付出和研究,才最終有所見樹。
女孩聽出了顧爲經話語裡的躍躍欲試。
酒井勝子不懷疑顧爲經有一天,有資格和這些大師們站在同一個位置,但勝子也會覺得。
那大概不會是今天。
酒井大叔還告訴過勝子。
最難的是哲學和哲學之間的碰撞。
那已經脫離了有形之物成載,完全進去了形而上學的領域,當這樣的作品誕生的時候,在創作者心中,人世間的每一條星河都在他的創作間閃爍,顏料也好,音符也罷,圍繞着他們而旋轉璀璨。
到了這個地步,藝術載體如何完全不重要,縱使是粉筆隨手畫出的街頭塗鴉,也能像一柄利劍一樣,刺入它的目標觀衆的內心,讓她們沒來由的鼻尖一酸,淚水撲簌簌的落下。
歷史上有沒有存在過藝術家真正能將抽象化的不同哲學,完整而自如的捏合在一起,連酒井大叔都不太確定。
抽象派立體主義的大師畢加索,與追求打破壁壘,將夢境和現實在油畫布上化爲一統的達利侯爵,都非常挑觀衆。
不夠具有普遍性。
反倒是酒井一成教授能在德彪西的《大海》與《月光》中,聽出幾分類似的味道。
不提這種父親口中,古往今來都沒幾個大師能做到的神仙領域。
男朋友這個年紀。
在結合中國畫和油畫雙重技法的領域。
能把筆下的作品做到畫的“不怪”這個要求,就已經勝過了世界上絕大多數人。
即使在日本或者東夏、美國這樣的美術產業非常發達的國家,也稱得上一句沒有任何水分的“人中龍鳳”的評價。
或許從情感深度來說,不如她的《給貓讀詩的女孩》。
給很多評委留下深刻的印象還是足夠的。
技術難度分擺在那裡呢!
都是差不多的水花,空中向後翻騰兩週半轉體兩週半屈體和直上直下的跳冰棍,最後的得分當然天差地別。
想要做的畫的“感人”,可能有些太急了?
國際上那位大崔崔軒祐的兒子,崔小明。
他的父母恨不得在他穿紙尿褲的年紀,就有意引導自家孩子牛奶狼奶一起喝,叼着毛筆,抓着畫刷,在墨水和顏料堆裡一同打滾,就爲了養出心間一口圓潤自如的繪畫靈性。
後天練起來,豈能容易的了。
男朋友剛剛纔在小漁船上經歷了那麼大的心緒波折,現在想要再做突破,沒準過於勉強和冒險。
酒井小姐在胡思亂想着。
她心中有點擔心,手裡不察,一時間連續按錯鍵盤,打了好幾個錯誤的字母出來。
Windows自帶的錯詞標註功能立刻在屏幕上留下了幾條醒目的紅線。勝子敲了幾下刪除鍵,從旁邊沙發上抓過一隻印着兔子圖案的小抱枕塞在懷中,還剝了一根棒棒糖含在嘴裡。
酸酸甜甜的滋味入口,這才抑制住了想要開口的衝動。
很小她就知道。
尊重對方的藝術選擇和給予對方充足的繪畫空間,是藝術生情侶雙方相處的第一原則。
一個好的女友或男友,發現伴侶狀態不對的時候。
要勇敢的給對方按下暫停鍵。
勝子在植物園裡看到顧爲經那幅鬼樣子,直接就霸氣的一盆水澆了下去。
更多的時候,你則要學會放手。
特別當她相信自己的情人已經足夠成熟的時候,勝子再不看好對方的嘗試,需要做的也只是失敗後的及時鼓勵和送上懷抱,而不是扯着他的耳朵告訴他“別試啦,反正你做不到的。”
記憶裡,媽媽就從來未曾對進畫室前的爸爸說過任何的批評。
哪怕是酒井大叔某些時候,女兒勝子都看出來明顯是打着畫畫的幌子,躲到畫室裡偷偷啃抹茶大福和麻薯糰子去了,媽媽都翻個大白眼,撇撇嘴忍了。
勝子也在此刻忍住了自己的擔憂和想要和男朋友膩歪一下的衝動,投入的改起了論文。
“反正顧君上午已經畫了一上午,精神狀態挺不錯的,神采奕奕。頂多沒有畫出想要的效果,應該不會給他帶來太大的負擔。”
酒井小姐小聲的自語了一下。
……
輕柔的水流聲響起。
顧爲經隨手把手中的畫筆放進身邊的裝着稀釋劑的洗筆筒中。
輕輕搖晃。
筆刷間殘留的顏料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漩渦,然後再向着四周擴散,將剛換好的洗筆水染成了畫布上的天空一樣朦朧分層的海藍色。
