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資格與回稿
顧童祥提着豆漿,溜溜噠噠,走了兩步路,就逛到了隔壁吳老頭的文玩鋪子裡頭。
“老吳啊,老吳?”
文玩店院子的佔地面積要比顧氏書畫廊略微大上一圈,地上貼着牆根,放着各種各樣青不青,灰不灰的石頭。
有些石頭被從當中切成一半,有些石頭放的久了,上面已經長滿了一層綠色的苔蘚。
吳老頭的鋪子裡玩的雜。
手串楠木,銅錢奇石,文化服飾,啥都賣點,也啥都沒什麼特別上等的貨色。
十年前流行賭石的時候,吳老頭託關係聯繫在礦坑當小管事的外甥,託關係搞來了一批翡翠原石。
這位老街坊有自己的生意經。
他賣石頭給仰光河畔的那些外國遊客切着玩,自己卻從來不解這些石頭。
吳老頭說,切石頭一刀窮,一刀富,切的是賭博。
賣石頭賣的細水長流,賣的纔是生意。
靠着這份做買賣的精明和亞洲人特有的勤勉,吳老頭攢了不少家底。
從來都是這條街上各種鋪子裡生意最好的幾家之一。
經常有脖子上掛着鏈子,碗上盤着佛珠,懷裡抱着石頭,身上再披着件緬甸傳統服飾長袍“籠基”的歐洲遊客被笑眯眯的吳老頭豎着大拇指,送出大門。
曾經顧童祥只得一邊撇嘴吐嘈,這是什麼洋不洋土不土的見鬼打扮,一邊在自家門前伸着脖子眼紅。
奇怪的是。
今天吳老頭似乎沒有做生意的意思。
院子的大門沒鎖,但很安靜,一個客人也沒有,招牌上的燈箱也沒有亮。
“喵……”
顧童祥走進院子裡的時候,只有一隻趴在牆角本田250踏板小摩托旁邊的橘色大貓叫了一聲,嚇了他一跳。
“呵,阿旺在這裡啊,今天爲經沒帶你?”
大貓認出來了這個老頭子是誰,沒興趣跑過來賣萌,就翻了個身,用屁股對着顧童祥。
舔舔爪子,玩弄着不手裡不知道從河畔哪個草叢裡摸出來的無毒小蛇。
阿旺雖然胖了圓了爪子沒了,撲不了鳥,身爲仰光河畔的街頭惡霸,按死條小蛇啥的,還是輕輕鬆鬆。
“嚯,這貓現在真肥,要是當初小時候餓的吃不上飯的那會兒,和它腳下那條蛇一起,煮一鍋龍虎鬥,哼,鮮啊。”
顧童祥打了疫苗,忘了疼,打量打量阿旺的肥屁股,嘖嘖嘖了兩聲。
“老吳,老吳在麼?今天咋不開門忽悠鬼佬了。”
顧童祥走到屋門前,拍了拍門,“對了,和你說這件事,你家貓我替我們家爲經要走了奧。”
他想起來,孫子前陣子和他說,能不能下次下棋的時候,幫忙把吳老頭家裡的貓要過來養。
這種事情長輩開口更方便。
這段時間,吳老頭基本上就沒跑過來下過棋,顧童祥正好串門過來,就把這事兒一併給說了。
門內沒有任何迴音。
過了好幾分鐘。
站在門前的顧老爺子已經準備掏出手機,打個電話,看看是不是碰巧昨天吳老頭出門沒回來的時候。
房間裡才傳來姍姍來遲的腳步聲。
“想抱就抱走吧,唉,當一隻貓每天鬧着要吃進口貓糧的時候,它就已經嬌生慣養墮落的不是一隻好貓了。”
吳老頭滄桑而憂鬱的聲音從房門內響起。
哐的一聲。
文玩鋪子的鐵門被從內部拉開,吳老頭虛着眼睛,一幅“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的神情望了他的看家遲遲不願捉老鼠吃的貓一眼,深深的嘆了口氣。
“唉。”
老吳頭那張鬍子拉碴,頭髮凌亂如雞窩的臉,那種落魄蕭索的氣質,枯槁的身形,給人的感覺活像……阿旺爪子下的那隻死蛇。
“嚯,老吳伱怎麼了。這麼熱的天,家裡也沒開空調,不怕中暑了。”
顧童祥看見幾天不見,自己的老街坊成了這幅鬼樣子,嚇了一大跳。
這還是那位精明強幹的老街坊嘛。
