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電話那端傳來一個年輕女人大大咧咧的聲音。
“我的好閨蜜,小妮子這麼晚了竟然想起給我打電話。對了,生日時我寄的奶酪收到了嗎,我們家最好的產品,幾乎不含糖的。配火腿或者做成奶酪火鍋都好吃,吃不了的要放在冰箱裡儲藏,哦,你那裡應該有獨立的地窖……”
奧蘿拉有一點話嘮。
安娜剛剛打了個招呼,表明了自己的來意,她就聽對方嘩啦啦倒水桶般說了一大堆。
能在奧地利最好的大學學習藝術的人,家庭條件都很好。
奧蘿拉家裡也很富裕,當然,肯定和伊蓮娜家族沒的比,卻也是千萬資產富翁的那種富裕。
伯爾尼的畫廊就是她堂叔的產業。
她老爸則在阿爾卑斯山下有個百十來畝的奶牛牧場,出產瑞士著名的艾蒙塔爾奶酪。
上學時,
奧蘿拉就告訴過安娜。
她高中時糾結了半天,纔在學藝術去叔叔的畫廊,還是學牧場管理將來回家做手工品鑑級奶酪之間,選擇了前者。
“謝謝,我給你感謝卡片,應該過幾天就能收到了。”
安娜記起她生日時收到的那塊重達93公斤的圓形大奶酪。
她笑容溫和的聽着。
WYN美術學院的宿舍樓像是獨立的三四層的小別墅,有分配給每個人的獨立的小宿舍,大家合用一層的開放式廚房。
一個宿舍就像一個大家庭。
入學的時候,伊蓮娜小姐就要比同級學生年紀稍微小一些。
有一張圓臉微胖,喜歡像個女牛仔一樣穿緊身牛仔褲和套桶靴的宿舍長奧蘿拉比安娜高三個年級,身上帶着阿爾卑斯山下牧場里長大的天生熱情。
奧蘿拉是少數能給安娜像是大姐姐感受的學姐,是她學生時代的能稱的上閨蜜的好朋友。
今年對方家裡的畫廊要辦春季學術研討會,所以沒能來參加安娜的生日禮。
“哦,對了你想知道哪家畫廊的合同,好奇怪的要求。把合同給我發到郵箱裡了吧。”
奧蘿拉想起了正事。
她也不問爲什麼,只是點開了文件。
“我看看,不是高古軒的合同,也不是佩斯的模版合同……”
奧蘿拉在電話上小聲嘟囔着。
“能更細緻一點嘛?”安娜稍微揚了揚語調。
“更細緻,嗯,肯定也不是我們家的畫廊。”奧蘿拉笑笑。
“奧蘿拉,我很認真的。”安娜無奈。
“安娜妹妹,你這個要求本身就很詭異好不好。合同這種東西,又不是搞指紋鑑定,只能憑經驗。這東西你不應該問我,應該發在Reddit上,去問問福爾摩斯同好組。”
“我在高古軒實習過,也曾經經手過佩斯的合同,所以我才能排除這兩家。看上去挺正規詳細的,不是谷歌上直接找的模版改的,然而一些小畫廊也會聘請專業的法務來寫合同的。”
話筒裡的奧蘿拉無語的吐槽。
“要是實在找不到就算了。”
安娜本來也就抱着試試看的心思。
她答應過不去探究對方的身份,然而……實在心裡癢。
“好啦,好啦。彆着急,我會認真幫你想的。安娜,你還有啥別的信息嘛?”奧蘿拉問道。
“應該是大畫廊,也許是洲際畫廊。”安娜說。
“這範圍就小多了,能跨洲建立自己的分支畫廊的,資本至少也得在一億美元以上。我實習時看過報表,高古軒光在東京、羅馬、巴黎、倫敦這些地方分支畫廊,每間每年的運營開支成本都在2000萬美元以上。行業內能真正有實力稱得上洲際畫廊的就是那幾家。”
“剛剛已經排除了高古軒和PACE,應該也不是貝浩登或者阿爾貝託,這兩家畫廊都非常爲自己的巴黎屬性而驕傲,聽說連所有的法律文本都只有法語版……”
電話裡,
奧蘿拉鼓搗研究了幾分鐘,最後總結道:“我覺得,如果真是規模很大的洲際畫廊,大概率應該無非就是薩奇畫廊、馬仕畫廊、東京畫廊或者紐約立木畫廊之一。我的判斷不一定對,你也可以找其他人再問問。”
安娜在電腦上調出記事本,分別寫下了【薩奇畫廊】、【馬仕畫廊】、【東京畫廊】以及【紐約立木畫廊】四個名字。
這四家畫廊之一?
她覺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偵探貓大姐姐神秘面紗下的一角。
“我只是研究合同時順便的小發現,不算不守承諾的。”安娜在心中掩耳盜鈴的安慰自己。
“替我向奧古斯特問好,你的那隻狗狗超帥的,代我Rua一下它的狗頭。”
奧蘿拉打了個哈欠,就要掛電話。
“困了,我男友還在牀上等着我呢。歡迎夏天來這裡找我玩啊,你滑不了雪,我可以教你在牧場裡做奶酪,讓你坐後座上騎雪地摩托兜風,還有狗拉雪橇,可有趣了。”
“稍等一下,我還有點事,記得奧蘿拉你畢業後去北美進修法律了,你有律師執照的對吧?”
