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隨着冷風密集的落在秦莞的肩頭,白櫻在旁撐着傘,主僕二人走的很慢。
一夜的雪也給皇宮披上了一層縞素,在氣氛格外壓抑靜謐的深宮高牆裡,秦莞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今日宮中的禁衛軍明顯變多了,禁衛軍們來回巡邏,遇到秦莞的時候也要多看幾眼,走到第二道儀門的時候,秦莞一轉眸看向坤寧宮的方向,往常名燦燦的琉璃屋脊此刻焦黑一片。
收回視線,秦莞往壽康宮而去。
今日的壽康宮和往日一般,然而秦莞見到陳嬤嬤的時候,陳嬤嬤卻也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幾歲,她福身行禮,又嘆了口氣,“郡主到了,您先別進去,太后娘娘一夜沒睡,這會兒剛閤眼。”
秦莞方頓住了腳步,點點頭,“嬤嬤,您的面色看着也不太好。”
陳嬤嬤長長的呼出口氣,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散了下來,她眼底是深深的擔憂,目光都蒼涼了許多。
秦莞知道自己不能多問,可出了這麼大的事,尤其秦朝羽也不見了,這一點讓她十分不安,雖然她並非真的九小姐,可入京以來她住在侯府,也的確享受到了秦述夫婦的照顧,於情於理,她不能視而不見。
“嬤嬤,昨夜……皇上可來過?”
秦莞臨了話鋒一轉,問到了皇上身上,陳嬤嬤搖了搖頭,“不曾,皇上只怕顧不上太后娘娘這邊。”
陳嬤嬤見秦莞眼神猶豫,也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於是嘆氣道,“郡主不要擔心,這次的事只要和侯府沒有直接關係,短時間內就不會危及侯府,不過……不過還得看皇后和太子殿下的打算。”
是啊,要看皇后和太子的打算,如果她們只是離開皇宮,或許就是一樁無頭公案,大周沒有哪條律法規定皇后和太子不得出宮,最多便算違抗皇命,可如果他們想做點別的,那結果就大不一樣了。
恭親王一脈便是最好的例子。
想到這一點,秦莞心底又止不住的泛起了冷意。
她想到了燕綏,忙問道,“九殿下呢?”
陳嬤嬤看向燕綏住的方向,“九殿下今日很乖,在自己屋子裡呢。”
不管出什麼事,燕綏都是很乖的,秦莞便道,“那我去看看九殿下,若是太后娘娘醒了,嬤嬤便來叫我。”
陳嬤嬤點了點頭,秦莞方去找燕綏。
燕綏果然在屋子裡,他小小的身子趴在窗沿上,正打算伸手去夠外面的雪花兒,門開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一轉身看到進來的是秦莞面上頓時露出驚喜來,他從窗沿下下來,吧嗒吧嗒的朝秦莞跑過來。
“你怎麼來了?是爲了皇祖母的病嗎?”
秦莞看着燕綏的心思很複雜,此前她和燕遲懷疑到皇帝身上的時候,還無法相信皇帝會殺了瑾妃,在他們看來,沒有什麼理由能讓本就站在九五之尊位子上的皇上動手殺人。
可看到了那把匕首,秦莞忽然就明白了。
如果皇帝是真的洛親王,那他的確不會忌憚一個小小的妃嬪。
可如果他不是,如果有一個秘密,足以讓他從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跌下來,足以讓整個大周天翻地覆,那他任何惡事都能做得出來,哪怕像最親近的寵妃下手。
璇璣閣的宮人說過,瑾妃在出事之前總是去借畫看,甚至還在借皇上登基之前皇子時期的畫作。
瑾妃是江南才女,精通書畫,她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甚至連這把匕首也發現了,所以她覺得恐懼,甚至希望燕綏離開皇宮,可最終,她還是沒有逃過一劫。
秦莞摸了摸燕綏的發頂,“是啊,太后娘娘身體不好,我來給她看病。”
燕綏眼巴巴的望着秦莞,“皇祖母會好的對嗎?”
秦莞牽了牽脣,“是呀,會好的,你剛在做什麼?外面很冷,你得把窗戶關上。”
秦莞說着話上前將窗戶掩上,回身便看到燕綏站在她身後,“昨夜着火了,很大的火。”
秦莞沒有經歷過昨夜,可是看到坤寧宮的屋頂,秦莞也知道昨夜的動靜一點不小,秦莞牽着燕綏的手坐下,“可嚇着了?”
