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比現在更鄭重,更嚴肅一些纔好。”
林葉廢掉了孫恩威的四肢,俯瞰着這個滿身血污的傢伙,卻並不覺得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殘忍。
林葉說:“大概,我應該喊着他們的名字,然後說,你們的仇報了。”
他是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但他每一拳都打的血液飛濺。
孫恩威氣息奄奄的躺在那,一口一口的續着命,等他沒力氣再呼吸,生命也就到了盡頭。
林葉問:“你真的是爲了錢?”
孫恩威啐了一口血,他一隻眼睛已經被打的爆開了,另一隻眼睛死死的盯着林葉的臉。
“不然呢?”
他反問:“我們在前邊拼死,從歌陵發過來的糧食和軍餉,到了我們手裡連十分之一都沒剩下,你說這樣的大玉值得我繼續拼命?”
林葉:“你可以不當兵,但你卻選擇出賣同袍。”
“你別扯淡了!”
孫恩威喘着粗氣說道:“同袍?我氣不過去找監軍理論,反被將軍打了二十軍棍,那樣的同袍我不稀罕。”
林葉:“當年的監軍是業郡王,監軍僉事是太監高庸,你的將軍如果不打你二十軍棍,你會死的很慘。”
孫恩威像是怔了怔,然後咧開嘴笑,一笑嘴裡就往外溢血。
“無所謂了。”
他說:“當年將軍他們急匆匆趕去戰場之前,連飯都已經有兩天沒吃過,反正都是死,我出賣不出賣他們,他們也活不下來,最起碼我過了十年好日子!”
林葉沉默。
良久後,他問:“業郡王和太監高庸我以後會去找他們,你現在可以去死了。”
孫恩威艱難的舉起手,伸出一根手指。
“再給我一句話的時間。”
林葉道:“你說。”
孫恩威道:“替我多捅兩刀。”
林葉點頭:“記住了。”
然後扭斷了孫恩威的脖子,林葉低頭看着那逐漸涼透的屍體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一開始,是想在這個傢伙活着的時候把心挖出來,可因爲孫恩威最後那句話,林葉沒有那樣做。
當血液都開始變得凝固,林葉才轉身離開。
他把身上帶着的幾條紅繩在屍體旁邊燒了,只留下了婆婆給他的那根。
他燒紅繩的時候說......
希望得了信的叔伯,你們互相轉告一下,仇我在報,但還沒報完。
雲州城是林葉的第一站,這裡有他要找出來的人,可他要找的人並不是全部都在這裡。
他將來還要去歌陵,那座傳說中的可比仙宮的都城。
當年業郡王謝拂曉爲監軍,大太監高庸爲僉事,兩個人剋扣了軍糧欠款,以至於無懼營出征之前兩天都沒有吃上飽飯。
如果說孫恩威是直接的仇人,那麼業郡王和高庸也都該死,他們一樣是仇人。
他們連將士們用以填飽肚子殺敵的糧食都敢倒賣,連軍餉都敢貪墨。
這事沒人提,可不代表林葉想不到。
林葉拉開門走出車馬行,外邊的夕陽正好,豔的像是在給整個人間披紅掛綵。
他沒有殺車馬行的那些夥計,他也確定這些人不敢報官。
但他們一定敢通知某些人,林葉就是故意的。
他不相信出賣無懼營,甚至可以說出賣了整個怯莽軍的,只是無懼營的一個副將。
孫恩威當初不可能直接接觸到婁樊人,必會有更高層次的人在幕後。
林葉最懷疑的就是業郡王謝拂曉,因爲他在北疆剋扣軍糧錢款的事,一旦被玉天子知道,那他這個做弟弟的也不會有好下場。
借婁樊人的手除掉怯莽軍,也就沒人知道他的罪行了。
林葉離開之後,一個穿黑袍的人輕飄飄的落在院子裡。
他看着那些東倒西歪的夥計,微微皺眉。
“心慈手軟?”
