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悟連比帶劃說:“未淨長老寫的帖子,我都貼出去了。”跟蹤的小廝躲到了白果樹後,心裡想,原來丞相大人尋找的李醒芳是個長老!
李醒芳笑了:“沒出事就好。”
如悟說,皇上滿城抓他,有人把他送出城來,纔沒遭毒手。
李醒芳不免奇怪,忙問是誰這樣好心。
如悟:“他說是你的朋友。”
李醒芳埋怨:“你怎麼能說出貧僧?”
如悟也不知長老原名叫什麼,便問,師傅俗名是叫李醒芳嗎?
李醒芳大吃一驚,這人到底是什麼人?居然知道他的俗名?看來來者不善。如悟搖搖頭:“他沒說。他讓我說出你在哪,我說不認識。”
“好。”李醒芳說,“去做功課吧。”
如悟下了臺階,從夾道走了。躲在樹後的小廝也縮回了頭。他很興奮,管他李醒芳是和尚還是道士,找到下落就可以回去向丞相交差了,他決定連夜回金陵。
此時胡惟庸的那架機器仍在不停地運轉着,他把能利用的力量全都調動起來了,他很得意,當年他有意識地討好、賣人情、寬縱和施以小恩小惠,都是播種,今天到了該收穫的季節了。
白衣素士模樣的楊希聖從遙遠的雲南奉召來見胡惟庸了。
胡惟庸待他如上賓,首先問候了他的老母親,問她是否康健,又問去年捎去的人蔘用了效果怎麼樣。楊希聖一再致謝,他說母親今年八十歲了,耳不聾、眼不花,她老人家每天只一件功課,早晚一爐香。
胡惟庸笑了:“嗯,信佛了。”
“不,”楊希聖說,她供的是活佛,那長生牌位上寫的是丞相的大名。胡惟庸驚得站了起來:“這我怎麼承受得起!這不是讓我折壽嗎?在下何德何能,敢受她老人家如此頂禮膜拜。”
“丞相當得起!”楊希聖說,當初是丞相高擡貴手,在楊門抄家時,讓他帶出些珠寶,纔有他的今天。就是靠變賣這點珠寶,他才得以在鄉間購置一點薄田,得以奉養老母,不致凍餒而死,這大恩,楊門一家老小能忘嗎?楊希聖提起往事,滿眼是淚。
胡惟庸說:“這是區區小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換了別人也會這樣做的。”他叮囑楊希聖,“回去切切記住,將供我的長生牌撤去,不要招搖。”
“恩相就不要管了。”楊希聖說,“即使我說了,家母也未必肯聽,隨她去吧。”
胡惟庸說:“這真是折殺我了。”
“不知恩相找我何事?我一得到消息,就連夜上路了。”楊希聖是個精明人,恩相日理萬機,會記起他來?一定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胡惟庸沉吟着沒有馬上說。楊希聖給他跪下:“恩相是信不過楊某人吧?我的命都是恩相給的,大不了再把命還給恩相就是了。”
胡惟庸扶他起來,這話說得他心裡熱乎乎的,他說:“我知你是個講義氣的人,纔不遠千里叫你來。你能找幾個可託生死的弟兄嗎?”
