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像是有一根用不完墨水的畫筆,和能伸展成無限長的畫布,不停的解構着身前的世界。
顧爲經盯着火車站懸掛着老式銅製大掛鐘的立柱。
只要他願意,腦海裡就可以自動把眼前的景象非常雅緻有文人情趣的拆分成無數的纏繞在一起的點、線、面和各種各樣的色塊。
想象着用不同的繪畫筆觸把它描摹下來。
他可以用鋼筆交錯的灰線畫完立柱大理石磚被水泥齧合填充的縫隙,那隻銅鐘則用刮刻技法,把畫面塗黑,用扁平的油畫刀或者鋒利的雕刀進行提白和刮邊,表現出被歲月侵蝕,略微氧化腐蝕的金屬色澤……也可以乾脆用鋼筆畫中的反白法,直接將物體亮面以外的所有暗部進行塗黑,這種畫法雖然沒有灰面,只有明暗兩個面。但是黑白分明,畫出來很有氣氛感,用來表現這樣的場景也不錯。
一個簡單的大理石立柱,就能拆解出這麼多的學問。
不是以前的顧爲經不知道這些知識。
是他沒有那份觀察世界的靜氣,心沉澱不下來,每次動筆只會想着完成當前的目標,無論是準備新加坡畫展,還是爲《小王子》畫插畫,往往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偶爾也會心中有感悟,那也是環境主動影響到了顧爲經,很少是顧爲經主動將自己融入環境。
藝術本就源於生活。
忽略了時時作畫的心境,也就沒了時時收穫的喜悅。
不僅是那根冰冷的大理石柱子,四周的人羣也是很有趣的題材,那位吆喝售賣氣球小哥,可以用寫實主義的畫法,表現生活在他身上蝕刻的滄桑和眼神的溫度。
旁邊那位帶着墨鏡,穿着高跟鞋,走起路來甩着胳膊忽忽帶風的中年阿姨,則和氣球小哥形成了兩個生活的極端。
看上去就有一種凌人的氣勢,這樣的畫面構圖就有一種反差美。
那位阿姨?
顧爲經眨了眨眼睛。
勝子此時已經鬆開了他的手,小步跑了上去,投入了母親的懷中。
“媽媽,你怎麼專門跑來接我了?我以爲只是酒店的司機來就好了。”勝子小姐把臉埋進母親頸項間,俏皮的蹭蹭。
“早晨出了那麼大的一樁事,我當然要跑過來接自己的女兒了。之前嚇着了吧。”
金髮阿姨摸摸女兒的臉蛋,摘掉墨鏡,眼神卻盯在顧爲經的身上。
顧爲經安安靜靜的旁邊,注視着母女相擁的這一幕。
他見酒井太太的目光掃過來,大大方方的對女人笑了笑,點點頭。
“阿姨好。”
“嘿,這小子……”
酒井太太在心中哼哼了一聲。
以前顧爲經面對她的審視的目光時,總有幾分小家子氣的躲閃,她這倒不怪顧爲經。
年輕人面對上位者缺乏底氣,總是不太願意和他們進行眼神交流,學校裡的老師瞪着雙大眼睛盯着你,你還覺得後背發涼呢。
何況酒井太太從來就是那種不好伺候,且目光凌厲的人。
能用目光殺人是假的,嚇哭人是真的。
金髮阿姨曾經一言不發光靠凌厲的視線,就把丈夫工作室裡茶裡茶氣,動了歪心思,想要靠姿色上位少走五十年彎路的實習妹子看哭過。
別說顧爲經生性有些羞澀。
連小松太郎這樣聲色犬馬的情場浪子,被酒井太太盯上幾秒鐘,都會非常不自在的移開視線。
偏偏現在這個小傢伙,酒井太太盯的眼睛都有點酸了,依舊平靜的微笑,向她問好。
“這是吃了啥仙丹啦?”
