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向趙棟的目光,恨得要滴出血來。
他那麼善良單純的兒子,哪怕是死,都在想着爲他分憂,解他心結。
自盡身亡後,還要被世人冠上懦弱膽小之名。
而眼前這個畜生,迄今爲止非但沒有半點悔意,還將一切視作理所應當。
皇帝咬牙切齒地道:“趙棟,朕原是恨不得立時將你處死,此刻,朕改主意了。”
“繡衣使接朕口諭。”他轉頭看向楚琰,“衛國公及趙氏一族,謀害安王,欺君罔上,證據確鑿,朕痛恨之,命爾將趙氏嫡系一族,悉數緝捕歸案,闔族盡誅,一個不留。”
楚琰揖手應下。
趙太妃聽到這個噩耗,一口氣沒喘上來,再次暈了過去。
趙棟全然沒想到,生性淡漠的皇帝,竟會爲安王這個全然不受寵的兒子,要滅趙家全族。
“皇上,您要殺,就殺臣一人好了,趙家是無辜的啊!”
趙棟手足無措,跪行上前,欲抓皇帝的衣袍,卻被皇帝狠狠一腳踢開。
“趙家無辜,那朕的九郎就不無辜麼!”皇帝恨聲道:“趙棟,朕要讓你親眼看着,你的兒子,你的族人,悉數死在你面前。朕要讓你嚐盡朕此刻心頭的滋味,再將你凌遲處死,以儆效尤。”
“皇上,臣錯了,臣真的錯了,求您饒過趙家。”趙棟痛哭流涕,一再哀求。
楚琰示意禁衛塞住他的嘴,將他拖了下去。
閣樓重又恢復寧靜。
皇帝竭力平復心頭的怒火,複雜的目光,重又投向白布屏風角落,那一縷越來越微弱的虛影之上。
“九郎……真是你嗎?”
九五之尊的皇帝,生平第一次,小心翼翼輕問,“又或者……你是他們做出來的假像?”
若是先前,他或許會覺得,這魂影是假的。
可方纔,當他親眼看見玉竹詐屍,顛覆了認知。
相信這或許真是他的九郎。
那虛影沉默良久,久到皇帝覺得,再也等不到回答。
“是我。”少年的聲音,低低響起。
皇帝呼吸微顫,眼底涌動着淚光,“方纔,你都聽見沒?朕替你報仇了……”
那虛影晃動一下,低低應了一聲。
縱是大仇得報,少年似也並未開懷。
皇帝看着那抹虛影,伸手想要像過去那樣,輕撫上他的頭。
卻生恐驚嚇到他,又收了回來,無措地搓了搓手。
“孩子……我對不起你。”
此刻的皇帝,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聲音帶着傷感,和悔意,“你走後這兩年,我時常在想,倘若當初對你能多些鼓勵,少些苛責,或許你就不會走上這條路。”
“可經過今夜之事,我才發現……在你活着時候,我對你的關心和愛護,遠遠不夠,甚至還不如一個心懷不軌的陌生人。”
說到此,他聲音帶了幾分哽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我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纔會讓你,被人哄騙,落得如此下場。孩子,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
此時此刻,在他看不見的空間裡,少年就站在他的面前。
少年純淨的眼眸,注視着他那滿目悔恨的父親。
這一刻,他終於感覺到了,活着時候,未曾察覺到的愛意。
儘管,比起旁人的父親來說,這點愛意微不足道,甚至是……在他死後,才被他的父親察覺。
可是,也足以讓少年明白,原來他活着時候,他的父親也曾愛過他。
他並非一無是處,也並非無關緊要。
只是,他發現得太晚了。
倘若當初他足夠堅強,不爲他人的評價,而自我厭棄。沒有輕信他人,草率選擇結束性命。
或許能早一些發現,頭頂上的天空,並非只有巴掌大的一點兒。
他未曾得到過的親情,也並非就是全部的世界。
倘若他能活得再久些,或許還能收穫更多的愛。
結識像沈靈犀、玉竹和慕懷安這樣的朋友,還能發現太后和六哥,其實沒那麼嚴厲到不可親近。
有酒,有肉,有朋友,有人生,和無盡的可能。
只是,這一切都太晚了。
“我不怪你了。”少年輕聲道,“我放下了。”
大仇得報。
放下這一世經歷的所有不幸和坎坷。
放下對於親情的執念與不甘。
放下那些未曾實現的遺憾。
他該走了。
“那魂陣,沒有用。”少年嘆聲道,“我只是信了他們的說辭,纔不敢離開此地,如今怨結已解,我也該離開了。”
最後的最後,少年對着皇帝,輕道一聲,“珍重。”
然後,白布屏風後的那盞燭火,搖曳兩下,倏然熄滅。
魂走,燭滅。
閣樓陷入黑暗之中。
只剩下皎潔的月光鋪灑在地板上,就好似少年純淨又孤寂的背影。
“九郎……”
皇帝心如刀絞,伸手觸摸着那張白布屏風,痛哭出聲……
自始至終,他的九郎,都不曾對他說一句“原諒”。
*
衛國公以巫蠱名義,指使張仙長,害死安王一事,經由繡衣使審結,昭告天下。
衛國公趙棟被御筆親批凌遲之刑,趙氏一族嫡系皆誅。
趙貴妃因母族之事,被褫奪封號,禁足於凝香殿中,任何人不得探視。
鮮花着錦似的趙家,一夜之間,如大廈傾塌。
因着玉竹碎屍一案,牽扯到東宮,僅憑衛國公之力,並不足以在宮禁森嚴的內廷殺人。
繡衣使連同皇后,對後宮進行了逐一篩查,最後鎖定趙太妃宮中的總管太監亦涉嫌參與此案。
玉檀宮凡與衛國公府交往過密之人,悉數全誅。
自此,風光無限的趙太妃和趙貴妃,在後宮徹底失勢。
唯只剩下十皇子,仍留在趙貴妃的凝香殿中教養,也算是皇帝在汲取安王的教訓後,對於趙家僅剩的仁慈。
衛國公死有餘辜,可不知情的趙氏族人,確實無辜。
只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更何況區區一個趙家。
這是沈靈犀無法干涉的因果。
她替玉竹重新縫補了屍身,在他本人的要求下,葬在福安堂買下的那座山頭上。
那夜過去後,安王仍對世間有諸多留戀。
託沈靈犀帶他去京城,看遍生前最愛的雜耍,吃遍京城喜歡吃的東西后,才依依不捨地與她道別,轉生去了。
唯有雪團,即便在太后的請託下,沈靈犀將它屍身妥善安葬後,魂魄卻還沒有半點消散的痕跡。
宮中整肅一新,東宮在皇帝的命令下開始修繕,太后卻遲遲沒有將沈靈犀接回宮中。
沈靈犀難得清閒下來,着手籌謀救出小姑姑的計劃。
只是,以她如今的身份,貿然在楚琰面前,提及雲良娣,勢必會引起他的猜忌。
正當她一籌莫展之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故人,忽然出現在福安堂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