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凝握着酒盞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只覺得心口堵着一股子鬱氣,可硬要說自己受了什麼委屈,卻又不曾。
嶽凝搖了搖頭,只看着自己的酒盞,“斟滿吧,最後一杯。”
魏綦之眉頭一皺,擡手將嶽凝的酒杯倒了個滿,嶽凝這一回卻又不狠飲了,只輕啜了一口便罷,案几之上擺着精緻的菜餚,嶽凝聞着這味道,竟也餓了,便索性吃東西起來,魏綦之見狀方纔心底微鬆,“還以爲你生了什麼事端,可是太過擔憂永慈郡主了?”
嶽凝筷子一頓,這才道,“你此去若是真的到了朔西,見到她之後且幫我帶幾句話,一來,說說侯府和秦氏的境況,二來,看她過的好不好,等你回來,便來尋我。”
魏綦之聽明白了嶽凝的意思,“你放心,我明白。”
嶽凝嘆了口氣,“我和她,也不知還有無機會再見,如今這般情狀朔西暫時無虞,可以後卻保不準,”
魏綦之聽着她這傷感之語面露幾分無奈之態,“瞧你說的,怎麼就有這般難了?你好手好腳的,家裡也不是要你守着時時照看走不開的,你若真是想見她,便去一趟朔西又如何?”
嶽凝聽的一時怔住,“可是……”
可是她要大婚了,如今燕澤請官入朝,以後她便是燕澤的世子妃,貿然去朔西,指不定要引出亂子。
魏綦之看她這般猶豫牽掛,嘆了口氣,“你倒不像我認識的永寧郡主了,剛纔那夥計都說你巾幗不讓鬚眉,偏偏你自己先泄了氣,我知你要成婚,卻也不是再也走不脫了,難道這輩子都不出京城了?”
嶽凝聞言,心底那股鬱氣便又浮了上來,莫說魏綦之覺得她變了,便是她自己,又何嘗心底舒坦?如今種種,她根本也是認不出自己了,嶽凝脣角緊抿一下,端起酒盞便又是仰頭而盡。
魏綦之蹙眉,這會子便肯定了嶽凝當真有心事,只怕並非他剛纔猜測的擔心秦莞。
“你是遇到了什麼事?可需要我幫忙?”
桃花釀下肚,暖了一路,嶽凝漸漸覺得背心有些發熱,聞言苦笑搖了搖頭,“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說着,又自顧自站起身來走到了窗邊去,這雅閣臨着外面僻靜的街市,十分安靜,嶽凝便一把將窗戶推了開,外面徐徐涼風一吹,嶽凝方纔覺得心底敞亮了些,魏綦之走到嶽凝跟前來,“你既不願說便罷,我剛纔的話,也非說你不好,你是侯府郡主,雖然是灑脫性子,可顧慮必定比我多,便是我如今,都要操心許多事,再沒從前那般胡鬧了,趁着這幾年父親母親身體還算康健,我這纔敢到處走動,再過幾年,誰知又是什麼光景?”
魏綦之說的心底也有些悵然,卻笑道,“不過……世間萬事,雖有規矩,卻無定法,單看自己選擇罷了,我……我既拿你當做真心好友,自然望你過的安樂,若有何事需要我幫忙,只管派個人去魏府說一聲便可。”
嶽凝心底一暖,看了魏綦之一眼,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心底不暢快,倒也不必當着魏綦之發作,只是她如今實在沒個說話的人,她心底那些疑竇猶豫也不可能告訴嶽清等人,而魏綦之是個真正灑脫的性子,她方纔一時真情流露了。
“多謝你,我……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京中事端頗多,皇祖母身體也一日不比一日,我這段日子總是不太開懷。”嶽凝深吸了一口氣,笑道,“你此番西去,千萬保重,今日我請你好了,只當給你踐行!”
魏綦之挑眉,“那感情好,如此我又省了一筆!”
嶽凝見他如此也笑開,倒也不復此前鬱悶,恰在這時,眼風一掃,卻見街市之下行來一輛青布小馬車,如果只是尋常小馬車便罷了,叫嶽凝驚訝的卻是那小馬車上駕車的人,竟然是燕澤身邊的檀香!
檀香是燕澤身邊的貼身小廝,絕無可能爲旁人駕車,嶽凝當下皺眉,燕澤乘着這樣不起眼的小馬車是要去哪裡?
