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城。
林葉擡頭看了一眼,一羣鳥兒從頭上飛過,叫聲還很清脆。
他的視線,似乎也隨着那鳥兒飛遠而變得飄忽起來。
隱隱約約的,林葉能夠感覺的出來,這次的對手比以前遇到的對手要高明的多。
就算是以前在面對拓跋烈的時候,林葉也沒覺得在智謀上有多吃力。
他雖然看起來是把對手這第一步給掐斷了,後邊的步子就沒辦法再輕易邁出來。
可是,一個真正的高手,永遠都不會只有一套計劃。
如果對手和林葉一樣,是一個精於揣測人心的人,那麼他的下一步根本就不會被林葉阻止。
因爲他的下一步,就是在等着林葉做出反應後纔會走的那一步。
孤竹人和冬泊人都被帶到了屯田,來自這兩地的人當然不會輕易的再鬧起來。
他們有吃有穿還有錢花,以後還能入籍雲州,這對於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
可,林葉可以想到這樣的解決辦法,對手就一定想不到?
如果對手連這一步也想到了,那麼接下來他會如何出招?
林葉看似在發呆,已經在這都護府大院的空地上擡頭看天很久了。
謝云溪也像是在發呆,就坐在距離林葉不到五丈遠的走廊裡。
林葉看天,她看林葉。
她在林葉把冬泊人和孤竹人都妥善安排之後,就已經在思考自己對林葉的提醒對還是不對。
她是那麼聰明的一個女人,要說起心思縝密,別說是沒有幾個女人在她之上,就算是男人又有幾個能贏的了她?
但她知道,這次要面對的絕對不會那麼容易。
因爲這件事,有個根本的前提。
對手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派去冬泊和孤竹各地,還包括派去西北邊疆的人手,應該不會少於千人之數,甚至可能是幾千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龐大的佈局,不可能被林葉一招屯田養民就給破了。
“他們不會在屯田鬧事。”
謝云溪忽然自言自語了一聲。
幾乎是同時,擡頭看着天空的林葉也自言自語了一聲。
“屯田裡根本沒有他們多少人。”
兩個人都聽到了彼此的聲音,然後就不約而同的看向對方。
林葉走到謝云溪身邊:“小姨,他們的人手應該還留在冬泊和孤竹等地,回來的人一定不會多。”
謝云溪點了點頭:“只要你把人都送去屯田,他們就會立刻派人通知在冬泊與孤竹的手下,馬上再慫恿更多的人來雲州。”
謝云溪道:“他們也許沒有想到你會把那兩地來的人送去屯田,但他們確定你有辦法能妥善解決這第一個難題。”
林葉道:“只要我妥善解決了,安置了那些冬泊人和孤竹人,他們的下一步就會順理成章的走。”
謝云溪道:“這是一個會下棋的人,走第一步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你會走的第一步是什麼,甚至是你會走的第二步,第三步,他都已經推算出來了。”
林葉道:“所以他會交代他的人,不要在屯田鬧事,甚至還要幫我維護屯田那邊的秩序。”
謝云溪點頭:“屯田那邊的人表現的越好,態度越好,你就不能拖着不辦。”
“你答應了他們,要給他們辦入籍雲州的事,他們表現的那麼好,你卻不辦了,他們纔會鬧事。”
林葉嗯了一聲。
在這之前,對手安排的人,會在屯田裡表現的更好。
他們會積極主動的幹活,甚至會鬥志昂揚的激勵着其他人,會努力的成爲難民之中的領袖。
他們會讓冬泊人和孤竹人充滿了希望,讓冬泊人和孤竹人堅信,只要表現的足夠好,那麼成爲真正的玉人也就能更快。
謝云溪道:“你若真的拖着不辦這件事,那麼這些人才會在暗中慫恿,讓冬泊人和孤竹人鬧起來。”
“不止......”
她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如果我是你的那個對手,我不止會算到冬泊人和孤竹人的反應,因爲那兩地的人有多大本事是明擺着的事,畢竟有限,這兩地的人對大玉天生懼怕,你能壓的下去。”
“他們根骨裡就怕大玉,不敢鬧的太狠,只要你稍稍狠一些,把帶頭的人處置了,剩下的人就會忍下去。”
謝云溪看向林葉的眼睛,林葉的眼神裡也出現了一閃而逝的擔憂。
“雲州百姓。”
兩個人又異口同聲的說了一句。
“你的對手很清楚,你有能力壓得住冬泊和孤竹,哪怕這兩地的人鬧起來,你已調了怯莽軍回來,真鬧你就真會殺人,所以他們鬧不出多大的風波。”
謝云溪道:“可雲州本地的百姓不一樣,若他們因爲你接收大批難民而鬧起來......”
