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芝從前不懂畫,但因着小堂妹的緣故,也漸漸知道些金碧山水、大小青綠山水之類的畫種。
她半年前見過這畫。
她時常跑去書房瞻仰小堂妹的畫作。金碧山水輝煌穠麗,又頗費工夫,小堂妹素日練手多畫淡彩、斗方,臨摹也不常臨長幅金碧山水。
她當時見那幅金碧山水大氣精麗,深得意趣,驚呼好畫,淘淘說那不過是她臨摹的,又支腮沮喪說,自己臨摹到大半時不小心出了個小差錯,心痛之下花了半日補救,把畫錯的山巒改成了雲嵐和林叢。
她看過原作,淘淘臨摹得形神兼似,只是畫錯那處大有出入。
因着特徵明顯,她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高瑜手裡那幅所謂真跡,是淘淘那幅臨摹之作無疑。
而真正的李昭道原作,在淘淘手裡。
高瑜見陸聽溪盯着自己的真跡看,嘴角笑意壓都壓不下:“看來五姑娘亦是慧眼識貨之人。這幅大師之作,技法已臻化境,從運筆到着色,處處見功底。可惜我技拙,只能臨得幾分形似,不得精髓。”
陸聽溪沉默。
高姑娘謬讚了。
高瑜看陸聽溪半晌不語,心下不快:“五姑娘以爲然否?”
陸聽溪認真道:“然,此畫絕好。”
高瑜這才又露了笑。她拿來自己臨的那幅畫,請陸聽溪指教。嘴上說是請教,實則是等着恭維。她自覺臨得甚是到家,此番不過是順道來顯擺,否則不會等臨好了畫纔來陸家。
“這畫意境高妙,着實不易臨摹……尤其那處雲嵐林叢,實在巧思,我臨到這處時,費了好大功夫才畫個大概。”高瑜道。
陸聽溪心說這不廢話嗎,那是畫錯了後來補救的,能不難畫嗎?
她當初也畫了好久呢。
高瑜見陸聽溪全無湊趣之意,正自不豫,陸修業與陸府幾個子侄俱來給祖母問安。
陸修業一眼瞧見那幅被精裱起來的金碧山水,愣怔當場。
高瑜暗暗蹙眉,問他可是覺着這真跡有何不妥。
陸修業立馬搖頭;“非也非也,此畫技法絕倫,不虧是大家之作!”
高瑜這才神色稍霽。
自陸家出來,一上馬車,高瑜就道:“母親,我花了三千兩纔買來的畫就這樣送人了不說,我瞧着陸家識貨的也不多,我真想把畫要回來。”非但對她那幅真跡興致不高,還對她的臨摹之作吝於誇讚。
泰興公主被這場風波折騰得心力交瘁,狠狠瞪她一眼:“事了了便阿彌陀佛了,你再多嘴,瞧我怎麼罰你!”
高瑜不以爲意。
依她看,陸聽溪說不得是看了她的畫,自慚形穢,這纔不接話。京中總傳陸聽溪畫技如何了得,她倒覺未必,趨奉陸聽溪者不在少數。
等浴佛節那日,她非帶幾幅畫作讓女眷們都長長見識不可。
最好也讓沈惟欽好生看看。
陸修業向祖母作辭後,飛也似地來尋妹妹。
“我方纔險些沒忍住,你也是蔫兒壞,就那麼幹看着那高姑娘把你誇得天上有地下無,”陸修業笑得前仰後合,“看不出她竟這般欣賞你,你們不做好姐妹可惜了。”
陸聽溪翻他一眼:“這事不是也有你一份?”
