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湊過來看,瞧見斗方上行狀怪異的兩個男人, 一頓, 慢慢看向謝思言。
畫上兩人畫得簡單,那個不着片縷的人下頭並沒詳畫, 但因畫者功底了得,寥寥幾筆就能窮形極相,陸聽溪還是難免赧然。
兀自沉思的謝思言似有所感, 回首對上她驚疑不定的目光, 將斗方收起:“瞧明白了?”
陸聽溪支吾其詞:“這……這個……他這是……”
謝思言見她耳根竟是紅了,緩緩近前, 咬耳朵道:“是什麼?”
聲極低醇, 撓得耳鼓癢酥。
陸聽溪忽而想起好些人在場, 驀地後撤。
方此時,楊順驚呼一聲“快追”,陸聽溪循聲望去, 但見一陣煙幕起,待到散去,厲梟等人已沒了蹤影。
謝思言面無表情, 吩咐楊順等人幾句,帶着陸聽溪回客棧。
盥洗罷, 陸聽溪回頭瞧見謝思言還在看那幅斗方, 禁不住道;“你就這麼喜歡這幅畫?”拿回來竟還要再三寓目,細品其味。
謝思言擡眸:“你覺着這是秘戲圖?”
“這兩人甚事沒做,肯定不是秘戲圖。不過, 他留這種畫給你,約莫是爲了寒磣你?”
“這樣說也沒甚不對,不過他不是用畫本身寒磣我,而是用典故。”
陸聽溪愣怔:“典故?什麼典故?”
“他畫的是接輿與桑扈。接輿跟桑扈皆古之隱士,接輿剪髮遁世,桑扈赤身而行,俱因對時政不滿。屈子《渉江》有云,‘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正是謂此。”
男人靠坐牀畔,筆直兩條長腿隨意舒展,皓色寢衣鬆敞,上卷的絲錦闊袖之下,是肌肉隱張的勁瘦小臂。男人擡眸望來時,墨色雙眸蘊了無垠暗夜,似乎只消對上一眼,就會被吸噬卷沒。
陸聽溪莫名臉熱:“原……原來是這個典故。這個典故我曉得,只是先前沒想到這上面而已。”
謝思言眸光輕動,忽而招手:“過來。”
陸聽溪倏然羞赧,遲疑下,慢吞吞挪上前,被他拉到懷裡攬住。勁力臂膀環箍苒弱腰肢,陸聽溪但覺浴火般,竟是出了薄薄一層熱汗。她掙扭幾下,卻沒甚效用,反而被他摟得更緊。
男人低醇嗓音自頭頂飄來:“你若想在此盤桓一陣子,咱們就將歸期往後延一延。難得出來一趟,我知道你執意隨我出門,除卻想多些歷練,還揣着出來看景的心思。”
陸聽溪摟住他脖頸,仰頭看他:“那你陪我逛?”
“我哪回不是陪你逛,”謝思言環指勾她鼻尖,“莫忘了,當初在河間府濡滯期間,是我領着你四處逛遊的。”
陸聽溪抿脣:“那回是我跟着你四處查訪,又不是你陪我。”
“那在通州時呢?那回總是我陪你遊逛。我還給你買了十套衣裙,我最想讓你穿的那套齊胸襦裙,你總推三阻四地不肯換上。”
聽他提起通州這一茬,陸聽溪即刻岔題;“那幅斗方,是在暗示沈惟欽對你的不瞞還是對皇帝的?”
