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泥爐火已經起來了,陸風禾煮水善用瓶,敞口平。
“上午可還順利?”老太太問。
老爺子敷衍道,“有何不順?多了個沈大郎也不至於義學就出岔子。”
陸風禾盯着瓶口問,“沈大郎也去了?他去做何?他可是最不耐煩這個的。”
陸老爺子看着眼前還能分心聽他們說話的孫女,心裡升起來了狐疑。
點茶水溫十分重要,未熟則末浮,過熟則茶沉,而茶瓶辯別水溫就十分困難,世人多是“聲辨法”和“氣辨法”兩種。
陸風禾慣用聲辨發,依靠水的沸聲來辨別水的溫度,她雖然不會要求周圍人不可言語,但她自己是絕不會分心說話的。
可如今她居然盯着瓶口還有心聊天了。
陸老爺子微微皺眉,看來事情不簡單,氣辨法可不是一兩日能練出來的。
取水燙盞,金茶匙添茶末,左手執瓶,右手執筅,右手順着一個方向不斷擊打,期間添六次水,直到茶湯上佈滿綿密的茶末。
另取小盞,茶末,少量滾水,調出濃郁的茶膏,用茶匙尖細的一頭蘸取茶膏,在淺綠的茶沫上輕輕一劃,深綠的一劃就暈在了茶末上。
點取,輕劃,左右撥開,寥寥數筆,一副老翁垂釣圖就出現在了茶沫上,遠處是高高的蘆葦,近處是收杆蓑翁,魚竿上甚至還掛着一條魚。
陸風禾把茶盞推給陸老爺子。
又取新的茶盞,點新茶,重複先前的動作,重新調膏,這次是調給老太太的仙鶴祝壽圖,雲朵高山崖柏,仙鶴展翅銜枝而來。
陸老爺子和老太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彼此眼裡的狐疑。
陸風禾並未擡頭,重新炙茶碾碎研磨羅茶,只是這次用的是紅茶,而非綠茶。
打出綿密的茶沫,陸風禾移過先前羅茶接茶末用的扁盤,茶沫盛入,平鋪盤底。
取小盞倒入清水,就用茶匙取茶末扁平的一端蘸水在紅褐色的茶末上輕輕劃拉,漫天繁星,一座離人橋架在當中,沒有牛郎也沒有織女,只有如約而至忙碌的喜鵲。
陸風禾把茶盤一推,問陸老爺子,“祖父覺得我這手藝可有生疏?”
陸老爺子看着眼前寥寥數筆劃意盡顯的茶盞,“精進了很多,這樣的好畫,祖父都捨不得下嘴了。”
“可不是,怎麼想到清水作畫的。”
陸風禾怎麼好說是自己在佛堂閒來無事浪費了太多綠茶,導致屋裡綠茶沒了,只能用紅茶,可紅茶茶末的顏色不同綠茶,打出來是淺綠的,紅茶的茶沫顏色並不會變淺很多,若是直接用紅茶的茶膏來畫,畫面着實難看,便想到了清水點開,沒想到還不錯。
“在京都成天沒什麼事就瞎琢磨,只是這紅茶若用茶盤點開就真不好入口了,只能討個巧湊個趣。”
等二位吃完了茶,陸風禾就起身告辭了,“祖父祖母往後若是想吃茶了,只管叫人叫我過來。”
老太太揮手,“陪我消磨了這大半日,你也快回去看姐兒吧。”
等陸風禾走了,老兩口才對視一眼,嘆口氣,“這禾娘變化頗大啊。”
老太太說:“可不是,你是沒和她下棋,原來總是很快就走了,走了又想着悔棋,如今走一步看三步不說,殺伐決斷,不留後路。”
老太爺驚呼,“變化如此之大?”
老太太很擔憂,“你在看看點的這茶,這是明擺着告訴我們,顧好自己,長命百歲,她的事就不要再管了。”
陸老爺子皺眉,“這我倒沒想到,原本她可是不畫山水的,就是給你煮熟點的也是歲寒三友,何時點過鬆柏仙鶴?我還料想她會再給你點一副牡丹花開呢。”
老太太也注意到了,“是呀,這孩子善工筆,畫畫畫工筆,點茶都很細,也多以花鳥魚蟲入畫,何時畫過山水草木。”
老兩口相顧無言,半晌老太太說:“罷了罷了,你看看這離人橋,只有喜鵲,她與沈大郎的事我們也莫管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聾不啞不做家翁。”
陸老爺子操心陸家操心了半輩子,如今讓他做個獨自垂釣不顧他人的家翁,他着實有些做不到。
“禾娘且不提,孩子們出仕的事也不管了?”
老太太喚人進來洗漱更衣,“管,你怎麼管,他們都計劃好要去京都了,你還真給郭二郎去信讓他不準派差事不成?郭二郎聽你的,還是顧着四郎?”
陸老太太說的郭二郎就是郭維昌郭大人,郭大人任吏部尚書,陸家兒郎要出仕怎麼都繞不開他,老爺子老太太是上一輩人了,就是中書令袁大人在跟前,那也是袁三郎。
“今日兒郎與我提了一句,想分府而居。”陸老太爺手。
“二郎單獨與你說的?”
老太爺搖頭,“不是,再去書院的路上,三郎四郎都在。”
自己兒子自己清楚,這二郎顯然是被弟弟當槍使了。
“要我說,二郎雖然與我們隔着房頭,如今分了東西府,他們人少,與我們也不相干,他分不分府有什麼關係,十有八九是你兩個小兒子想分府了。”
“我如何不知,他們心裡打得什麼算盤我也知曉,只是……就這樣讓他們分了?”
老太太也捨不得孩子與自己分府而居,他們老兩口都還身子硬朗呢,在陸府住着孩子們都是長房嫡支,一旦分府出去了,就算他們還在,他們也算不上長房了。
雖然只是少了長房二字,可這內裡缺的可不僅僅是兩個字,要不然爲何有的家族就是一個院子住兩三家人也不願意分府。
陸老太爺很惆悵,他知道孩子出去奔前程,富貴難料,甚至生死都不好說,這時候要分家分府,不是因爲怕將來自己富貴了大家子負擔重,而是怕自己出了事牽連太廣。
“要不然就分了?”陸老爺子頂頂底看着院裡樹上的鳥窩,“我們長命百歲,他們就是百年的陸家長房,我們一天有口氣,就沒人敢說他們是旁支。”
“總是要近一些纔好,孩子們能時常回來,我也能往外走走。”老太太比陸老太爺更早體會與孩子的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