陸修業乾咳一聲。
這倒有一段掌故。當初他瞧見妹妹臨的那幅畫眼前一亮,不由分說順了去,拿到他常去的萬寶樓讓掌櫃一觀。
萬寶樓專鬻古董字畫,掌櫃趙全更是閱寶無數。他本無心之舉,但趙全看罷卻讓他出價,竟要買下,說有些主顧也愛買仿得踔絕的臨摹之作。他看妹妹那畫上落款題的亦是原作者,也沒印上私章,就高價賣與了趙全。
賣畫的銀子他全給了妹妹,還繪聲繪色地轉述了趙全的滔滔誇讚。
沒想到這幅畫兜轉一圈又回來了,只是顯然被匠人做舊了,若非老辣的行家裡手,斷難辨真僞。那高姑娘顯然功夫不到家,被人誆了還自鳴得意,臨的畫也全無靈氣,只知依葫蘆畫瓢卻不得其神,這等人還想跟他妹妹比。
陸修業笑嘻嘻:“要不我再把這畫拿到趙全那裡賣了,說不得過幾日就又回來了,咱們往後就指着這畫致富發家了。”
“那也得遇上高姑娘那樣的買主,”陸聽溪道,“我還是去跟祖母言明得好,免得鬧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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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聽溪將真假古畫之事稟了陸老太太,老太太正飲燕窩粥,聞言險些嗆着。
“我說你這皮猴兒今日怎這樣乖巧,原是坐聽旁人如何誇你,心裡美着呢。”老太太跟小孫女玩笑一回,丫鬟報說陸聽怡領着一衆姐妹來了。
陸聽怡進來後神思不屬,倒是陸聽惠談興頗高。
“祖母,孫女聽表兄說了個好消息,是有關浴佛節的,祖母猜是甚事?”陸聽惠笑意滿面,掠視衆人,“大夥兒也猜猜。”
她口中的“表兄”自然指的是孔綸。劉氏挨罰後,孔綸因着陸聽怡的婚事往陸家跑了幾趟,陸聽惠仗着自己是孔綸的親表妹,總藉機搭話,轉回頭就在衆人面前做出一副在孔綸面前十分得臉的架勢,得意全寫在臉上。
陸聽溪兀自慢悠悠吃櫻桃。
陸聽芝私下說,孔綸是出了名的文雅公子,脾性好,這纔不跟陸聽惠計較,陸聽溪從前興許會這樣認爲,但自打出了孔綸牽線順昌伯府這樁事後,她就總對這個隔房表兄存着一份疑心。
陸聽惠見姐妹之中無人應話,特特點了陸聽溪;“五妹妹素日最是機敏伶俐,不如猜上一猜?”
這等事,綸表兄說他也是才得知不久,陸聽溪更不會知曉,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
陸聽惠暗勾笑,就聽陸聽溪道:“二姐是想說太后到時會讓官家女眷們入宮共與佛事?”
陸聽惠正吃櫻桃,險些咬到舌頭,驚愕看她:“你怎知的?!”
陸聽溪笑道:“二姐素日最是機敏伶俐,不如猜上一猜?”
陸聽惠聽她竟將她的話如數還與了她,偏還一副嬉笑的口吻,讓她不好較真,一口氣憋在胸口,嘴上卻還得誇她這五妹妹慧黠。
陸聽溪暗道謝少爺的消息果然靈通。自打她與他締盟之後,好些事都比旁人知道得早得多。
衆人跟陸老太太作辭後,陸聽溪被陸聽怡拉到了廊廡僻靜處。
“那樁事……淘淘說,我要不要現在去跟祖母道個清楚?”陸聽怡唯恐順昌伯府那門親事成了,心中急亂。
陸聽溪思忖少頃,道:“姐姐如今說了也無用,倒不如先跟崔鴻赫通個氣兒,讓他父母來一趟,跟祖母表個意。”
她不能將謝思言的籌劃道出,只能儘量周全大堂姐這邊。
陸聽怡急道:“我鎮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裡和他說去?”
陸聽溪道:“可以尋個由頭出門,往韋弦書院那邊去一趟。我跟姐姐一道。”
姐妹二人議定,回房拾掇一番,往前頭去的路上,碰見了正玩抖空鐘的陸聽芝和陸聽芊。
陸聽芊忙放下手裡空鐘,提裙上前:“大姐和淘淘可是要出門?”
陸聽芝打趣道:“妹妹竄得這樣快,莫非還想出門接着挑揀胭脂水粉去?上回跟娘出去,逛了好幾家鋪子,妹妹都沒找見合意的。”
“妹妹近來這般挑剔,依我說,合該管淘淘借些顏料來,妹妹想把臉塗成什麼色兒,就讓淘淘調個什麼色兒出來,屆時妹妹那妝決計是京中頭一份。”
陸聽芊紅了臉。
今日聽聞浴佛節入宮之事,她就即刻想到了自己的胭脂水粉尚未買齊,當下有些坐不住。
沈惟欽是宗室子弟,浴佛節那日自然也會入宮。
她至今想起董家壽宴那日的偶遇還會面紅耳赤,沈惟欽竟目不轉睛盯着她胸前配飾看。
陸聽怡眼見着四妹面上霞色幾要紅過今日吃的櫻桃了,解圍幾句,稱下回再帶四妹出來,領着陸聽溪出了垂花門。
坐上馬車,陸聽怡瞥了眼五妹搬上來的那個三尺見方的篋笥,問她裡面裝的甚。
“一些書畫。從前給我授業的紀先生住在韋弦書院附近,我打算把近來的畫拿去給他老人家看看,討教一二。”
陸聽怡笑道:“淘淘果然好學。”
陸聽溪默默埋下頭吃點心,壓下心中忐忑。
書院多擇址闃其無人的清靜之處,韋弦書院位於京師西郊,水繞山環,地界清幽,隱世桃源一般的所在。
書院側植海棠林,林盡復西十數裡外有寺名鷲峰。鷲峰寺是左近唯一的廟宇,往來僧俗知士子須靜,書院內中又有官宦子弟,爲免衝撞,偶然途徑,必穿海棠林,繞行書院。
然而自打謝思言來韋弦就學的消息傳開後,連這處海棠林也清靜了下來。
楊順沐着颯颯薰風,立在海棠林中,騁目遠望無垠曠野,不禁喟嘆。
這深山老林裡的男人堆待久了,果然瞧見一頭母鹿都覺娟秀可人。
世子也是好耐性,陸姑娘遲遲未曾踐諾,世子竟也沒去擄人,還端坐在此下棋。
陸姑娘未露面這幾日,世子又多了一樁煩心事——國公爺來信說,讓世子準備着,下次回國公府時,相看保國公家的小姐。
世子心裡煩悶,面上卻半分不顯,這纔可怖。
謝思言背臨一株虯枝海棠,看向對面的堂弟謝思平:“該你了。”
明明對面的兄長神容平靜,謝思平卻莫名不寒而慄,不知爲甚,他總覺這兩日的兄長格外瘮人。
“兄長饒了我吧,”謝思平直滲冷汗,“這棋其……其實也沒甚好下的,我早就輸了。”
兄長一早就能殺他個片甲不留,卻偏生慢慢折磨,看他垂死掙扎,看他負隅頑抗。他深知兄長性情,不敢胡亂走棋了結此局,只能苦苦支撐。
這種棋下多了,他非愁禿了不可。
究竟是哪個作孽的惹了兄長不快!