對於顧爲經身上忽然出現的從容氣度,金髮阿姨心中欣賞是很欣賞的。
生性高傲的她卻也生出幾分不服輸的賭氣來。
“顧爲經,伱是怎麼照顧的勝子!我信任你,才把自己的寶貝女兒交給你,帶出去玩。結果就遇上了事?將心比心,你說我應不應該生氣。要是我的家鄉,男孩子約會的時候沒有照顧好女伴,是非常非常丟臉的事情。”
克魯茲夫人摸了摸懷中女兒的頭髮,板着一張臉,向顧爲經質問道。
“媽媽,今早的遭遇,不關顧君的事,而且他已經處理的很好,我也沒有被嚇到。我已經十八歲了,不再是那個要媽媽抱在懷裡怕磕着摔着的小姑娘了……”
“酒井小姐,你保持安靜,我現在再問顧爲經話。”
酒井太太呵斥了胳膊往外拐的女兒,轉頭瞅着顧爲經,得意的撇了一下嘴。
小朋友。
你跟我在這裡裝什麼氣度從容的大尾巴狼啊。
既然你要泡我女兒,就要跑過來羞答答的拍馬屁,說好話。把丈母孃哄開心了,纔會賞你帶勝子出去玩的機會。
這就叫賣方市場!
顧爲經不知道爲什麼,剛剛還微笑的酒井太太忽然語氣就變得嚴厲了起來。
不過。
印象裡這阿姨說話從來就跟吃槍藥了一樣,他也不奇怪。
“對不起,我下次會更加小心的照顧好勝子的,她也是我的寶貝。”顧爲經認真的說道。
他沒有猶豫爭辯,直接就道歉了。
剛剛和酒井太太打招呼時大大方方,現在道歉時大大方方,沒有任何做作和扭捏。
這話不僅說得讓酒井勝子眼神中全是愛意,連酒井太太又欣賞的高看了他幾眼。
有趣。
見顧爲經應對的確實好聽,酒井太太也就熄滅了和他計較的心思,甚至非常非常難得的,從心中生出幾分對這個小孩子的欣賞和喜歡出來。
“好吧,光道歉可沒有用哦,要看你下次的表現。”
酒井太太罕見的伸出手,想像是揉女兒頭髮那樣,摸摸顧爲經的頭頂。
“勝子梳了半天才給我梳好的。”
誰知,顧爲經竟然退後躲開了。
勝子梳好的?
切,
酒井太太不開心的一撇嘴,心中有些嫉妒。她的寶貝女兒,可從來沒有給自己這個媽媽梳過頭,我可把她當心頭肉一樣養了十八年呢?
他才勾搭上了我女兒幾天!
你不讓我摸,我還偏不摸了。
人家小松太郎想讓我摸,老孃都不摸的,我女兒軟軟滑滑的頭髮不比你頭上兩撮雜毛好摸,我還不是想怎麼RUA就怎麼RUA。
不知好歹。
酒井太太示威的當着顧爲經的面,在勝子的頭上狠狠的揉了兩把。
“走吧,勝子,我們回家。”你不給我摸,我女兒也不給你摸。
哼哼。
酒井太太得意的瞧了顧爲經幾眼,報復性的制止了她女兒分別時想要擁抱對方的舉動,就把酒井小姐拖走了。
“你臉上的花還挺好看,古典風情,是讓顧爲經給你畫的?”
酒井太太上車前,忍不住和女兒咬耳朵。
“嗯。”勝子輕輕點頭。
“我回去讓你爸爸也學一手,來給我畫,這可比紋身酷多了。”酒井太太見四周幾米範圍內無人,忽然伸出手,輕輕扯了一下勝子的衣領,伸出腦袋往下瞄了一眼。
“你沒被偷偷上壘吧?”
她不放心的小聲問道,生怕看着畫着胭脂花的雪膩肌膚,不止臉上那一處。
“沒有沒有,顧君很尊重我。好啦,比起男朋友,媽媽你怎麼跟個流氓一樣。”勝子搶回自己的衣領,不滿意的埋怨道。
“切,小姑娘,你跟媽媽害羞個什麼勁啊,都說了,女孩子要矜持一點……”
阿萊大叔望着遠方酒井小姐和她母親打鬧間走遠,就在顧爲經旁邊問道:“你要回家嗎。”
“不,我們去孤兒院,先把茉莉送回去,我今天……也想向一位前輩敬一杯酒。”顧爲經回答——
月光從窗外灑入孤兒院小畫室的房間內。
顧爲經獨自一個人站在窗邊,端着一杯熱茶,就着城市的夜色,端詳着手裡的童話書。
【高貴的藝術品無法被評論家所訴說,它自會說話。高貴的靈魂亦無法被塵世所約束,她自會尋找自由。】
他輕聲讀着《小王子》扉頁上的贈言,手指從扉頁上的藍色墨水間撫摸而過,似乎能感受到樹懶先生鋼筆筆鋒從紙頁的纖維紋理上沙沙寫過時的感覺。
顧爲經從小就很多次的見過源於《油畫》雜誌的美術格言。
登錄油畫雜誌的官網時,也能在WEB主頁的角落處,看到這句向K.女士致敬的德語版落款。
初看時,顧爲經覺得體會寥寥。
等到和《油畫》雜誌產生了分歧和矛盾以後,他甚至覺得這句話矯揉造作。
和它們理事長布朗爵士爲人處事的方式比起來。
這種印在每一本雜誌封底上標榜自己雜誌社格調的冠冕堂皇的格言,很有說一套做一套的虛僞感覺。
他覺得樹懶先生把這句話送給自己,既是鼓勵,也肯定是出於對《油畫》雜誌社的幽默諷刺。
距離顧爲經今年的生日還有幾周時間。
經歷了植物園裡的痛苦抉擇,在這個四月份的春天,顧爲經依然在心靈上的成人禮間,悄然長大。
現在再回看這句贈言,細細品味。
又是一種別樣的滋味。
大概。
樹懶先生把這句話送給自己,並非是爲了諷刺《油畫》雜誌社吧?