他自言自語了一聲,然後一揮手,一片粉末灑出去,片刻後,那些夥計就哀嚎起來,又片刻後,這些人就開始腐爛。
黑袍人走到後院,手一揮,又是一片粉末落下,孫恩威的屍體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
“你很好。”
他對着孫恩威的屍體說道:“交給你的事你做到了,不容易,答應你的事我也不會食言。”
眼看着那屍體化作了一灘血水,只剩下森森白骨後,他轉身離開。
遠處,樹上。
林葉蹲在那看着這一幕。
黑袍人身法很快,迅速消失在車馬行後邊,像是飛進了另外一個空間中,沒的有些突然。
林葉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總算是看到了,總算是確定了,但他想不明白,此時也不敢再往明白的方向去想。
他沒殺那些夥計,不僅僅是要引出藏得更深的人,最主要的是他想看看那個他不想在這看到的人,會不會出現。
將近一年前。
拓跋云溪和林葉走進了一家青樓,在進那門之前,她問林葉究竟爲什麼來雲州。
以拓跋云溪的地位,查出林葉從哪裡來絕不是什麼難事,查到林葉是婆婆的養子,更加容易。
林葉說,我不能在這裡告訴你,我需要在一個只有你自己能聽到的地方說。
於是,拓跋云溪和他進了青樓,讓那幾個漂亮的姑娘在前邊跳舞,在絲竹聲中她安安靜靜的聽着。
林葉說,我不知道爲什麼要對你說,但我相信自己的感覺,我覺得你信得過。
他說,我的父親也是怯莽軍中的人,怯莽軍在北疆外全軍覆沒。
母親聞訊之後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家裡的另一個男人,在那一天,揹着刀離開家門。
林葉照顧母親,直到母親離世。
無爲縣的人都知道,林葉是婆婆收養的最後一個孩子,是老幺。
但沒有人知道,林葉和前邊所有兄長都不同的地方在於,他是自己找到婆婆的。
母親離世之前對林葉說,去找劉將軍的遺孀,把她當母親一樣孝敬。
他伺候了母親,伺候了婆婆,所以他才懂得那麼多離別,才早早明白了世上最深刻的悲歡。
他對拓跋云溪說,如果我死在報仇的路上,那樣也好。
從青樓出來後,拓跋云溪說......
小姨陪你演了戲,小姨也能在前邊等你,除非你自己不願走。
誰都是隻來一次人間,命都只有一條,如果非要賭命不可,那就賭個大的。
她說,你如果不夠強壯,一身錦衣就能讓你沒有還手之力。
她還說,人間疾苦你都不怕,死也不怕,那你還會怕爬的高些?
她說,錦衣,我給你。
在雲州城裡,拓跋云溪是唯一一個知道林葉要做什麼的人。
或許是那天,林葉知道自己不能騙她。
或許是那天,拓跋云溪只是覺得他很可疑,她擔心自己的師姐被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傢伙迷惑欺騙。
但無論如何,拓跋云溪在那天把這個小傢伙記在心裡了。
只因爲林葉對她說的那句話。
小姨,我只來人間一趟,父母死,婆婆死,這一趟我該幹什麼,已經刻進心裡了。
他說,死在走這一趟的路上,死在哪裡都好,但必須是在路上。
拓跋云溪知道當年那一戰,她也知道哥哥拓跋烈當年那一戰也差點死了。
有些時候,表面上看到的未必就是全部,比如業郡王和高庸,爲什麼是他們來?
難道玉天子不知道自己那弟弟不成器?
難道玉天子不知道那太監高庸不像話?
又或者,高庸就是其中最關鍵的人,一個太監,卻起到了慫恿業郡王的關鍵作用。
但這些話她沒有告訴過林葉,她對林葉說,你要努力的往前走,小姨不怕等。
如果你不到那麼高的地方,小姨都沒法帶你玩兒。
她哥哥是北野王,是大將軍,所以當年那一戰到底如何,只要她哥哥還是北野王還是大將軍,就不能提也不能問。
即便如此,玉天子這十年來,大概也沒有一天不想她哥哥死。
她不對林葉說的話,是因爲林葉還沒有走到那一步。
她纔不會無緣無故的疼愛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把這個人當心尖子。
在林葉身上,她不僅僅是看到了林家的委屈,劉家的委屈,還看到了她哥哥的委屈。
從那天開始,她這個小姨,當定了。
此時此刻,蹲在樹上的林葉有些難過。
他其實不瞭解錢爺,他那次去找錢爺,也只是因爲瘸子叔兒和瞎子叔兒信任這個老頭兒。
可是當錢爺把藥經都給他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身上又多了一種傳承。
得知錢爺死的時候,林葉心如刀絞。
此時此刻,他看着那黑袍人離開,他沒有怪那老頭兒爲何要欺騙他。
他只是覺得,下次正面和錢爺相見的時候,大概......不會是很好的場面。
能紅着眼笑笑,大概已是最好。
小姨說,如果非死不可,那我寧願你是一個爲了成功而不擇手段的人。
因爲小姨那時候就知道,林葉一定會死在這條路上。
她疼他,是因爲她看到那少年赴死之路,她心疼。
在雲州,無人可以撼動北野王,可北野王,在玉天子面前也只是一顆棋子。
林葉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在樹上坐了很久,直到天黑才離開,在這黑暗中他想了些什麼,只有黑暗與他知道。
在林葉離開之後,黑袍人從遠處的屋頂上站起來。
他看着林葉離開的方向,緩緩的把頭上的帽子拉到身後。
“小傢伙......”
黑袍人語氣有些悲傷的說道:“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你一個,是從離開家門起,就在一步一步朝着死亡走的少年。”
他把黑袍上的帽子戴好。
那張蒼老的臉,再次藏入黑暗之中。
他說:“我們都一樣。”
轉身掠走。
夜空還是那麼璀璨,是星辰在爭鋒芒。
人在人間,也要爭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