燕綏搖了搖頭,又眼巴巴望着秦莞,“爲什麼?”
燕綏這一問讓秦莞心底一跳,好似燕綏知道她瞭解內情似的。
秦莞苦笑一下,“這個我可不知,你不用管那些,這兩日大概也不必去進學了,太后娘娘醒了你多陪陪她,若是尋常,就在自己屋子裡習字可好?”
燕綏“嗯”了一聲,卻又道,“很多侍衛在外面。”
秦莞只覺得燕綏十分不安,於是又傾身安撫於他,看着燕綏稚氣的面容,秦莞心頭微沉,她不知皇后要做什麼,可論起去歲的案子,皇帝算是第一元兇,自己是一心想要復仇的人,可如今面對皇帝是兇手的現實,她卻只有無力和惶恐,可如果有朝一日皇帝站在自己面前,而她手中有刀,這一刀,她刺的下去嗎?
燕綏黑白分明的眸子滿是信任,在這樣的目光之下,她遲疑了。
正覺心亂如麻,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卻是蘇嬤嬤的聲音,“殿下,郡主,恭親王殿下來了。”
秦莞的背脊頓時一僵,想到燕離,秦莞便又想到了那日的怪異之感,難怪她會覺得燕離和燕綏有些相似,現在知道了那個秘密,這感覺也解釋的通了。
燕離進門的時候,秦莞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燕離的面色也不佳,看到秦莞便道,“皇祖母的身體是不是受不得刺激?昨夜的事……哎……”
秦莞淺吸了口氣才道,“昨夜到底怎麼回事?”
燕離走上前來,先在燕綏發頂摸了摸才道,“昨天晚上……皇后和太子離宮了,還有太子妃。”
秦莞當着燕離,倒也不隱瞞,接着道,“我大伯,還有三哥四哥,都被帶進宮了。”
“應該是查他們和這件事有無關係,不過我猜測應該無關,倘若無關,便暫時不會定罪。”
燕離雖然這樣說,秦莞心中還是沒底,“昨日京城在戒嚴,所以……是在找皇后和太子嗎?”
燕離點了點頭,一時沒再多說,秦莞心底也是一沉,皇后必定早就做好了安排,她帶着太子離開,絕非是逃離宮廷這般簡單,這些年她一直想讓太子登上皇位,爲的便是讓皇位承襲走上正統,可沒想到皇帝一年之前的立儲只是順水推舟,只是爲了掌控權力,甚至,還有可能是爲了試探皇后。
皇帝的城府萬鈞燕遲早前便說過,這樣的皇帝精通帝王之術,皇后和太子又怎麼是他的對手。
思及此,秦莞忽而心神一震,皇后可是有北府軍在手的人啊!
北府軍在背景駐守,雖然距離京城千里之遙,可只要皇后和太子到了北府軍範圍之內……
秦莞不好再想下去,再這般想下去,侯府的結局又該是哪般?
“你不用太擔心,有皇祖母和姑祖母在,你不會有事的,還有七哥呢。”燕離安慰道。
秦莞卻只能苦笑,皇帝對燕離母子存着容忍之心,而今皇后和太子離開,皇帝便確定皇后和太子知道了當年的事,皇上必定是要趕盡殺絕的,而自己和燕遲也決不能暴露。
秦莞意識到京城非久留之地,看着燕離,她卻只能苦笑,燕離只怕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並沒有死,而這麼多年,皇帝看着燕離母子過的那般清苦,他心底作何感想?
秦莞覺得腳底寒意躥上,掌心忍不住的一層層冒冷汗。
她到底還是低估了皇帝的可怕。
“你沒事吧?我怎麼覺你的臉色不太好?”
秦莞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去看看太后娘娘醒了沒有。”
秦莞說完就朝外走,到了正殿,太后剛好醒來,陳嬤嬤正要去叫秦莞,卻見秦莞自己來了,立刻請秦莞入內,進了內室,秦莞覺得一夜之間太后彷彿老了十歲。
太后精氣神全都被抽走了,此刻花白的鬢髮微散,整個人猶如一截枯木似的靠在牀頭。
秦莞忍不住鼻酸,“太后娘娘?”