“嚴格來說,我有法律碩士學位。我讀的是一年期的LLM學位,不是三到五年的JD學位。”
奧蘿拉在奧地利讀完大學後,就在美國呆了幾年。
她堂叔希望奧蘿拉畢業後,將來能夠來家裡的畫廊負責行政事務。所以奧蘿拉除了在高古軒畫廊實習以外,還在紐約大學讀完法學課程。
北美往往研究生以上纔有專業法學學科。分爲LLM和JD兩種學位,主要差別是後者能直接當執業律師。
“能諮詢你一些法律問題嘛?”安娜問道。
“如果是關於你那讓我羨慕嫉妒恨的龐大財產的,本着對咱倆都負責的態度,你最好別問我。不過如果是關於這份合同的,問老孃就沒錯嘍!”
奧蘿拉笑呵呵的說。
“海事法”、“知識產權法”這種常規課程,但凡是個法學院就會開設。
但紐約是現代藝術的中心之一,也是高古軒、立木畫廊這些大畫廊的國際總部,梵蒂岡、盧浮宮、大都會等幾大藝術聖殿之一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所在地。
高檔藝術產業雲集。
紐約大學因此是爲數不多的開設有專門的【藝術古董代理、買賣與保險專項】的法律細分選修課的大學。
奧蘿拉就是因此纔去進修的。
“這份合同是一個姐姐發給我的,她想知道,自己簽了這份合同後,在外面兼職給出版公司供稿,是不是沒有關係。她覺得這份協議中,似乎只約定了不能和其他畫廊和拍賣公司合作。”
“她真這麼想?”
奧蘿拉咂了咂嘴:“這傻妞真的單純的可愛。”
“怎麼說?”
安娜輕輕揚了揚下巴。
奧蘿拉學姐日常的工作就是爲畫廊處理這方面的職務。
伊蓮娜小姐相信對方的專業判斷。
“當畫廊主和放牧是完全一樣的道理。我們家的西門塔爾大奶牛,從小到大,牛糞供應給有機肥料廠,擠出來的奶可以做鮮奶,做乳酪,年齡大了就可以當肉奶兼用牛供應給肉禽市場,牛皮扒下來揉製成傢俱,連骨頭都要做成牛骨粉來掙錢。”
奧蘿拉學姐發出屬於黑心資本家的陰冷微笑:“哪有讓它偷偷給別人擠奶的道理呢?”
安娜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反饋。
她沒有學過法律,本來也只是擔心偵探貓將來不能上拍賣行的問題。
現在按照學姐的意思,這份看上去平平常常的合同裡面,還有坑的。
這個答案在預料之外,情理之中。
要是商業合同裡的彎彎繞繞這麼容易看懂,還要學法律的幹嘛。
伊蓮娜家族往日和律師事務所簽定的諮詢長約都是每年十五萬歐元,只處理簡單的公式性事務,專業的法律諮詢另外再額外按分鐘計費。
法務團隊要價這麼高。
讓別人不知不覺中踩個坑什麼的,再簡單不過了。
“不可以嘛?”安娜奇怪的問道。
“很危險,就看畫廊想不想從你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奧蘿拉哼哼了兩聲:“比如你看,畫廊約定,合同期間內,它天然享有自己代理畫家利用畫廊的美術資源所創作出來的作品的全部所有權。”
“這條約看上去很正常,可是什麼叫‘利用畫廊的美術資源’?”
“抱歉,安娜妹妹,可不是隻有用畫廊的紙筆畫出來的作品才叫利用畫廊的美術資源的。比如我們家給代理藝術家舉辦學術研討會,他參加以後技法獲得了提高,或者新萌生了創作靈感,這算不算利用了畫廊的美術資源?”
奧蘿拉隨口舉了個例子:“判斷是否利用公司資源可複雜了,有的打關司的呢。早年硅谷,好多偷偷用公司發的電腦晚上幹私活創業的程序員就在類似的條款上死的很慘。藝術就更復雜了。”
“……還有這條,畫家在合同期間內創作的作品的商業版權和改編權屬於畫廊。她要是畫插畫。這就容易和出版社產生糾紛。以及這幾條,什麼不得創作出違反畫廊社會形象的作品balabala……”
奧蘿拉隨口在合同中劃拉着,有問題的條款一抓一大把。
“大藝術家簽約的時候,都是自己僱人擬合同。他們從來不用畫廊準備的模板合同,可不是閒的無聊。”
“這樣啊。”
安娜點點頭。
自己替偵探貓詢問一下專業人士,果然是十分明智的選擇。
否則連安娜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條款的潛在風險。
“總之,畫廊主可把他們的畫家看的很緊了。嚴肅畫家給偷偷出版社供稿畫插畫的事情,行業內沒有起訴的先例發生,只是因爲這事比較罕見,基本賺不了什麼大錢。畫廊不希望爲了最多幾萬美元的利益露出貪婪的嘴臉而已。
“要是出個KAWS,你試試看人家告不告你就完了。”
“憑這些條款,贏不一定,從她身上撕幾塊肉下來不難,逼迫庭外和解也不難。”
“真黑心。”
安娜抿了口咖啡,給出了自己的點評。
“當然啦,畫廊這行就是吃這份錢的嘛。你以爲誰都是赫斯特,有資格和自己的畫廊談條件?”