她心中疑竇驟然生出,卻見這小馬車停在了不遠處的茶肆之外。
此處街市之上沒幾個人走動,雖有些茶肆酒館之類的地方,卻都是空落落的無客,燕澤便是要飲茶,王府之中多少好茶,他來此處,分明就是來見人的,只是是誰呢?
嶽凝忍不住身子前傾往那茶肆看去,只見小馬車停下,燕澤果然從馬車之中走出,他今日穿了斗篷,還帶了兜帽,可旁人認不出他來,嶽凝卻是一眼便能認出,燕澤快步入了茶肆。
嶽凝眉頭緊緊皺起,一旁魏綦之也看見了,卻沒認出那人是誰,只道,“怎麼了?是認識的人?”
嶽凝便道,“那茶肆是誰所開?”
魏綦之卻一副對這些都十分熟稔的樣子道,“那處茶肆東家也是個富貴人,卻不是本地人,他家有一種君山銀針極好,我去過兩回,這會兒,那裡面也是冷清的。”
嶽凝站在窗前不動,好似在等什麼似的,而很快,一人一馬朝着茶肆疾馳了過來,來人翻身下馬,又將馬兒系在了闌檻之外,而後便進了茶肆,嶽凝的眼瞳一顫,來人竟然是禁衛軍副統領趙禹!
燕澤剛剛請官不久,緣何會和趙禹交好?嶽凝不得而知,卻總覺得詭異,想去茶肆看看,卻又覺那般行事太過尷尬,只好按捺下心思,她一把將窗戶關上,轉身落座,凝眸半晌,忽而起身道,“我這就要回去了,你此去保重。”
嶽凝說完便出門,快步下樓,到了櫃前結了賬便上了馬車。
魏綦之若有所思將她送出去,嶽凝的侍從也忙從一樓出來跟上,很快,馬車便朝王府而去。
嶽凝先讓回安陽侯府,一回去便去拜見太長公主,太長公主問起燕澤來,嶽凝便道,“我讓三哥回府去了,祖母可是想讓三哥過來?”
太長公主失笑,“倒也不必。”
嶽凝卻眨了眨眼,“不如我去請他,讓他晚上過來陪您用晚膳?”
太長公主笑着道,“你這丫頭,是你想和他一道用膳,卻要借我的名目吧?行吧行吧,你且去叫他,若他父親得空,且讓他父親也一道來吧。”
嶽凝得了準,高興的出門往怡親王府去。
剛走出自己家門,嶽凝面上的笑意便消失到了,等到了怡親王府,燕澤果然是不在的,嶽凝這般身份,小廝也不敢輕慢,只將她迎進了花廳等候,嶽凝看着日頭一點點落下,直等到了天黑時分,才見燕澤披着斗篷從外面回來,大概回府便知道她來了,燕澤面上帶着幾分抱歉。
一見到嶽凝便道,“你怎過來了?下午回來之後,想起母妃的生忌要到了,便去了一趟城南的作坊。”
嶽凝一個字還沒說便聽到了這話,當下心底便是一涼,只是面上還笑着,“可定好了祭祀之物?”
燕澤請嶽凝入內,語聲溫潤沒有絲毫異樣,“都定好了,過幾日還要去一趟城外法華寺,到時候你可要與我同去?”
嶽凝笑着點點頭,“自然是要的……”
燕澤又問,“你還沒說過來做什麼,可是有事?”