林葉緩緩吐出一口氣:“這麼說的話,似乎是有點不好應對。”
謝云溪:“已經要應對了,那個對手,他總是比你先走一步,他執黑先行,你落後一步。”
林葉點頭。
是啊,對手先落了一顆棋子,哪怕只是一顆棋子,林葉就不得不應對這一顆。
那麼接下來林葉就會疲於奔命,對手的落子會極快,一顆接着一顆的落下,林葉只能被動的一招一招的化解。
但,這些落子都是環環相扣,林葉也就不可能按部就班的全都化解掉。
最可怕的就是雲州百姓出現大亂,一旦出現,林葉唯一能應對的辦法,就是把冬泊和孤竹來的人全都遣送回去。
這樣安撫了雲州百姓,可一下子,就會讓那兩地的百姓變得憤怒,無比的憤怒。
林葉作爲三北都護,言而無信,把他們當做猴子一樣戲耍,他們的怨念會越來越深。
以現在大玉的國力,自然不會害怕冬泊與孤竹出現叛亂。
不需要朝廷調撥兵馬,林葉的十萬怯莽軍就能把叛亂平息,更何況,孤竹還有寧海棠在。
但,若真的如此處置了,林葉這三北都護還能坐的長久?
天子會懷疑林葉的能力,朝臣們就能借機大肆攻擊。
就算林葉得天子信任,但天子也不可能不顧及朝臣們的反應。
那時候,不只是朝臣們會亂說話,雲州的百姓們也一樣會覺得,這叛亂的根源,其實不怪人家冬泊和孤竹,要怪就怪林葉。
對手有能力促使這麼大規模的事件發生,那麼也一定有能力,在將來搞出什麼萬民書。
天子確實可以不拿朝臣們的話當回事,但萬民書這種事一旦出現,天子就必須處置林葉,甚至親手把他親手培養起來的林葉拿掉。
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林葉的眉頭就皺的越來越深。
謝云溪看到他這般模樣,忍不住有些心疼。
她下意識的伸出手,用兩根手指輕輕柔柔的,在林葉的眉心揉了一會兒。
“對手很強,不都是壞事。”
謝云溪輕聲說道:“在這個時候你就遇到了一個這麼強的對手,也會讓你變得更強。”
她的手指離開了林葉的眉心,但沒有離開林葉。
這次,她是兩隻手擡起手,輕輕的揉着林葉的太陽穴。
“之前我說,既然看不到對手的第二步,那就先把第一步破了。”
她語氣柔和的說話,因爲距離太近,她說話的時候,一股一股溫柔的氣都能輕撫在林葉臉上。
吐氣如蘭。
林葉的鼻子裡,都是小姨的香氣。
這香氣就像是有着令人凝神靜氣的功效,讓林葉原本皺着的眉頭都逐漸鬆開。
“這一步,其實並沒有走錯,只是因爲對手先落子,所以應對你的第一步他會更快。”
林葉嗯了一聲。
是啊,第一步並沒有走錯,只是對手也想到了他的第一步而已。
他不再說話,謝云溪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擾他。
林葉那舒展開來的眉頭,並不僅僅是他放鬆了下來,而是他正在理順思路。
“不用那麼急。”
在這時候,謝云溪又柔聲說了一句:“讓自己繃的太緊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事,反而會鑽了牛角尖。”
林葉嗯了一聲。
謝云溪問:“你最喜歡在什麼時候思考問題?”
林葉回答:“高處,水中。”
坐在高處的時候,感受着天空的遼遠廣闊,感受着風帶來的清涼,林葉的思路會更通順。
而在溫水中泡着的時候,林葉就可以全身都放鬆下來,那個時候的他,腦力反應都在最好。
“那就先去泡個澡。”
謝云溪回頭看向不遠處,一直乖巧的站在那不甘打擾他倆的小禾,立刻就上前來。
“燒一些熱水,讓他泡個澡。”
謝云溪說完這句,小禾姑娘立刻就轉身跑了出去。
燒水這種事當然無需她親自來動手,但她就想親自動手。
非但親自動手燒了水,還親自把熱水倒進大木桶裡,再一點點的加些涼水進去,試出來最合適的水溫。
林葉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想自己動手,可小禾姑娘只是不許他幫忙。
林葉在這大木桶裡泡了好一會兒,閉着眼睛,順着之前的思路。
他不再去想自己該怎麼應對,而是去想該怎麼把自己算計的最慘。
當他起身的時候,眼神已經變得明亮起來。
可也是當他起身的時候,纔看到小禾姑娘還站在屋子門口。
他剛纔太過專注,以至於沒有察覺到小禾出門後沒有走遠。
小禾姑娘在他站起來的那一刻,臉一下子就紅了,愣了片刻後慌張的用手裡捧着的絨巾擋住了雙眼。
林葉一下子又坐回水裡去了。
小禾姑娘其實也不是沒走,而是拿了絨巾回來,就在門口等着。
她只是覺得,以公子的實力修爲,不該沒察覺到她回來了。
恰在這個時候,謝云溪也緩步走過來,看到這一幕謝云溪都覺得有些尷尬,別說小禾姑娘,她都莫名其妙的臉紅了一下。
“放下就好,放下就好。”
林葉不敢回頭,一連說了兩遍。
謝云溪從小禾姑娘手裡接過絨巾,放在林葉身邊後,轉身拉了小禾姑娘出門。
小禾姑娘那張臉又紅又燙,可謝云溪拉起她手的時候才發現,她的手竟是冰涼冰涼的。
大概是真的嚇壞了。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