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華從崇政殿出來的時候,面色有些發白。
停步看了一眼頭頂的天穹,趙淑華眼底卻無半分恐懼,她脣角噙着冷笑,想到剛纔燕淮的神色,她心中又是意料之中又是憤不可言,而後她深吸口氣,將所有的戾氣都壓了下去。
一轉眼,馮齡素帶着侍奴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馮齡素着一身天青色宮裙,裙裾之上海棠花紋豔麗如生,分明是深秋,可馮齡素身上卻有春日的明麗,整個人也顯得生動而纖妍,只有沐浴在寵愛之中的女人才能顏色不衰。
趙淑華看着馮齡素走近,眼底並無妒忌或者憤恨。
她只是憐憫,憐憫世上竟然會有馮齡素這樣的蠢貨。
“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
馮齡素帶着下人行禮,趙淑華還沒開口,馮齡素就笑盈盈的直起了身子,“皇后娘娘是去看陛下了嗎?真是奇怪了,皇后娘娘似乎從來不會來崇政殿,今日是颳了什麼風?”
馮齡素是聽到消息來看笑話的,趙淑華掌着內宮,母儀天下,可她卻從來不會像其他妃嬪那般做好了羹湯來送給燕淮,藉此來討的帝王憐愛,她是皇后,坤寧宮的煊赫和權勢被她理直氣壯的握在手中,而討憐取悅這等事,是她們這些地位低下的妃嬪做的。
馮齡素既因燕淮的寵愛而自得,又無比的妒忌趙淑華。
因爲她知道,她沒辦法坐上皇后的位置,而燕淮的寵愛是她唯一可以握在手中的,偏偏她不知道能握着這寵愛到何時,都說深宮之中抓住帝王的心纔是最重要的,可燕淮對她再好,她始終只覺得燕淮的心不會爲任何女人所有。
可一個心懷天下的男人該是多麼令人着迷,更別說他還是天下之主。
馮齡素笑的更爲燦爛了,“皇后娘娘給陛下送了什麼?”
趙淑華眼底的憐憫就更甚了,眼界不同,所思所想便不同,眼前這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以爲用這些話就能挑起她心底的怒意,真是太蠢鈍了!
“給陛下送吃的喝的,是貴妃該做的事,本宮還沒那個功夫,不過……貴妃不要只把心思花在陛下身上,成王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又成了婚,按理來說,做事也該有些樣子了,可他如今爭功的心切,做事卻不沉穩,實在是叫人失望。”
馮齡素面上火辣辣的疼,笑也笑不出來了,她沒有一個輔國大將軍的父親,她也不懂前朝,趙淑華親自教導太子,時到今日太子遇事也會和皇后相商,可成王,早在幾年前開始,已經不耐煩和她說前朝的事,所以當趙淑華這一頓指責撲面而來,馮齡素不知作何應對,皇后的怒氣來自何方?是因爲御懲司的事?
很快馮齡素鎮定了下來,當趙淑華髮怒,說明情勢對她已經不利。
“皇后娘娘,您這話臣妾卻是不懂是什麼意思,成王跟着陛下入朝已有多年,這陣子他爲了朝堂之事更是連給臣妾請安的時間都沒了,敢問皇后娘娘,可是他哪裡不知輕重,觸怒了皇后娘娘?若當真如此,臣妾一定讓他來給皇后娘娘請罪。”
趙淑華微微冷笑,她是什麼身份,讓燕麒來給她請罪的時候,她這個皇后還怎能當得起母儀天下幾個字?前朝是前朝,後宮是後宮,若如此不知分寸,皇帝又怎會讓她在這個位子上穩坐多年?
趙淑華對馮齡素的以退爲進並不生氣,“這一點,你還是自己去問成王吧。”
看了一眼馮齡素身後侍婢拿着的食盒,趙淑華笑盈盈的問,“給皇上準備了什麼?”
馮齡素立刻笑道,“桂花糖蒸慄粉糕,這個時節,這兩樣好物不可浪費,皇上好甜,臣妾昨日提起,皇上也未拒,今日臣妾便做了送來。”
趙淑華脣角微彎,“很好,妹妹總是如此體貼。”
剛纔劍拔弩張一下子就淡了,趙淑華忽然用一種十分寬容的眼神看着馮齡素,而她很快收回目光,下頜一擡,馮齡素連忙退開一步讓到旁邊去,趙淑華帶着人便走了。
馮齡素有些莫名其妙,然而知道趙淑華被燕淮叫來必定沒好事,於是心情又好了,崇政殿近在眼前,馮齡素轉身自己拿着食盒,款款朝着崇政殿正門而去,外面的太監看到馮齡素來了,連忙殷勤的迎上來,馮齡素笑了,這整個宮裡,只有她能這樣堂而皇之的給皇帝送食物,就如同尋常百姓家的夫妻那般,她也相信,沒有人比她更愛燕淮。
這一點上,趙淑華永遠及不上她。雖然趙淑華自己可能不在意這一點,然而馮齡素卻覺得自己高尚而深情,再這樣的深宮之中,顯得尤其醉人心魄。
……
趙淑華回到了坤寧宮,開口便吩咐,“叫萬喜來。”
侍奴應聲而去,很快,一個瘦瘦小小的太監跟着走了進來。
萬喜跪在地上,面色有些慘白的行了禮。
趙淑華嘆了口氣,“你母親本宮會派人照料,你的妹妹,也會嫁給官家,從此往後,本宮保她們榮華富貴。”
萬喜身子抖了抖,一個頭重重的磕在地上,響聲在坤寧宮正殿空寂的迴盪。
趙淑華看了萬喜片刻,擺了擺手,“成王在御懲司等你,去吧。”
萬喜又連磕了三個頭,起來的時候還十分沉穩,可後退之時腿彎卻有些發軟,他踉蹌了一步,轉身朝外走的時候背影孤直決絕,趙淑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良久都未回過神來,一旁的大宮女上前,“娘娘,如此便可了嗎?”