“這個不難。我在家鄉結交了些三教九流的人,有幾個雖出身貧賤,卻十分仗義,爲朋友肯披肝瀝膽,武藝都很高強,可供驅遣。”
“好吧。”胡惟庸讚許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吩咐門外的盧仲謙擺家宴,他說今天什麼都不做,只陪楊先生。
楊希聖十分感動地望着胡惟庸。
盧仲謙小聲對胡惟庸說:“那小廝從皇覺寺回來了。”
胡惟庸眼一亮,吩咐道:“叫他在外書房等我。”又吩咐盧仲謙燒點熱水,請楊先生洗一洗,然後送到客房稍事休息。
楊希聖說:“恩相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胡惟庸趕到外書房時,小廝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等他,見他進來,行了大禮,胡惟庸說:“累了吧,坐吧。”
小廝不敢坐。胡惟庸問他找到那個李醒芳沒有?小廝道:“小的不知那個叫未淨的大和尚是不是李醒芳,反正如悟和尚去見他時說,長老寫的帖子都貼出去了,長老還誇他沒出事就好。”
胡惟庸眼裡閃了一下光亮,他心想,怪不得皇上派錦衣衛的人普天下捉拿他也沒抓到,原來他披上了僧衣,躲到了寺廟裡,最妙的是成了皇上起家的皇家寺院的長老,人都說燈下黑,果不其然。
沉吟了一下,胡惟庸問李醒芳法號叫什麼?
“叫未淨。”小廝回答。
“未淨?起得好。”胡惟庸心裡想,可以說是凡心未淨,也可說是仇恨未淨。小廝說他可有名了,好多來自外地的高僧都來聽他講經弘法。胡惟庸眉頭一皺,忽然說,這個人必定不是他要找的李醒芳,又問他長得什麼樣?小廝說,大眼睛,濃眉毛,白白淨淨……
“那就不對了,相貌不對。”胡惟庸說,他要找的那人是個黑黑的臉,一臉絡腮鬍子……他注意看了一下小廝失望的表情,馬上拿了五兩銀子給他:“拿去吧,去皇覺寺的事,跟誰也不要說。”
小廝見錢眼開,說了聲“謝大人”,樂顛顛地走了。
檄文
找到了李醒芳的行蹤,胡惟庸如獲至寶,他編了個理由,要去皇覺寺進香。朱元璋再警惕,也不會想到胡惟庸在他的皇家寺院做什麼手腳,便痛快地答應了。
丞相來上香,是皇覺寺上下轟動的大事。皇覺寺的大小和尚百餘人全都聚在山門前迎候胡惟庸。如悟也在其中,他不知道今天是什麼大人物光顧。一溜官轎在衛隊的護衛下緩緩來到山門前,紛紛駐轎下馬。
如悟問旁邊一個體面些的和尚:“今天是什麼大施主來上香啊?這麼隆重?”那和尚答,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胡丞相,他是替皇上來上香的,自然更不同了。
如悟動了好奇心,倒要看看這個胡丞相長得什麼樣,光聽說他威風得不得了。胡惟庸走出轎子,儘管他的官袍華彩斑斕,如悟還是認出他來,大吃一驚:“怎麼是他?”
旁邊的和尚不明白如悟怎麼冒出這麼一句來,便說:“你認識丞相?”如悟忙搖頭,趁人不注意溜走了。
胡惟庸與幾個長老見了面,卻皺起了眉頭,很不滿意,丞相到來,他們寺的住持未淨竟然不出來,這不是對他的輕慢嗎?
那位鬚發皤然的長老說:“貧衲纔是皇覺寺的住持。未淨長老只是在本寺掛錫的高僧而已,他的性情是輕易不見人,請丞相海涵。”
胡惟庸換了一副泰然的笑臉:“沒關係,聽說未淨大師修煉功深,四方僧衆紛紛前來聽他弘法講經,我也想見識見識呢。”
住持說:“等老僧與他磋商一下才好。”
胡惟庸回頭看了跟着後面的小廝一眼,沒再說什麼,開始邁入山門,頓時佛門特有的樂聲大作,鐘鼓之聲悠揚。
如悟神色慌張地跑進李醒芳的禪室,李醒芳正伏案寫着什麼。一擡頭見了他,便問:“你不去接胡丞相,跑來做什麼?”
如悟連比劃帶說:“他、他,胡,胡,就是……放我的人。”
李醒芳皺眉聽了半天,總算聽明白了:“你是說,這個來進香的胡丞相就是打聽我下落,又放你出城的那個好心人?”