“大抵兼而有之,他不過就是想以畫喻己,顯現自己不肯和光同塵的決心。”謝思言脣角扯出一抹諷笑。
十根長指在美人柔澤烏亮的滿頭青絲之間摩挲穿繞,軟滑觸感包覆雙手,分明是微涼的,卻勾得他火動。
他驀地調轉二人位置,覆她在下,雙眸竄火:“今晚不準再提那廝的事,無端壞了興致。”
“今晚不準提,那我明兒再提。”
謝思言微微眯眼:“那咱們明兒就不出門了,我在牀上陪你一整日,讓你小嘴不得閒,可好?”指尖在美人嫩比蓓蕾的脣瓣上輕勾細挲。
陸聽溪不住往裡縮,忽然想起他前陣子因她懷胎,憋得狠了,後頭一得解禁,就化身兇獸,鎮日欲求難填。思及此,她一個激靈,提醒他這是在客棧裡,間壁客房裡說不得還住着人。
“我一早就吩咐了掌故,將這附近的客房空出來,閒雜人等無故不得亂入。”
謝思言話音才落,就聽得楊順小心翼翼的聲音自外頭傳來:“世子爺,小人辦差不利,厲梟……跟丟了。”
謝思言攢眉,面上陰了半日,披了件大氅,轉出屋去。
……
陸聽溪翌日起身時,謝思言還未回。
她用了早膳,見人仍沒回,折回睡回籠覺。
秋冬時節,人總是犯懶,她闔了眼將要墜入迷夢,謝思言卻是回了。
他將她拉起:“不是說要我陪你出去逛逛?走,外頭熱鬧得很。”
陸聽溪適才因着要去歇息,並沒上妝,眼下要出門,就脫開他的手,轉去施朱傅粉。
謝思言立在陸聽溪身後,瞧着她對鏡忙活的情狀:“你膚色玉白,脣色又嬌,根本不必捯飭。”
陸聽溪只讓他稍等。待她拾掇妥當,回頭就瞧見謝思言面有不豫之色,問他怎麼了,他偏頭道了句沒事,挽着她出了門。
昌黎古稱昌黎郡,乃韓愈祖籍。陸聽溪總覺市肆樓坊之間猶餘唐風遺韻。
兩人路上買了些小玩意兒,陸聽溪待要再逛,就被謝思言拉進了一家茶樓。
上樓時,陸聽溪無意間一瞥,瞧見個熟面孔,定睛一看,想起這人便是那個叫曾崇的漕幫小頭目。
曾崇也留意到了他們,但甫一對上謝思言冷厲視線,就是一顫,竟是主動上前來,朝他們點頭哈腰地敘禮。謝思言示意他跟上,一行人入了三樓雅室。
曾崇摸不清這位閣老的來意,怕是來暗訪民情的,房門關上纔敢呼一聲“閣老”,又說這茶樓是他常來的,今兒這一頓,他做東。謝思言只淡淡道了句不必,繼而道:“你對這周遭可熟?”
曾崇忙答:“熟,熟。先前在保安州對閣老多有不敬,小人也無顏仍舊在京畿待着,就來了永平這邊……閣老但有吩咐,小人必當竭誠效力。”
謝思言叫他上前,如此這般說了一通,末了道:“休要將我來永平府的事告訴齊正斌。”
曾崇躬身應諾。
待曾崇退下,陸聽溪好奇問:“齊表兄跟漕幫的人有牽繫?”
“何止漕幫,你齊表兄的人脈遍佈大江南北的幫會教社。不然你以爲在德王府時,他如何能當場認出漕幫的徽記?”
陸聽溪驚歎:“原來他所說的遊學四方不是單單求學,真的是四處結交。那他應當在江南那邊客居頗久,否則怎會知曉如何對付巨蟑。”
“那隻巨蟑倒讓你記得牢。”
陸聽溪點頭:“那當然,我可是頭一回見會飛的蟑螂,而且還那麼大個兒……”
謝思言容色微沉。當初他滯留武昌府,陸聽溪留在揚州府,倒讓她那些個表兄鑽了空子。
他無數次想過,若能將他的小寶貝揣進懷裡隨時帶在身邊便好了。那些狼崽子們一個也別想窺見。
兩人吃喝閒談半日,曾崇折返,在謝思言耳畔低聲稟了幾句,謝思言回頭對陸聽溪道:“走,帶你去船埠。”
……
晚夕,謝思言將陸聽溪安置回客棧,轉身又帶了楊順出來。
“曾崇說確有人瞧見厲梟在船埠那邊出沒,但後頭不知怎的,幾尋不見,”楊順道,“小人已着人在船埠四周蹲守了,但凡厲梟不出海,就跑不了。”
他說話之際,見世子容色寡淡,似對於抓捕厲梟之事並不如何上心,正覺詫異,就聽世子道:“他大抵是尋了個地方躲了起來,傳命下去,不必找了。”
楊順怔住。
世子大老遠從京師跑到永平府來,竟就這麼放棄了?