嶽凝垂眸苦笑,“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起來今日在宮裡對你話重了,回了府中有些不安,便想過來同你說說話,誰知你卻不在……”
嶽凝喉頭好似哽了個什麼,再也說不出請燕澤過府用晚膳的話,她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天晚了,我見了你也安心了,這便回去了,祖母還在等我呢。”
燕澤笑着送嶽凝出門,看起來和尋常時候無二。
嶽凝邊走邊是心驚,她自詡和燕澤親厚,可燕澤對她撒謊,卻是如此的面不改色,他能如此波瀾不驚的,可見往日那些言語真真假假皆不能論斷,嶽凝想到秦莞的話,再看到毫無破綻的燕澤,心底一時苦澀,人都有些恍惚,所幸她是個心智堅強的,至少也沒露出心緒來,如此強撐着上了馬車方纔泄了氣似的癱靠在了馬車車壁之上。
……
一入四月,秦莞也開始記掛起嶽凝來,不時的想再寫信去京城,奈何山高路遠,此前的回信還未收到,又如何再寫信去,燕遲看出她的擔憂來,便道,“你既已提醒了她,且她對三哥也是真心喜歡,既是如此,便也阻攔不得了。”
秦莞嘆了口氣,“嶽凝不經情事,於這一道,比我還難自知,我只怕她看不清,以後誤了自己,而那燕澤,心思城府之深,更是叫人不寒而慄,如今成婚之前看着還好,可若往後嶽凝知道了他乾的所有事,豈能歡喜?到時候便來不及了。”
燕遲搖了搖頭,“你若實在擔憂,不妨我眼下寫一封信,將燕澤所爲盡數告知姑祖母,到時候自有她爲嶽凝做主。”
秦莞卻又有些擔心,“燕澤如今在京城,我們亦不知他要做什麼,若貿然去信,只怕會出亂子。”
燕遲便攬了秦莞在懷,“既然明白這些,何必如此爲難自己?各人皆有各人的造化,你擔心着嶽凝,嶽凝如今只怕也擔心着你,便是她真的受了委屈,人生在世,誰還沒個苦難的?她有你這個好友,已是你和她之幸了。”
秦莞本就是心思豁達之人,只是如今見不着嶽凝,這才憑白越來越擔心,聽了燕遲的寬慰,便也好了許多,再問起北邊的事,燕遲便道,“巡邏衛隊已經去了多回,仍然沒有發現任何蹤跡,便是白狼關之外都是安靜如初。”
“難道今年春日,戎人打算安分守己了?”
秦莞不由的問,燕遲聞言卻搖了搖頭,“基本上……沒有這個可能。”
秦莞皺眉,“事有反常,必有緣故,難道戎人是打算秋日再攻?”
燕遲便道,“你不必擔心,我已讓方勤派人出關,往戎人部族方向去,如今開了春,關外寒原之上沒那般艱險,戎人到底做着什麼打算,只需去看看便可知道。”
“去戎人的部族查探?”秦莞驚道。
燕遲頷首,“正是,從前戎人每每主動進攻,他們生來便在寒原之上,十分習慣寒原氣候,長途跋涉也沒有什麼,而我們周人若要越過寒原到他們的族地,則是十分艱難,所以,十萬朔西軍,還沒有多少人去過戎人的族地,可也不是一個都沒有,這次方勤派的便是幾位老將,大概在兩年多前,他們這一隊人馬曾去過戎人的族地,戎人雖有可能換了羣聚之地,不過並不難尋,想來最晚一個月之後便有消息送回來。”
秦莞聽着方纔覺得鬆了口氣,如此去戎人的族地探查,便可知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日前死屍之憂暫解,秦莞想着嶽凝的婚期將近,雖然她不得回京城去,可如今婚都指了,她便一邊擔心着,又一邊暗暗祈禱那燕澤至少對嶽凝是真,於是又想着爲嶽凝置辦些什麼賀禮纔好,金銀玉石嶽凝皆是不缺,而這朔西之上,最爲吉祥如意的便是一種血紅血紅的赤彩玉,秦莞便命人尋了一塊玉石,又請了極好的工匠來雕刻,最終,雕了一尊榴綻百子的觀音像來,像雕好了,卻又遲疑如何送去京城,燕遲好一番安排,此物方纔送走了。
又過兩日,燕遲從外面歸來道,“朔西軍需得補給,這當先一樣便是戰馬,近來,我尋了幾個人找賣家買馬,這些人有軍中的將領,也有今日來投奔的客卿,你卻不知我兜兜轉轉問到了何人。”
秦莞聽着便知此人她也認識,想了想卻無頭緒,“何人?”
燕遲笑道,“你當記得,魏家大公子,便是從馬匹生意的吧?”
秦莞眼底微微一亮,“是他?!”
燕遲頷首,“這回有一武士投奔至衙門之中,此人早前乃是豫州駐軍武將,後來因遭人誣陷而被趕出了軍營,之後鬱郁不得志,聽聞我在朔西自立,便來求個軍職,那日說到了買馬事宜,他便說他有一好友便做這般生意,後來一深談,他說的人卻正是魏綦之,他還說已去信京城,不日魏綦之便要來朔西。”
秦莞聽着眼底一亮,“好!到時候他必能告知我們京城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