如悟拼命點頭,李醒芳放下筆陷入沉思。看來,胡惟庸上香是假,來找他是真,他來幹什麼呢?有頃,他對如悟說:“你去告訴住持長老,說我不見任何人,尤其不想見胡惟庸。對了,就說我去遊在外,不在皇覺寺。”如悟答應一聲出去,把門掩了。
夜幕低垂,四處是木魚聲、誦經聲。
胡惟庸帶着小廝趁着月色走出下榻的配殿,在香菸繚繞的寺院中走動着。胡惟庸問:“你還記得那間經堂嗎?”
小廝點點頭:“在大雄寶殿後面。”
胡惟庸示意他在前面帶路。二人繞過夾道,來到李醒芳的經堂前,裡面燈光不亮,但是很安靜。
小廝指了指:“就是這間。”
胡惟庸把小廝留在門外,自己彈冠振衣後上了臺階,雙手一推,推開了木板門進入禪室,正坐在蒲團上看書的李醒芳吃了一驚。
胡惟庸笑嘻嘻地說:“原來這佛門的門檻也沒有多高;醒芳先生這樣輕而易舉地成了師,真是匪夷所思呀!”
李醒芳說:“貧衲不知你在說什麼。”
胡惟庸嘆息連聲,說醒芳先生夠可憐的了,被逼到如此地步,殊堪同情。李醒芳說:“施主如再亂說,貧衲可要送客了,你說的貧衲全然不懂。”
胡惟庸說:“佛門門檻再高,也隔不住復仇之心。先生身在檻外,卻書寫揭帖咒罵當今天子,是叫人敬呢,還是令人恨?”
李醒芳沉不住氣了:“請你出去。”並且又補了一句:“貧僧可要喊人了。”
胡惟庸笑着說:“你當然不會認不得我,我找你非止一日了,皇上找你是要追回鐵券殺掉足下,我卻是要幫你完成爲楚方玉復仇的宿怨,你如何真假不認呢?”
李醒芳的心動了一下,在他沉默的當兒,胡惟庸又說:“請先生放心,我絕無害君之心。倘想加害,早把你抓去獻到御前了。”
話說到這份上,李醒芳索性攤牌:“說吧,你想幹什麼?”
胡惟庸說:“不請我坐嗎?”不等李醒芳答話,他自己坐到蒲團上,從南泥壺裡倒了一盞茶,說:“天下有道伐無道,古來如此,當今皇上起事之初,做了應天順人的事,可現在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我想代民起事,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李醒芳說:“你起不起事,與我無關。我也絕不與你這等人爲伍,請免開尊口。”
胡惟庸說:“足下這就不對了。我胡惟庸是君子是小人,都是我自己的事,朱元璋是你的仇人,就足以讓我們聯手,事後各走各的,我又不會玷污了先生的高潔。”
這話倒也駁不倒他,李醒芳忍不住問:“你想讓我幹什麼?”
胡惟庸說:“草擬一篇振聾發聵的《討朱元璋檄》,我相信,你的文采不比唐代的駱賓王差。”李醒芳雖多少有點動心,卻還在猶豫。
胡惟庸說起李醒芳在鐘山腳下給楚方玉立的碑,裡面有“一****殺二才女”一句,真叫解恨,“那碑文令人肝腸寸斷,就是爲了楚方玉,足下也應當答應起草檄文啊!”
李醒芳終於點頭了:“我答應你!但只寫檄文,不參與你的事。”
“豈敢奢望!”胡惟庸說,“也只是想借先生的如椽大筆而已,一篇檄文抵得上十萬刀兵啊!回頭我會叫人送來潤筆費,請先生笑納。”
“你不要褻瀆我。”李醒芳說他已在空門,視金錢爲污穢之物,何況爲了楚方玉,他更不能談錢,他寫檄文,也只是爲楚方玉而寫。
胡惟庸一口喝乾杯中茶,道:“先生肯寫檄文,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