謝思言瞥一眼就知楊順在想甚,適才陸聽溪纔跟他對酌一回,目下心緒正好,便解釋了幾句:“沈惟欽連畫都給我備好了,表明他先前就預見到了我會尋來。我昨晚是故意讓厲梟跑走的,爲的就是想看看他要引我去何處。”
“他一路輾轉到船埠,便是想讓我們以爲他偷渡出海了。沈惟欽既是早有準備,那想來厲梟接下來還有不少虛招等着我,衙署裡還有一攤事,我沒工夫跟他們在這裡耗着。厲梟這般,即便之後落入我們手中,也不會供什麼,多半會自戕,以免遭罪。”
“所以,不必找了。至若沈惟欽的下落,我往後也不打算繼續探尋,”謝思言擡頭望了眼浩渺星河,“他若死了,那自是好;他若尚存人世,那就最好不要被我撞見。”
……
陸聽溪回到國公府後,第一樁事就是去給老太太請安,順道將兒子接回。老太太這陣子跟小曾孫越發親厚,倒有些捨不得。
謝宗臨在旁道:“母親這般,倒好像栗子要被抱去別家似的。”
栗子是孫兒乳名。
謝老太太冷哼:“哪兒那麼多廢話,我看你就是眼饞我能帶栗子。你素常諸事纏身,有時兩三日不來請安也是常事,這陣子卻一日不落往我這裡跑,每回還都旁敲側擊問起栗子,又攛掇我將栗子抱出來看看,你以爲我不知你在想甚?”
謝宗臨不作聲了。
恰逢此時謝思言也趕了來,見狀對謝宗臨道:“等上元得了假,父親便有餘暇來看栗子了。正月天寒,栗子又才幾月大,不好抱出去看花燈,父親往年又不愛出門湊這個熱鬧,正好將栗子抱去父親那裡。”
陸聽溪的視線在謝思言與謝宗臨父子之間打了個轉。
她而今覺着謝宗臨這個公爹就是個嘴硬心軟的性子,總端着連教誨他們說不能過於嬌慣栗子,但實則自己比誰都寶貝這個孫兒。栗子的一應穿戴、襁褓、牀褥等,謝宗臨都備有,據聞還是親自過手揀選的。
她實是難以想象這個素日端嚴至苛刻的公爹是如何爲幾個月大的小嬰孩挑選穿用的。
謝宗臨爲人古板,眼光可想而知,不過既然送來了,便是一片心意,她也就照常給兒子換上。只是謝宗臨素日並不常命人將栗子抱去給他瞧,她先前以爲是事忙,如今聽老太太說了,方知原是抹不開面子。
回了鷺起居,陸聽溪讓兒子練習翻身。兒子如今也不過將滿四個月,就已學會翻身了,乳母們直呼聰明,說尋常孩子大多五六個月纔會翻身。又說栗子不論學什麼都比同齡孩子快得多,敏慧無雙,異日長大可了不得。
陸聽溪做了母親後,就越發愛聽旁人誇讚自家孩子,自家孩子得贊,比自己得人恭維還要受用。
讓兒子練了一回,謝思言進來,拿了兩個還散着香氣的炒栗子過來逗兒子。
有一回兒子瞧見桌上的炒栗子,伸了爪子要去撈,未遂,哭了幾聲,見依舊無效,便偏過腦袋不理人。後頭謝思言拿了栗子左右搖晃誘哄,兒子起初嘟嘴不睬,落後要搶,卻總也夠不着,扯開喉嚨大哭一場,還蹭了謝思言滿襟涕淚。
其時正逢集思廣益取乳名,謝思言就擬栗子爲兒子的乳名。