顧童祥覺得他自己這些天越活越年輕。
而往日裡在老太太羣中風騷的不行的街坊,卻宛如衰老了十歲。
吳老頭看了顧童祥,微微點點頭,轉過身,像幽靈一樣慢慢的走了回去。
“沒吃早餐吧?來喝點豆漿,我兒媳婦新榨的。”
見對方這幅樣子,顧童祥也就不好意思再去炫耀什麼蟲漏香木了,把保溫杯放在櫃檯上,關切的說。
室內拉着窗簾,沒開空調,卻開了檯燈。
空氣瀰漫着一陣煙味,很不好聞,寫字檯滿是菸屁股的菸灰缸邊,散落着幾張稿紙,還有各種發票,似乎老吳頭一宿沒睡,就在幹這些東西。
吳老頭坐在沙發上,也不說話,盯着保溫杯發呆了半晌。
然後從沙發墊子裡摸出了一盒香菸和火機,抽出裡面最後兩根香菸,遞給顧童祥。
“不了。”
顧童祥擺擺手,掃了一眼菸灰缸裡的菸屁股的數量,皺眉道:“老吳,你也別抽了。一晚上抽了這麼多,小心尼古丁中毒。”
吳老頭恍若未聞。
只是自顧自的銜上一根,點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有這麼嚴重?什麼情況。”
顧童祥心中的好心情徹底沒了。
他只是接到吳老頭的微信讓他過來,具體的事情並沒有說。
顧童祥原本想着,這事兒頂多也就是補兩個材料的事情。
看街坊的反應。
也許比他料想的要嚴重的不是一星半點。
吳老頭點點頭。
“有審計再查我,我可能當不了這個仰光書畫協會的常任理事了。顧爲經的那個會員身份,也可能會被撤銷掉。”
他吐了一個菸圈,神色空洞的說道。
“審計?審計跑來查仰光書畫協會這樣的小衙門?你沒搞錯吧。”顧童祥都驚了。
“誰說不是呢。我前兩天開始接到通知,發現事情不對勁的時候,簡直都懵了。”吳老頭同樣是一副活見鬼的表情。
仰光書畫協會,雖然是城市文化部門的下屬單位,但其實是個半官方,半公益性質的機構。
吳老頭這樣的常任理事是沒有薪水拿的。
只是每年開學術討論會的時候,會有一定數額的撥款而已。
仰光大大小小的官僚機構那麼多,各種權利關係盤根錯節。
就沒聽說過整風,整到什麼藝術協會來的。
而且國家書畫協會不整,曼德勒等其他城市藝術協會不整,偏偏只整這裡,甚至……只整他。
吳老頭指着桌子上攤開的文稿。
“上面說有人舉報我以權謀私,通過私人關係出售書畫協會名額,而且有挪用公用經費的嫌疑,要求我把每項問題都交待清楚。否則可能會提起司法訴訟。”
“顧老弟,你和我說句實話,你們家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這事從頭到尾都透着不對勁兒。”
吳老頭偏過頭看着街坊。
嘴裡的菸頭明滅不定,他的眼神也明滅不定。
他當協會常任理事這些年,說清廉如水談不上,但這種協會本來也就談不上什麼多有油水的性質。
頂多也就把公家水果往家裡帶,拿公家加油卡給自己車加油,以開討論會的名義公款旅遊一番而已。
大家都這麼幹。
緬甸的清廉指數在聯合國常年倒數前三十。
去個火車站都能碰上警察敲詐勒索,他吳老頭在其中連只小蚊子都算不上。這次上門的調查人員,很清楚的暗示了他,只要交待清楚他今年剛剛批准的顧爲經入會的申請表,是拿了灰色收入的。
調查很快就會結束,他絕對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
話都說到了這裡。
要是吳老頭還想不明白其間有什麼彎彎繞繞的門道,他也就白在市井混了這麼些年了。
“老吳……”
顧童祥神色難看。