秦莞放低了聲音,饒是如此,還是驚的太后身子一顫,轉眸見是秦莞,太后才眉目一舒,“丫頭,你來了。”
秦莞上前行禮,又要給太后問脈,太后不做聲的伸出手,目光卻有些枯槁的落在窗外的方向,“下雪了,冬天真的來了,這麼大的雪,京城見的不多,一轉眼,一年又到頭了……”
太后語氣懨懨的,秦莞摸完了脈心中暗叫不好,面上卻不顯,“是啊,下雪了,第一場雪呢,再過幾日,御花園的梅花就要開了,到時候我陪着您去看梅花?”
秦莞摸完了脈,便將錦被拉的更高了些,將太后半身都該的嚴嚴實實。
太后聞言笑了下,忽而問道,“你的嫁妝都備好了嗎?”
秦莞點頭,“備好了,您的賞賜送去沒幾日就備好了,我去看了看,佔了好幾個庫房,簡直比當初八姐的嫁妝還要殷實,府里人都說我有福氣。”
太后笑起來,“你是有福氣的,心善的人就會有福氣的。”
秦莞陪着太后說了兩句話燕離和燕綏也來了,秦莞便起身去開藥,陳嬤嬤憂心忡忡的跟着秦莞去暖閣找紙筆,一邊走一邊道,“郡主,怎麼樣?昨天晚上太后娘娘嘔了一口血……”
秦莞回頭看了一眼,見無人跟來才駐足道,“情況不太好,我要開個有些烈性的方子,方子用了太后娘娘可能會出汗燥熱,要配溫補清熱的膳食,一定不能讓太后娘娘着涼,也不能讓她不進食水。”
陳嬤嬤明白過來,眼眶不由得微紅,太后身體本就差,又經過了昨夜那一下,自然叫人擔心。
秦莞開好了方子,陳嬤嬤命人拿去煎藥,這會兒功夫,太長公主和嶽凝卻到了,二人都是知道了昨夜的事,特意入宮來看看的,一見到太后,太長公主眼眶便紅了,太長公主命小輩們先退下,她留在屋內和太后說話,嶽凝一出門便拉着秦莞走到一旁去,道,“皇后和太子真的不見了?”
秦莞點了點頭,“這麼大的動靜,肯定的了。”
嶽凝的眉頭頓時一皺,看了看四周低聲道,“今晨皇上下了一道命令。”
秦莞疑問的看着嶽凝,嶽凝輕聲道,“皇上送了一道密令去錦州,讓我父親帶着錦州的七萬駐軍北上。”
秦莞眼瞳微顫,嶽凝的面色也格外的凝重起來,“皇后的父親掌着北府軍,趙小將軍也早就到了北府軍中,五公主已經出嫁,如今只怕已經到了大周和北魏邊境,皇后選擇這個時候離宮,分明是要北上的,今晨皇上還送了許多密令出去,北邊所有的駐軍都有變動,今日之內,皇上只怕還要派人去北邊下了趙大將軍的兵權。”
嶽凝說完這些,好似終於道出了心底最大的秘密似的長呼出一口氣,又語聲凝重的道,“趙大將軍若是交出兵權也就罷了,如果不交,甚至還……還要學當年的恭親王,那大周便要亂套了,十萬北府軍在北境多年,趙大將軍一脈門生故舊也頗多,這般算起來比之朔西軍也不差,如果他生了反心,皇上很難辦……”
嶽凝本就好武,父親又是武將世家出身,她自然對這些十分敏銳,說完這些,嶽凝嘆氣道,“你馬上就要大婚,這個節骨眼上,真不是時候……皇后的野心實在是太大了,朝堂之上剛出了廢太子的波瀾,還沒有個定論,她竟然走了這麼一步棋,如果北府軍真的反了,侯府也危在旦夕,謀逆之罪,可是要株連九族的。”
秦莞心頭顫了顫,不僅謀逆之罪要株連九族,皇帝對知道了那個秘密的人也要趕盡殺絕,
秦朝羽已經走出了那一步,那她呢?
縱然她沒有和皇帝抗衡的力量,可真的要讓她揣着這個秘密苟且偷生一輩子嗎?
她不能,燕遲也不能,她們都不是會苟且偷生的人。
秦莞看着嶽凝,忽然意識到,或許距離她們再次分離的日子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