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手中的油畫刀這方淺海,當做自己的終身志向。
客觀上讓博格斯失去了很多機會。
他終其一生精品級別的畫作也就只能賣到五萬來美元,取得的最重要的獎項也只是06年西雅圖雙年展上“最佳繪畫創意獎”這種不痛不癢的二流雙年展上的二流繪畫獎。
博格斯教授倒是有幸參加過兩次位於紐約藝博會。
銷售額加起來也不過就是一輛低配保時捷911的價格。
收藏家們有點拿不太準這種非主流的繪畫方式未來的升值潛力,反響都較爲冷淡。
別說和簡·阿諾這位百萬美元插畫家相比。
個人成就比起年紀更輕的安雅女士都要遜色不少。
但也讓博格斯教授獲得了很多主流油畫家難以得到的好處。
油畫筆太過細膩精巧紛繁複雜,“使用油畫筆的第一人”這個稱呼根本是所有主流畫家想都不敢想的。
連達芬奇或者畢加索,都不會有評論家膽敢冠以這樣的稱呼。
博格斯卻是公認的“使用油畫刀的第一人”。
沒有誰覺得這個稱呼過於狂妄。
《油畫》雜誌的股東們想到畫刀畫領域裡,有誰可以用權威否定偵探貓的藝術造詣的時候,腦海裡出現的名字就是這位老教授。
他不斷的下沉,不斷的向海底游去。
藝術是一場大魚吃小魚的遊戲,閱歷、年齡競爭都是一位畫家不斷吞吃成長的資糧。
半個世紀的光景足以讓一隻小蝦米長成龐大的藍鯨。
頭生髮白以後,他漸漸的看到了這項技法的終極。
他詳細對比過提香、愛德華·瓊斯以及詹姆斯·惠斯勒這些擅於在作品中巧用油畫刀塑形的藝術家作品,這些前人本就是老人學習畫刀畫過程中的教材和階梯。
單論油畫刀技法,他們也稍微遜色於自己。
博格斯教授以爲自己早已經走到了歷史上從未有人踏足的新境界。
極淵深處的無人可見的風光便是他的努力的回報。
沒想到。
舉世無敵了快二十年,他竟然在身邊看到了另外一個和自己並駕齊驅的身影,甚至……她走的還要更遠。
“有趣。”
博格斯教授放下了手中的油畫刀。
腦海裡的萬千思緒並沒有打擾到他作畫的動作,須臾過後,眼前畫布上的作品已經全部成型。
那是一方刻畫窗外景色的《湖景圖》。
刀刃壓出的棱形軌跡巧妙的化成了水面的波紋漣漪,堪稱精妙之極。
若是有人能同時在旁觀博格斯教授和遠在仰光的顧爲經作畫的過程的話。
就會發現忽略年齡上的差異,二人的手法過程之間有着極強的相似性。
連塗抹油畫刀的動作都帶着相同節奏的韻律感。
同樣不加思索。
也同樣的行雲流水,熟極而流。
博格斯教授輕輕哼了一聲。
老人端詳了手邊作品幾秒鐘,又重新拿起了畫刀,做出了一個會讓他畫室裡的熟悉他的學生們驚掉下巴的大膽動作。
他輕柔的用刀鋒側面刮壓翡翠湖和天空交界處的顏料,讓顏料被外界壓力推動間,在滲入亞麻畫布的紋理過程中,彼此混色。
這是博格斯教授剛剛領悟不久的新技巧,來源嘛……便是那位偵探貓。
優秀的畫師總是和葡萄藤蔓上的果實一樣,一串一串的。
歷史上的傑出的文藝工作者們往往會自發的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團體,小幫派,抱團出現。
恰如席勒與歌德、馬奈與莫奈,伯牙與鍾子期。
哲學家們彼此跟吃飯喝水一樣的報刊罵戰,也在另一種形式上,把他們的命運彼此深刻的綁定在了一起。
這不僅只是因爲有趣的靈魂會互相自發的吸引,也是因爲高手之間的良性競爭會激發彼此的創造力,互相成就。
普通畫家的繪法技法的提高靠着勤學苦練,和嚴格的規範化美術培養。
繪畫大師的技法提高靠的是一次次頓悟和一次次面對瓶頸的自我突破。
畫刀畫半瓶水的騙子不少,叫得出名字的總共就那大貓小貓三兩隻。
成爲某種技法最強者的壞處就是,很少有同領域的畫師能夠有資格給予他啓發。
年過五十歲以後,他更多的是期待從其他美術形式上試圖觸類旁通。
直到偵探貓的出現。
不但給了博格斯教授壓力,也給他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那套新出版的《小王子》,博格斯教授喜歡的愛不釋手。
細細的研究過後,他像是被點透了一層窗戶紙一樣,在布魯克林美術學院的教授休息室裡開懷大笑。
原來還可以這麼畫!