趙淑華頷首,表情十分篤定。
她從來不會隨便信任一個人,而當她起用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的命門便握在了她手中,坐在這個位子上,她有足夠的權力,卻到底也有足夠無法掌控的東西,而她要做的,便是將能掌控的一切都洞悉的分毫不差。
這其中,包括她的一雙兒女。
“五公主在做什麼?”趙淑華忽然問道。
大宮女忙道,“還是在景寧宮,開始吃飯了,只是人懨懨的。”
趙淑華起身,“本宮去看看。”
皇后待着兩個侍婢,輕簡的到了燕蓁的寢處。
守着的嬤嬤們看到皇后來了,齊齊的跪倒了一地,燕蓁也知道自己的母后來了,可她卻直挺挺的坐着,視線落在窗外泛黃的櫻花樹葉上,神態木訥而冷漠。
曾經被嬌滴滴捧在帝后掌中的皇室之花,如今從內而外的罩上了寒霜,時刻都可能凋謝,冬天還沒來,趙淑華卻覺得心底已生了冰凌。
“都退下——”
嬤嬤們齊齊退走,這些人都是宮裡的老人,當燕蓁發瘋的時候,她們沒有猶豫的將她綁起來,這一點,是燕蓁此前的侍婢們辦不到的。
趙淑華走近了幾步,語聲溫軟,“蓁兒……”
燕蓁仍然坐着,一動不動,趙淑華嘆了口氣,坐在了燕蓁身邊。
如果可以,她不想用這種方式教會燕蓁這世間的規則,她忽然開始後悔,後悔從前對燕蓁的溺愛,“蓁兒,你可以怪母后,你覺得母后背叛了你,母后不求你原諒母后,母后要你記住,即便是親如母后你也不能完全信任,那麼其他人,更不值得你託付真心。”
燕蓁的眼睫毛顫了顫,趙淑華的語氣蒼涼起來,“這些日子,母后夜裡做夢都在害怕,北魏苦寒,北魏的後宮更是錯綜複雜,母后夢見你被人陷害,被拓拔太子冷待,母后夢見你在冷宮之中悽悽慘慘,母后……蓁兒,你需要強大起來,你要像母后這樣……不,你也不必像母后這樣,如果可以,母后希望拓拔太子善待你,希望你在北魏快活喜樂。”
燕蓁的眼角忽然溼了,她永遠不可能像趙淑華這樣心狠,所以就算心底恨極了趙淑華,卻還是會被她的話打動,她太無能了,無法反抗趙淑華,無法反抗任何人。
趙淑華擡手,想替她拭淚,可手擡到一半,燕蓁已經下意識的退開。
趙淑華先是一愣,而後笑了,“對,就是這樣,要學會防備任何人,皇宮的真心太少了,即便面目溫柔善意,可這溫柔之後也有其殘忍的目的,你這樣是對的。”
燕蓁驀地轉頭,一雙眸子溼潤而滿是憤怒的狠狠瞪着趙淑華,十五歲之前,她長在蜜罐子裡,四周都是迴護的鎧甲,十五歲之後,她的母后親自取走她眼前的屏障,將那些鎧甲之後的刀劍全都亮了出來,然後告訴她,看啊,你的天真無邪真是可笑,她只想拈花的手被強行塞了一把刀,她的母后告訴她,你要快點強大,你要去戰鬥!
燕蓁感到無比的屈辱和無助,天之驕女的底氣被榨乾,她拿刀的手在顫抖,她一邊憤怒一邊恐懼,如同狂風巨浪之中的蜉蝣,天地都要崩塌。
如果看着自己的人不是燕蓁,那趙淑華根本不會爲這樣的眼神所動,可偏偏,這個人就是燕蓁,是她最疼愛的女兒,她周身上下少見的柔軟被女兒的目光刺傷,她心底也在發痛,“蓁兒,不要報任何的希望,不要想着求任何人,你哥哥很難,你父皇……亦不會心軟,蓁兒,母后別無選擇,如果你還對母后有一點信任,就從現在開始,振作起來,你要學的太多了,母后只後悔未曾早點教你……”
燕蓁眼淚落下,她卻極快的擡手摸去,她搖着頭,“哥哥不會用我做籌碼,父皇是最疼愛我的人,從始至終,都是你一個人的籌謀,母后,你想掌控我和哥哥,想用哥哥掌控皇室掌控大周,你不愛父皇,父皇也不愛你,母后,你心中無愛,更想讓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可是母后,你真的快活嗎?我真是可憐你——”
沒有任何人想讓自己被別人可憐,何況這話出自自己的女兒之口。
趙淑華心底氣血上涌,終究不能繼續平靜。
她脣角緊抿成一條鋒利的支線,一雙眸子猶如被針紮了似得一縮,半晌,她緩緩的站了起來,“從今日起,我會將你帶去北魏的人安排進景寧宮,你要和她們熟悉,要收服她們,不要總是以一副任性嬌蠻的公主模樣示人,那不會對你的未來有任何好處。”
趙淑華說完這話,轉身,高傲卻又緩慢的走了出去。
一出門,趙淑華被外面明亮的天光刺的眼瞳發疼,她閉了閉眸,又睜開,這才覺得暖意回了四肢,回頭看了一眼,趙淑華大步出了景寧宮的宮門。
燕蓁一個字坐在窗邊默默的掉眼淚,很快又擡手抹去,她雙眼發直的看着趙淑華離開的方向,眼底最後一絲明光徹底的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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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有些小小伏筆~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出來。