他幾乎立刻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風險。
對於自己孫子現在來說,仰光書畫協會又不是緬甸國家協會的會員,頂多算是錦上添花的名頭而已。
有沒有並不重要。
可要是被扣上以權謀私,利益交換,爲了升學造假買通關係,那就是影響一生的大丑聞了。
他立刻想起了那位春節時找上門的豪哥。
這麼長時間的相安無事,讓顧童祥都以爲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呢。
“這件事——”
“……不必說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談這些沒有意義,我只是知會老弟你一聲。”
吳老頭看見顧童祥欲言又止的樣子,就輕輕擺擺手,“這件事我乾淨,你也乾淨,查到天邊去,一個大金塔項目和曹軒共同作畫的資歷,也足夠入會了。”
“那羣白癡。”
提起這件事,吳老頭就生氣,他狠狠的咬着香菸:“好幾個理事都在那裡昧着良心去說話,他們非說曹軒願意和你孫子一起畫畫,是因爲國家項目提供了這個平臺而已。就像和足球明星踢友誼賽。換誰來都可以,不是顧爲經自己的本事,不符合有突出成就,破格入會的相關條款。”
“我呸!共同署名和友誼賽是一碼事,還不夠說明問題嘛!”
吳老頭吐着菸圈,“換誰來都可以?他們自己怎麼不去畫?舔着臉湊上去,曹老爺子又會多看他們一眼!黑心,混賬,說我以權謀私,怎麼不查查說這些話的人,私底下有沒有收些見不得光的錢!”
吳老頭噴了兩句,知道在這裡發狠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氣也就泄了。
他意興闌珊的搖搖頭。
“放心吧,咱們這麼多年的老街坊了,爲經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我不會毀他的,這些人就算想咬,也頂多只是撤銷掉他的會員資格而已。抱歉,本來想給你們幫個忙,倒是我弄巧成拙了。”
“剩下的,今年理事團換屆,我原本就應該要下了。再加上我一直挺謹慎的,協會會用大錢的地方,每一項都是幾位理事一起簽字的。頂多是把我擼下來,想靠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把我丟進號子裡。”
吳老頭在菸灰缸裡擰掉菸頭,吐出一個字。
“難。”
話說的硬氣,他神態裡的落寞還是擋不住的。
吳老頭爲了他這個常任理事的身份得意了這麼多年,猛然間官帽子就沒了,搞不好還有一大堆的麻煩事兒。
誰又能不傷心呢。
“顧老弟,我今天叫你過來,除了會員身份的事情,主要是想向你提個醒,這事兒水深着呢,一邊在查我,一邊協會裡又來了過江龍。明擺着背後有人。”
“怎麼說?”顧童祥問道。
“上週協會名單裡多了位新成員,年紀不比顧爲經大多少。這也就罷了,聽說仰光書畫協會只是他隨便踩一腳的跳板而已,人家是奔着國家美協去的。”
吳老頭舔了一下嘴角。
“今年我們仰光的提名名單,每位常任理事兩個提名名額,我知道好幾個同僚都會提名這個人。”
“憑什麼?他爹是將軍?”
顧童祥很不服氣。
不是他自賣自誇,全緬甸差不多的年輕藝術生挨個找,顧童祥認爲,找不到比自己寶貝孫子更優秀的了。
“不憑什麼,就憑人家正經八百的簽了大畫廊,國際上赫赫有名的那種。”吳老頭微微搖頭,“聽聽,年紀不比顧爲經大,就有這種門路,不是手眼通天,又是什麼?”