他中午吃飯前就完成了這幅畫的底圖,顧爲經本想着再花個兩三個小時,就能完整的填好顏色。
同樣的畫他已經畫了十二幅,相似的筆法描摹了十二遍,放在流水線上早就是熟練工種了。
融和畫技法繁瑣的是理念,而非繪畫工序。
最近的幾幅畫,最快的一幅,連上打稿到收尾,一共也只花了四個半小時。
這次中國畫技法再做突破,顧爲經計劃着他的運筆速度照理應該更快。
誰知。
僅僅是描摹天空的湛藍色遠景,就花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顧爲經要是知道酒井勝子正在爲他感到擔心,一定會在感動之餘,笑着搖頭,示意對方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事情。
心亂如麻的時候,紫藤花花瓣在筆尖潦草的一點即成,可他依然畫的疲憊不堪,煩躁的想把畫紙撕碎,再全都抓着吃下去。
當他寧靜祥和的時候。
雖說簡簡單單的天空就畫了這麼久,但顧爲經依然覺得狀態輕鬆無比,整個人被藝術的樂趣所包裹,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畫的變慢了,整幅畫上色後的畫面表現力,卻和之前的那十一張《陽光孤兒院》產生了質變般的變化。
一開始。
顧爲經只是按照往常的習慣,用鈷藍調和好的顏料,爲天空塗上顏色。
最初只是肌肉記憶一般的塗抹,漸漸當陽光偏移,一束日光從雲朵的縫隙間鑽出,恰好照在他的側臉上的時候。
他下意識轉頭凝望着天空。
顧爲經突然覺得側方窗外的天空顏色發生了變化。
天空不再只是藍色,還是檸檬黃色的、淡青色的,以及別種變化複雜,不可名狀的色彩,化成着一種美妙的配合。
天空像是一塊巨大的染布。
日光、雲彩、海面的反射。
千變萬化。
那是一種五彩斑斕的藍,琉璃煥彩的藍。
德威美術課教材上,他和勝子所看過的那些長篇累牘的學術論文中。每一個老師,專家教授都不厭其煩的用一個相同的句子來重複概括印象派畫法的主旨——
“印象派是關於光的美學。”
顧爲經正在畫的作品是基於郎世寧畫法演變而來,和印象派不是一碼事。
可藝術或許地域分天南地北,理念總是殊途同歸。
他看到窗外的天光,看着自己面前的顏料,想起了他用書畫鑑定術欣賞那幅雷·諾阿的《煎餅磨坊的舞會》時,耳畔聽到“我們只記錄陽光和空氣”的聲音。
恍然之間,就像是開悟了一樣。
他便明白了——什麼纔是屬於光的美學。
顧爲經改變了慣例採用的顏料搭配。
他把臨摹卡洛爾筆下那種流動的雷雲色彩,用在了這幅《陽光孤兒院》的上色之間。
不停的調整的每一部分顏料的色彩,靠近太陽的部分,增加明度,讓藍色的天空發出特別鮮明的光輝,而某些被薄薄雲彩覆蓋的陰面,則用較爲深沉的顏色。
還有藍色的天空和青色的大樹之間的美麗調和,樹葉間破碎天空的那種被剪碎的天鵝絨一樣的色澤。
越是觀察,越是美麗。
越是美麗,越是描摹不盡。
一草一木,三千世界,其妙無窮。
他預計到了中國畫技法長期以來,從他繪畫技法的短板,一夕之間變爲他的最長板之後,大概率能帶來不小的幫助。
他預料對了結果,沒預料對過程。
職業二階中國畫技法沒有讓他在寫意之類的地方或得重大突破,卻讓他察覺到了光線的百轉千回,似是一顆從完全沒有料想過的地方射出的子彈。
貫穿了一直阻擋在顧爲經身前的融合畫壁壘。
天永遠是那抹天,只是藍天下的畫家,擁有了不同的心境。
以前的他繪畫時,即使看到了天邊光線的變化。
當他被手中的畫筆,眼前的畫筆佔據了全部的精力之後,就完全沒了足夠的精力去欣賞揣摩。
現在顧爲經的用筆不輕鬆,心情卻很輕快。
生平第一次的在繪畫融合畫的時候,感受到了舉重若輕,圓潤如意,信手拈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