他得作速回書院了。謝家家教之嚴,堪可謂冠絕一時,天下仰風。他若再不走,明日交不上功課,傳到他老子耳朵裡,他怕是要被揍得半月下不來地。
他若有兄長那等好使的腦子,他也閒坐下棋。
謝思平雖已立起,但未得兄長應允,並不敢走,只能恭敬垂手。
此時,崔鴻赫過來,說有先生叫謝思平過去。謝思平如蒙大赦,得了兄長首肯,一溜煙跑了。
崔鴻赫與謝思言寒暄幾句,施禮道:“在下有事在身,倘有人向世子問起在下行蹤,世子只道未見便是,萬望多行方便,不勝感激。”言罷再禮,作辭而去。
謝思言吩咐楊順幾句,須臾,楊順折回:“世子,崔鴻赫往林巒深處去了,有個女子戴了帷帽遠遠過來,大抵是陸聽怡。”
楊順說到後頭,大氣也不敢喘。
崔鴻赫都等來了大姑娘,世子卻……
“崔鴻赫走時那架勢,急着投胎似的,有姑娘來找有什麼了不得的。”謝思言冷嗤。
他兩根長指緊夾一顆黑子。這棋子是雲南永昌的“雲子”,對光一映,碧玉一般瑩潤通透,暗轉碧色幽光,擱到棋枰上卻是純黑無雜,乃是棋子中的極品,價比黃金。
男人長指白皙,骨節勻稱,比這精燒細鍊出的雲子更悅目。
指尖一旋,“啪”的一聲脆響,謝思言將黑子甩入香榧木棋罐裡,起身回書院。
楊順揩汗。世子近來總這麼幹,虧得這雲子堅牢,墮地不碎,否則就那兩罐棋子,還不夠世子這兩日扔的。
不多時,謝思言出了林子,楊順急急追來;“世子,陸姑娘來了。”
“知道了,你複述一回意欲何爲?”謝思言步子不停,不耐道。
楊順恍悟,忙道:“不是大姑娘,是五姑娘,五姑娘來給您送畫來了。”
頓了須臾,謝思言淡聲道:“帶她過來。”話說得慢,手卻飛快正了衣冠,步至湖畔,往水面上照了一照才折回林中。
謝思言人高腿長,步子又快,楊順竟一時跟不上。
他怎麼覺着世子跑得比方纔的崔鴻赫還快。
陸聽溪也知謝少爺心有不豫,再三解釋自己爲何晚來了幾日,但他辭色未有稍降。
她只好硬着頭皮先把畫給他。
謝思言大馬金刀坐着。
她方纔過來時他就瞧見了。身形嬌小的少女揹着個竹編的大箱篋,彷彿要將她壓到地裡一樣。少女一瞧見他就加快了步子,到了跟前,訕訕解釋罷,又扭着脖子反着手,笨手笨腳從背上取箱篋,跟烏龜卸殼似的。
他搭了把手,幫她將殼卸掉,順手接過來。
方纔將少女壓得彎腰喘氣的殼子,就這麼被他輕輕巧巧單手拎了起來。
打開來,他發現她這殼子裡裝的東西還不少。隨手撈了幾張畫出來,未及細看,有一張滑了下來。
是幅經年的舊畫。畫上一派繁花淑景,一個看不清眉目的少女一面自馬車上下來,一面將手中花冠拋給近旁的丫鬟。
畫卷留白處題了兩行詩——“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
謝思言的目光在上句徘徊凝滯,捏着畫卷的手指驟然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