因栗子諧音“利子”,謝宗臨也覺極好,遂就此定下。
栗子年歲尚幼,自是不能吃板栗的,謝思言逗了兒子一回,就將板栗收起,跟陸聽溪說起了一樁事:“我適才過來時,聽聞寧哥兒有些不好,父親已將太醫請了來。”
寧哥兒便是董佩的兒子。這孩子因是早產,身子骨一直羸弱,逢着換季總要生病,磕磕絆絆長到現今,一週歲了也還是風一吹就倒的模樣。
小兒生病本就揪心,何況是先天不足的早產兒,每每有個頭疼腦熱,都要驚動整個國公府。
寧哥兒的名字是三老爺定的。當初將備選的幾個名字端到跟前,老太太見滿眼的安、寧、康之類的字眼,覺着沒甚差別,就讓他們自己挑一個定下。
陸聽溪聽聞董佩因着老太太沒有親自給寧哥兒擬名,還有些怏怏,覺着就手兒的事,就當賜福兒孫了,老太太沒張這個口,怕是還惱着她先前的作爲,也太記仇了。
老太太對這些話彷彿有所耳聞,但後頭是如何處置的,陸聽溪並不清楚,也沒興致探問。
兩人正說話,檀香匆匆來稟:“不好了,寧哥兒沒了。”
……
周晬的幼兒夭殤,按說喪事是不大辦的。非但喪儀從簡,連序齒也要取消。非止民間,皇室、勳貴也一向如此。
董佩抱着已經沒氣的幼子哭了許久,非但要將喪禮大操大辦,還要請大德誦經,廣造衆善,又要齋七,做滿七七四十九日。
不論如何,終歸也是國公府曾孫輩裡的頭一個孩子,老太太跟謝宗臨雖覺不妥,但仍大辦了一場。
只正逢年關,四十九日之後,緊跟着就是正旦,從來就無長輩給小輩守孝的道理,喪事辦過就算過了,老太太也想去去晦氣,就命人照舊預備正旦年禮等一應事宜。
除夕家宴,董佩未現身,老太太知她難受,也沒迫她。
初一一大早,陸聽溪抱了栗子去給一衆尊長拜年。
收了一圈壓歲錢,轉回頭卻見謝思言沒了蹤影。
不多時,聽得一陣喧嚷,就見謝思言領着個人遠遠而來。走得近了,她驚覺那走在謝思言身側的人竟是齊正斌。
陸聽溪得了謝思言眼神示意,將栗子暫交於乳母,自己隨他出來,一路到了個拐角僻靜處。
須臾,跟衆人敘禮畢的齊正斌也跟了來。
“冒昧一問,表妹可還記得當初發現玉璽跟遺詔的那個坑洞在何處?”齊正斌道。
陸聽溪一怔,玉璽跟遺詔?
謝思言大略解釋道:“當初咱們在揚州府一道掉落坑洞,我在裡頭的機關裡發現了一個包袱,裡頭有兩樣東西,一是傳國玉璽,一是仁宗皇帝的遺詔。”
陸聽溪想了一想,搖頭:“年深日久,我也記不清了。”暗暗心驚,竟有人將這樣緊要的東西擱到荒郊野外。怪不得謝思言後頭行事總有些有恃無恐的意味,原是手裡捏着這等舉足輕重的籌碼。
她不解:“爲何忽有此問?”
謝思言不答反問:“你可知仁宗皇帝在那遺詔上定的繼位嗣君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