原來油畫刀還能這樣運用!
博格斯教授困於畫刀畫的終極領域門外十餘年,《小王子》將這扇門悄悄打開了一個縫隙。
他便輕易靠着雄渾的繪畫功力撞開了大門,望見了漫天星光。
教授擡起手。
奶油一樣的顏料彼此在博格斯的控制下順從的咬合混色。
翠綠色的湖面盡頭和翠藍的天空融化在了一起,天空被染上了幾分溼氣。
連雲霞也被水霧捲入,沾上了深邃的霞光。
“便是如此了,真贊。”
教授得意的點點頭。
老頭子在旁邊抱起了貓,一邊用手指逗弄着它的下巴,一邊傲嬌的晃着腦袋:“那個偵探貓畫的是很好,有靈氣,但是掌握了技法,還是我這樣的老教授更勝一籌的,對吧!”
博格斯教授手指上的無意蹭上去的顏料,沾花了貓咪雪白的絨毛。
若是他抱的是阿旺,可能已經一口咬上去了。
然而蘇格蘭摺耳貓這種20世紀中後期,特地育種培養出來的寵物貓的性子就是比抓耗子的土貓要軟萌許多。
白色的小貓迷茫的睜着眼睛,不知道這個怪老頭突然發的哪門子瘋。
“小貓呀,小貓,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能看到她的作品呢,我相信我會贏的。”
博格斯教授抱着貓,在屋子裡轉圈。他確實足夠有自負的資格。
因爲若是顧爲經往那張老教授剛剛畫好的作品上放個書畫鑑定術。
他就會看到系統面板上出現這樣的提示——
【作品名:《翡翠湖的黃昏》】
【繪畫技法:畫刀畫·傳奇級】
——
“皇后鎮的碼頭有整個新西蘭唯一仍然正在運行老式燒煤遊輪,很有地方特色,那種嗚嗚嗚冒出的滾滾煤煙總有讓遊客誤以爲闖入維多利亞時代的錯覺。本地的環保組織一直在抗議它的爐子污染了整個翡翠湖的空氣質量,讓整個地區的居民都在抽‘遊輪公司的二手菸’,可能繼續運營不了幾年了,你們要不要去體驗一下?”
插畫家大師餐桌和普通人家的餐廳裡的陳設並沒有本質的不同。
牆上懸掛着的電視機以最低音量播放着本地的晚間新聞,桌子上擺放着附近飯館叫來的泰國菜。
晚飯時,雖然兩位藝術家都是跑過來給他的兒子治病的。
但簡·阿諾這位父親依然保持着很好的涵養,並不急切,隨口向着他的客人問道。
“嗯嗯。”
安雅女士埋頭對付着眼前的一盤泰式炒豆腐,想了想,舉了下手:“我之前看到牧場裡有馬,我可以騎着玩麼?”
“當然可以,您隨意就好,我會安排經驗豐富的牛仔帶帶您的。”
簡·阿諾本來就只是隨便找了一個話題引子,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
“對了,順帶一提,我和悉尼藝博會的歐洲藝術總監是老交情了。今年九月份Carriageworks藝術社區上我有一個獨立的大型插畫單元,然而我其實用不了那麼多展位,大概有三、四個空缺的展臺。安雅女士,您不介意再幫我個忙,帶給我幾幅有趣些的作品麼?”
悉尼藝博會?