奧蘿拉發了葛朗臺般狡猾的微笑:“要是我手下籤的畫家出了這種事情,從她身上榨不出錢來,老孃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好吧。”
“總之,妹妹,小錢看不上,大錢跑不了。”
“那麼怎麼避免這種事情發生呢?”安娜只關心這件事情。
“最好就和畫廊直接說清楚……要是你覺得他畫的水平夠好,或者乾脆讓她籤我們家畫廊?我可以不要她的插畫所有權,我相信安娜你的眼光,簽下這種畫家一定不虧。”
奧蘿拉建議道。
安娜笑笑。
這是一個選擇。
她推薦不了偵探貓去高古軒,推薦她去奧蘿拉家的畫廊還是可以的。
只是奧蘿拉家的畫廊只屬於那種城市獨立畫廊,資產幾百萬瑞士法郎的級別,享有的宣發資源尚且不如小松家畫廊。
如果偵探貓女士真的能籤一家洲際畫廊的話。
還是後者的舞臺更大,曝光資源更好。
“要是想要完全構建出一個匿名插畫師的身份,完全不讓畫廊主知道這件事,可以做到嗎?”安娜問。
“好吧,我就知道伊蓮娜小姐是看不上我們家的窮作坊的。”奧蘿拉假模假樣的嘆口氣。
她並不好奇這個插畫家的要求。
2010年以後,匿名插畫師是很潮的事情。
大衆喜歡有神秘感的噱頭。
KAWS也不叫本名也不叫KAWS,這四個字母是此君在INS上爆火的時候,爲自己取的代號。
而區塊鏈NFT虛擬數字藏品交易所裡的匿名插畫家,更是多到根本無法記數。
“這樣的話,我給你想想辦法。”
——
顧爲經晚些時候,郵箱中接到了樹懶先生髮來的一封郵件。
【偵探貓女士:
根據您的需求,我諮詢了專業人士。
如果您希望將“偵探貓”的虛擬身份從畫廊簽約畫家的體系中獨立出來,比較好永絕後患的方式是,您需要在合同中明確註明如下的條款。
“特此註明,本人簽約以前,2023年3月6日起,所享有的繪畫作品,網絡賬戶,虛擬IP及周邊知識產權都爲本人持有。同時,在不借用畫廊宣發渠道下,本人未來互聯網絡的匿名創作作品,及基於此所有產生的商業行爲,都與畫廊無關,所有權力及責任都亦屬於藝術家本人——”
除了該項聲明條款以外,還有一些籤合同時需要注意的要點以及細則。我已經全部爲您整理出來,備註在了郵件後方附錄中的Word文檔裡。
我知道這可能與您不希望不引起畫廊的額外關注的期望並不一致。
但生活的事情有些時候本身就沒有最優解,只能視情況挑選最有利的選擇。爲了避免將來可能發生的麻煩,我強烈建議您將該條約備註在合同之中。
此外,
15年的合同期實在太長了,我建議您可以在分成和津貼上做出讓步,換取更大的合同餘量。
更短的合同意味着更多的選擇空間,籤十年以下的合約是個合適的選擇。
我相信您擁有會讓美術界和收藏家們震撼的才華。
第一份合同應該只是偵探貓您的進身階梯,而非終身依託。如果您談到三年左右的短合同,就算只拿10%甚至5%的分成換取大畫廊的資源傾斜,也並非不可接受的事情。
祝您簽約順利!
您永遠的朋友,樹懶先生】
【P.S——如果談判過程不順利,我和瑞士的一家城市畫廊有不錯私人友誼,雖然它並不洲際畫廊,但它應該願意給您一份中意的合約。這或許值得您所考慮的PlanB。】
“果然不能直接籤,還是樹懶先生靠譜。”
顧爲經從頭到尾讀了兩遍郵件,又在附件裡看到了樹懶先生提醒他合約中密密麻麻所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之後。
他就知道自己原來有點想當然了。
顧爲經拿手機給樹懶先生髮了一條道謝的信息。
“嗯,看來得和漢克斯好好談談。”
雖說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但知道坑埋在哪裡,肯定要比傻乎乎的直接去簽好。
“我是直接和畫廊提出要求,看看對方能不能答應,還是先和酒井太太商量一下?”
顧爲經沉吟了片刻。
他覺得自己有一個更好的主意。
有一個真正汗毛比自己腰還要粗的大粗腿,可以等着他抱呢。
在藝術領域,自己最大靠山不是樹懶先生,也不是酒井太太而是——
曹軒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