“赫赫有名的大畫廊,高古軒?PACE?”顧童祥費解的問道。
“那不至於,想什麼呢,要是我們這裡能出一個高古軒的簽約畫家,市長也得親自接見,把他捧到天上去。有這門路的神仙,還他媽在仰光畫協混個屁啊,會長直接他來當好了。”
本來心情很抑鬱的吳老頭被老街坊的想象力給逗樂了。
“聽說是韓國首爾的一家叫什麼立體宇宙藝術中心的畫廊吧,正經的國際大畫廊。很厲害了,我們那位繆副會長在巴黎的簽約畫廊都不比這個立體宇宙規模大多少。”
“籤畫廊就能被推薦去國家畫協?預簽約合同行麼。”顧童祥的神色有些奇怪。
“看什麼畫廊了,普通的畫廊可不行,至少也不能立體宇宙藝術中心差太多。”吳老頭側頭看了過來,嘲諷的笑笑,“我知道你心裡着急,可着急也得講究方法。像你們家顧氏書畫鋪肯定屁用不頂,別生氣,這是實話。”
——
午後,城市的另一邊。
小畫室裡,
空調安靜而無聲的運轉着,爲已經徹底步入夏天的城市送來一陣清涼的風。
從植物園裡返回的那個小雨夜,晚風中還帶着一絲涼意。
轉眼間,才過了一週的時間,溫度已經像是高燒病人腋下的水銀計讀數一樣,徹底衝了上去。
連飛鳥都被熱帶季風氣候日間的桑拿式的高溫,給燻蒸的沒有了活力。
站在窗邊,偶爾能聽見孤兒院院子裡的小鳥“撲棱撲棱”展翅的聲音,凝神看去,卻不見任何羽毛的蹤影。
穿着酒紅色短裙的姑娘斜倚在地板上擺放着豆包沙發上,雙膝併攏,將腳踝搭在一邊小腳託上,露出裙襬下窈窕的大腿曲線。
“困了。”
女孩用力的眨眨眼。
今天白象小學組織去市政府大樓參觀,茉莉跟着去春遊了,所以顧爲經過來的時候就沒帶貓。
少了茉莉和阿旺兩個好玩的活力源泉。
畫室裡的氣氛立刻安靜了下來,畫了一上午畫,吃過午飯,午後的酒井勝子明顯有些瞌睡。
睏倦的酒井小姐同樣很可愛,像是那種靠在窗外枝頭上懶洋洋的小麻雀,沙發就是她的大樹。
頭歪歪的靠着,眼皮搭下去,搭下去,漸漸的成了一條小縫。
然後突然奮力的睜開,搖搖頭,抿兩口咖啡,翻兩頁書,抖抖羽毛,讓自己清醒起來。
不過幾分鐘後,又開始在睏意的籠罩下,打起了小哈欠。
“你要覺得累了的話,要不然今天就先回酒店休息了?”
顧爲經站在畫架邊。
儘管這幅樣子的妹子顯得很軟萌軟萌的,可在他的眼角的餘光注意到酒井小姐開始第四次重複這樣的循環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
“我今天想把這張畫畫完,還要不短的時間呢,估計畫完,至少也得到晚餐時間了。”
“嗯……算了,我不在這裡躺着啦,不然一會兒就真睡着了。”
酒井勝子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是在對自己說話,她直起腰,把腳邊地板上放着的紙杯咖啡一飲而盡。
勝子整理了一下頭髮,雙手抱在腦後,做了幾個大概是日本中學生國民健身操裡的動作,讓自己的血液流通的快一點。
“我稍微休息一會兒,過了下午這個困勁兒就好了。下午我再給《給貓讀詩的女孩》打個稿,抓緊時間,畫展越來越近了。正好,等我們一起吃完晚飯再回去。”
酒井太太把勝子看的緊。
不允許女兒和男朋友在日常學校裡,做出太親暱出格的舉動,因此勝子總是很珍惜週末二人相處的時光。
一分一秒都不願意浪費。
她拿過揹包,將手裡的書本放進去後,取了Switch出來,準備開兩局明星大亂鬥提提精神。
恰好就在此時。
夾層裡的手機發出了收到新消息的震動提示音。
“啊。”
酒井勝子只是隨手在鎖屏界面上掃了一眼。
女孩就忽然用手背掩住嘴,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怎麼了?”
顧爲經被勝子小姐的叫聲吸引的注意力,停下畫筆走了過來,好奇的詢問道。
“是我爸爸轉發的《Artibus Asiae》編輯的審稿回信。”
酒井勝子語氣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