安雅差點被豆腐嗆到了。
這當然不是幫忙,而是一份價值不菲的禮物。
女藝術家從來沒有參加過大洋洲的藝術博覽會,但只要是正經的大型藝博會就基本上沒有展臺空缺這個概念。
每一個陳列作品的位置都是非常搶手的。
很多畫家奮鬥一生,都沒資格在藝博會上擁有自己小小的陳列一幅畫的位置。
簡·阿諾隨口就許諾了整整三、四個展臺。
價值千金的美術資源輕易的就被以“幫個忙”的名義贈送給了安雅。
頂級藝術巨擘就是有這樣的權柄。
“我非常榮幸。”
安雅女士放下了叉子,語氣中充滿了驚喜。
她來之前清楚。
真正的藝術大佬不太願意欠晚輩人情。
自己只要願意幫忙,收穫一定要比付出多的多。
如果是靠近藝博會核心區域的話,光是展位費就要比她的那幅《寵物之愛》要值錢的多,而且基本上都是屬於大畫廊預定好的VIP展臺。
拿着錢都租不到。
而分配給簡阿諾這個量級藝術家的展位,又怎麼可能不夠核心呢?
“託尼的事情,我很遺憾沒能做的更好。”她歉意的搖搖頭。
簡·阿諾大師已經知道了她對託尼的病情無能爲力,沒想到依然給出了這樣珍貴的回禮。
插畫家揮揮手示意不妨事。
“請問,我能以棗核空間畫廊的名義參加藝博會麼?我簽了幾個很有趣的畫家,他們需要展現自己的機會。”
“我就這麼一提,要是不合適就算了。”
安雅試探性的問道,語氣緊張。
不管是三個展臺還是四個展臺,都能擺放不少的畫作。
要是能變成棗核空間畫廊的專題展,打開它在大洋洲富人羣體裡的知名度,各種長期的好處和利益是不可想象的。
大型藝博會上的單價作品成交均價可能都在十萬美元往上。
一次良好的藝博會營銷,就能從長遠上說,也許能帶來數百萬的收入並直接成就一整家畫廊。
“這樣啊。”
簡·阿諾略微沉吟了一下。
“嗯……我需要給主辦方打幾個電話對接一下,我不敢保證,但我認爲應該問題不大。”
老先生點點頭,看向自己的助理:“當事情有了結果,我讓他再聯繫您,好麼?”
“沒問題的。我來對接就好。您去牧場裡騎馬,我也可以來教。”助理立刻自告奮勇。
簡·阿諾轉過頭看向博格斯教授:“那您呢?”
“不,算了。煤煙味很嗆,馬糞味很臭,就像這盒不酸不甜的泰國菜一樣,我都不喜歡。”
博格斯教授搖頭,對剛剛的利益交換充耳不聞。
飯桌上的氛圍詭異的安靜了片刻。
一邊的助理和今天跑過來給託尼做心理評估,順便一同留下來吃晚飯的金醫生相視無奈的笑了笑。
很多人心中藝術家都是情商低,讀不懂說話的氛圍的一羣人。
事實上,這算是大衆對藝術行業最典型的刻板印象。
藝術家情商兩極分化,梵高高更這樣的怪人有,非常聰明善於和收藏家與媒體打交道的圓滑人精是更普遍現象。
後者往往更容易獲得成功,藝術職場也是職場,是職場就有人情世故。
前者嘛,則像是一個過濾器。
脾氣臭,人怪的小畫家一般在藝術市場裡存活不了多久,畫廊主們也不是抖M,不願意手下籤畫家一個個跟籤個大爺一樣。
但是若是闖出一翻名氣後,怪脾氣就會成爲人設的一部分,被市場所包容,乃至成爲個人“品牌”的一部分。
沒人在乎畢加索是個渣男、厭女症患者。
畫刀畫大師加上終身教授的身份,讓博格斯在社會絕大多數場景下,都有不去閱讀人情世故的資格。
“那我們明天可以換着點個宮保雞丁,也可以用牧場裡的牛肉自己烤着吃。”
簡·阿諾笑笑,不生氣。
他的性格中也有傲氣,可在大畫家裡屬於比較有耐心的那類。
畢竟被一個自閉症兒子磨了四十年,脾氣再爆炸的人,也得被磨出耐性來了。
“博格斯先生,我非常感謝您能來這裡作客,但恕我直言,真正讓您專程跑過來一趟的原因……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那位偵探貓女士吧?”
簡·阿諾沉吟了片刻,索性就將話給說開了。
他是插畫大師,在嚴肅藝術界也有不少的朋友,但畢竟有領域區別,博格斯如果有些利益上的需求,簡·阿諾當然能給予方便。
但他有種預感。
博格斯教授和女藝術家不同,他不是爲了這個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