這也是一種“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的勸勉和撫慰,只是他在真實的經歷了內心的醒悟和蛻變以前,他過於青澀而沒有讀懂而已。
抽出他對《油畫》的主觀惡感。
別的不說,至少一家藝術評論雜誌在一百年前建立時,能以“高貴的藝術品無法被評論家所述說”爲立社的格言,也是真的很有氣魄的事情。
顧爲經笑笑。
畫室的角落處就放着他最近的一張臨摹好的《雷雨天的老教堂》。
他看着畫,看着月光,想着1876的聖誕前前夕,同樣的夜色也籠罩在那位名叫“卡洛爾”的女畫家身上,想起了今天他內心中的恐懼與掙扎,不知道那位卡洛爾女士是否也一樣經歷過。
命運似是一個環。
相同的夜色在相同的教堂裡,時隔一百五十年後,又罩在了相似的年輕人身上。
應該,那位那位卡洛爾女士,也是一個不管成功還是失敗,都會在深沉的夜色裡,安之若素的畫好自己作品的堅強畫師吧?
“前輩,你說……我這一生能等到迎接日出東方的時候麼?”
顧爲經掃視着自己臨摹的作品,對着百年前的靈魂輕聲發問。
他的語氣平和,沒有那種惶恐不安的對成功的渴求,而只有是一種面對人生挑戰的微笑淡然。
顧爲經已經不害怕了。
卡洛爾即使一輩子都沒有等到全世界的聚光燈像是燦爛的日光一般,照耀在她的身上,她依然將自己對於世界和藝術的熱愛,化作流動的閃電,凝固在了無人問津的塵封畫布之上。
即使他沒有真的走到藝術的最高峰。
他還有愛自己的爺爺,像是領路人一樣支持着自己的樹懶先生,和陪伴在他身邊的勝子小姐。
他也可以做個幸福的人,做一個善良的人。
再說,即便僅僅是偵探貓這個網名,顧爲經其實已經比那位卡洛爾女士要成功,要好運許多。
只要認清了他已經擁有了這麼多珍貴而美好的東西,他就無需害怕。
“向您致敬!卡洛爾女士。”
顧爲經對着天空中的月亮舉起了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苦澀的茶水。
無論是十八歲的成人禮,還是向一位百年以前的可敬前輩致敬,似乎都要是用酒水纔夠應景。
顧爲經確實回來的路上,也拜託阿萊大叔開車去外交官大街的禮品店,買了一瓶紅酒回來。
仰光很少有拉菲、紅顏容這類大名鼎鼎的波爾多葡萄酒出售,最貴的是一款叫做嘯鷹的美國酒。
一百八十萬緬幣一瓶。
顧爲經也算小小的衝動消費了一把。
然而買回來酒都開開了,顧爲經又想到,曹老要求他不要沾酒、色、財、氣,這樣年紀大了才能握的穩畫筆。
顧爲經天人交戰一小會兒。
小酌一杯可能也無傷大雅,他至少再過半個世紀才需要擔心帕金森的問題。
他還是最終決定不要破戒了。
那位卡洛爾女士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能選擇跑到遠東畫畫寫生,應當也是一位灑脫的奇女子,不會在意這些小節。
他以茶代酒敬了卡洛爾女士一小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